第266章 成都:落霞
隆平六年五月,成都城。
“你煩不煩,我都說了你不要跟著我。”
“行行行,我知道您老人家好為人師博學多才高風亮節兩袖清風,您就不能放我這個小女子?”
“少俠?大俠?我叫您一聲大哥,您能歇歇嗎?”
一身黑衣的男子寸步不離地跟在這個走路瘋瘋癲癲,說話跟放炮仗似的的藍衣女子身後。這女子走起路來渾身上下無一不帶著風,囂張得恨不得上天。擠進人群中卻又偏偏跟個活泥鰍似的,一眨眼就鑽進人群的縫隙中,溜得連影子都抓不到。
好在黑衣人眼力過人,身法也過人。饒是那女子逃得飛快,他也一步不落地緊緊跟著。
“你說過,不會再變成不同的模樣騙小孩兒錢的。”
“你還說再抓到我騙錢就把我送到官府去呢,”藍衣女子提溜著手上的一串銅錢,又繞在食指尖上轉了個圈,“也沒見你把我送到官府去啊。”
說罷她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巴,“等等,你該不會是真的想抓我報官吧……”
黑衣人皺著眉頭盯著她,這人油嘴滑舌八麵玲瓏,嘴巴和腦子蹭地一下能轉上好幾圈。他不能著了這小丫頭片子的道,隻得退一步勸慰道:
“為什麽?你是個好女孩,為什麽要做……”
“停停停,”藍衣女子滿不耐煩地衝他虎了虎手,“誰跟你說我是個好女孩,騙人也不帶這麽騙的。”
兩人一路邊吵邊鬧,黑衣人緊跟上那女子七彎八折的路線,不一會兒就從擠得喘不過氣的成都城北鬼街到了一條闃寂無人的小巷。黑衣人剛想問他們現在在哪兒,帶路的女子站在巷口,雙手叉腰,一聲吆喝唬得他嚇了一跳。
“孩兒們,你們家姐姐帶口糧來了!”
一刹那間,原本陰濕空寂的小巷仿佛活過來。鬆動的石板咯吱作響,從未被太陽照見的淤泥隨之發出粘稠的噗嘰噗嘰聲。巷邊無人打理長到半人高的灌木叢裏探出幾雙孩子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幾圈,最後都集中在巷口的藍衣女子身上。
幾個裹著破布拚的衣服的小孩子——和剛剛她騙錢的身披金絲線,長得五大三粗的小少爺相比,這才更像是小孩子。半大的孩子,最高的不到黑衣人的胸,矮的隻能蹭到他的大腿,枯瘦得能看清每一寸骨節,能看清關節處鼓著一個大包。
他們從灌木叢鑽出來,烏央烏央圍了那女子一圈。
“雪晴姐姐,今天我們每個人能有幾個銅板啊?”
“就你話多,雪晴姐姐能這麽照顧我們已經不錯了,還不趕緊說謝謝姐姐!”
“謝謝雪晴姐姐!”
“謝謝姐姐!”
……
七八個睜著大眼睛的孩子雖然嘰嘰喳喳,不過還是乖巧地排好隊,每人從雪晴手裏取走了三個銅板,有的大膽的小女孩兒還趁機抱著雪晴蹭蹭她的臉,才嬉笑著四散離去。
黑衣人怔怔地站在巷口,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幕。
最後,他才囁嚅著開口:“抱歉,先前誤會你了,沒想到你把這些錢用來……”
用來分給這些吃不了飯的可憐孩子。
“用來幹嘛?”雪晴故意挑著眉毛讓他說出接下來的話。她食指不安分地轉著那跟串銅錢的繩子,雖然上麵一枚銅錢也沒有了,但她依舊轉得不亦樂乎。
被對麵這丫頭盯著惱怒,黑衣人的目光轉向一邊。
夕陽西下,殘破的日光終於慢慢西移照到這條陰森的巷口。卻隻在巷口打了個轉,隨即沉沉沒入西山。
“你是個好女孩。”
“現在不怪我騙那些傻了吧唧的公子哥的零花錢了?”雪晴氣鼓鼓地收起手中恨不得轉成一朵花的細繩,“之前是誰口口聲聲說要把我送到官府去的?”
“但騙人錢是不對的。”黑衣人回想起之前看到雪晴的所作所為,不是扮作各種各樣的算命先生從那些小少爺手裏誆錢,就是扮作乞丐,故意往這個懷裏跌一跤,摔一下,探個手就把他們身上的錢袋順走了。
“是,是不對。但你說,是那些吃飽飯的聖人定的條條框框重要,還是這些孩子填飽肚子活命重要?我騙走的錢,對於那些公子哥而言,一天零花錢的零頭都不到。都是孩子家的,用他們不缺的,給這些孩子活命,又怎麽不行了?”
雪晴偷東西的手快,說話的嘴更快,劈裏啪啦一大堆,堵得黑衣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看他不說話,雪晴覺得自己一下子占了道理的上風,乘勝追擊跟吃了火藥似的。
“那你說,我不這麽做,那些孩子怎麽辦。我也是這樣吃百家飯長大的,你要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不管?”
“你也是……這樣長大的?”
黑衣人捕捉到她話中的隻言片語。不知怎的,他想到眼前這個耀武揚威的小丫頭也曾躲在沾滿黑黢黢淤泥的小巷裏,也曾是那樣瘦得皮包骨似的,向著過路人睜著一雙大大眼睛,有時卻隻能換來路人厭惡的一瞥。
突如其來的,他的心微微一痛。
雪晴像看笑話似的看他,“不然呢?”
“我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說,有個姨娘養你長大,還教給你這一身易容術?”
“是嗬,可她早就不在了。”
說這話時雪晴的目光看向遠處已經沉入西山的太陽,唯有鋪了滿紙的煙霞,映著她的眸子似血般鮮紅。
感覺身邊人沉默,雪晴收回看著天邊的眸子看向周圍人。
“你這什麽表情,等等,你該不會以為我是……靠人施舍才活下來的吧。”
不然呢?
看著黑衣人理所當然的表情,雪晴氣得像一隻團起來的刺蝟擼起袖子。
“開玩笑吧你。我,大名鼎鼎的雪晴,缺衣少食絕不向人乞討,我都是直接靠搶。街東頭的惡狗,西頭的胖墩,哪個沒在我手裏被打趴下過?”
“搶也是不對的。”黑衣人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無父無母,親友俱亡,她能在這世道裏活下來,卻隻有靠搶……
他再歎,換了個說法,“你這想法倒是有意思,不要別人的施舍,卻要施舍給別人,還是用騙來的錢?”
“我拒絕向人乞討時別人看我的眼神。”
“你給了巷口那些孩子不少的錢,不也是施舍?”
“那不一樣……”
兩人又是毫無結果地吵吵鬧鬧半天,最後黑衣人終於忍無可忍打斷這個話題。
“雪晴……你是叫這個名字吧?騙別人的錢是不對的,不是你的,無論什麽理由都不能拿。不如你跟我回去吧,去找我師父。他能幫你找個活計,靠自己雙手養活自己,不好麽?”
“不。”
一向吵得不得安分的雪晴突然靜下來,她的眼中驟然閃過一絲寒光,冷冷地,隻吐出一個字。
“你就是不願意自己勞動養活自己。”
“你不明白,我在成都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後來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她隻記得最後的最後他們再一次吵得累了,她終於想起來問他:
“一直叫你喂喂喂的不好,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呢?”
“孤鸞。孤獨的孤,鸞鳥的鸞。”
“孤獨的鳥啊,你這名字一點也不好。”
“不準說不好,這是我師父給我起的名字。”
“行行行,你有師父,你最大,你的師父天下第一好。”
……
“孤鸞。”
在陰森濕寒的地下囚籠,雪晴就著屋中的一豆燭火,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
孤鸞……
她摩挲著,在落滿灰塵的桌上一筆一劃地寫下這個名字。
他是個多好多善良的人啊。劍宗首徒,高嶺之鷹,被她生生扯下神壇,拖入地獄。從此和她一樣,滿手皆是罪惡,指縫裏都沾著別人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