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成都:霜雪

  若昭心下一跳,心底某種又柔又軟情緒再一次被喚醒。


  這種感覺實在有些久違,連同被喚醒的某種情緒,她連軸轉的心思又落到自己身上。


  許是她曾經一次又一次把風波莊手中周轉的糧食運往災區,這樣的事情辦得多了,有時候自己都想象不到多少人的生死命運會因此改變。扶助百姓是她創立風波莊最初的起點,那時她看遍民間疾苦,見路有餓殍常常夜不能寐,睜著眼歎息到天明。


  到了後來,這樣的事做的多了,扶助百姓就像一個空空蕩蕩又沉重無比的責任,她知道自己放不下,也不能放下。可為什麽放不下呢?

  她不知道,隻知道這是應該,是使命,是舍我其誰。甚至隻是因為她姓李。


  她自忖,這些年善的事情做了不少,帶血的事也沒少做。


  卻最終發現,行善和作惡一樣,披一身霜雪染一身塵埃,做得久了,都是會麻木的。


  或許,隻有在死生大事落到某個具體的人的時候,尤其是同為女子,又童年頗有些不幸的人時,她才終於又生出同為人的強烈共鳴。


  可是,對於一個需要算無遺策的謀士而言,她的理智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情緒,不太滿意。


  目光落在日影透過窗欞投在地上的亮斑,一條分界線仿佛割破晨昏,一半明亮,一半陰沉。日影西移,那條光與影的分界線切過孤鸞的黑衫,隨即又被遊蕩在空中的雲模糊。


  整個屋子最終完全陷入陰雲中。


  “誰?你知道雪晴落到誰手裏了?”


  孤鸞倔強地抬頭,“我可以信你嗎?”


  你不信我還能信誰?


  這幾個字在若昭嘴邊打了個轉,她還是換了句話。


  “我會救她出來的。前提是……”


  她咽了口唾沫,仿佛把剛剛的動容都如數咽下。再張嘴時已是全然波瀾不驚。


  “你要給我足夠的消息,關於她,關於你,關於王朝貴的一切,都要告訴我。”


  “我也有要求。或許你們風波莊在節度使府有什麽動手的計劃,而我的要求是,一旦查出雪晴的下落,我不管你們有什麽打算,都要先救出雪晴。”


  他眸光澄澈,黑衣與陰雲都遮不住他眼中如寒風中搖曳的火。若昭很難想象,一個刀頭舔血殺人如麻的殺手,會有如此幹淨而純粹的目光。


  可固執的人往往很傻,很容易被人掐住七寸動彈不得。若昭哂笑。


  “我不能保證先救雪晴再動手。”她迎上孤鸞固執的目光,“但是,我可以提前動手,連同雪晴一並救出來。前提是,你待會兒說的話,要足夠有誠意。起來坐著說吧。”


  兩人終於回到對談的狀態。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六年前,成都城北鬼街,也就是長慶街。當時她二十歲,穿的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易容成不同的樣貌,又是騙又是搶街上小孩兒的錢。”


  成都城北鬼街,就是他們現在臨窗的那條街。孤鸞的目光看向窗外,成都乃北向入蜀之重鎮,北門商旅來往最是密集。無論烈日高懸,還是陰雲蔽空,長慶街上永遠都是不知疲倦的熱鬧。六年前如此,六年後亦是。


  卻唯獨不見那個趾高氣昂,囂張得恨不得上天的身影。


  孤鸞收回遠眺的目光,接著道:“她易容術不算精通,動作身形也很好辨認。我當時奉師父之命下山,剛好就遇見了她。”


  許是回憶能讓人短暫逃避掙紮不得的現實,孤鸞自己都沒注意,相似的話他已經說了兩遍。


  “她那點小動作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所以當天我就把她逮了個正著。但是,我後來才知道,她那天並不是僅僅搶了錢,而是,偷了地契。”


  “地契?哪家的?”


  “事情要從二十一年前綿州水患說起。”孤鸞向來沉默寡言,很少一次性講這麽長的一個故事,他思忖著麵前這人應該什麽都知道,便一筆帶過。


  “你知道後來,神策軍入蜀和西陵氏北上被屠殺的事吧。”


  若昭點頭。


  “雪晴說她是那年和自己的母親姐姐走丟的。我後來猜,可能是當時秘門的主人西陵令容也不知道北上長安前路如何,所以讓自己的大女兒和小女兒分開。萬一出事,總還有一個人能傳承秘門的衣缽。”


  若昭再點頭,這個分析是合理的。如果她是當年的秘門之主,麵對此情此景,同樣也會作此骨肉分離的抉擇。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她一直堅信,責任大於人情。前者為公,後者於私。


  “後來她母親和姐姐北上長安,杳無音信,多半全部遭遇不測。可能是從小帶她的姨娘,或者嬤嬤一直對她灌輸此事,又或者是她對童年那一點點和母親和姐姐的記憶念念不忘,自打她記事以來,就一直想辦法查清此事,尋求複仇。”


  後麵的事情若昭大致猜了個所以然,“所以她尋求幫助的對象是……王朝貴?”


  “當時從綿州走出去的大官,和長安那邊能說得上話的,隻有杜家,或者王朝貴。以你對西陵氏的了解,他們和涪城杜氏這麽多年恩恩怨怨,她自然不可能尋求杜家的幫助。而當時王朝貴雖在宮裏為宦,他在家鄉有些攀附他的親眷,住在成都城,雪晴找的就是這些人。


  “而當時王朝貴暗中唆使自家親眷在蜀中占了不少的地。因為長安城一帶風聲緊,加上他為人小心,在關中不敢亂占土地,就在故裏強取豪奪,租給流離失所的佃農,從中賺取大量的租稅。”


  事涉租稅,孤鸞不太熟悉,又或許是逐漸接近痛苦的現實,他的語氣也變得緩慢而沉重。


  “那些土地被強賣走的佃戶生活極為痛苦,他們曾經合計著以手上的賣方地契為證據,寫狀子告王朝貴一家,說他們低於市價的強奪原本屬於自己的土地。”


  “難道王朝貴讓雪晴偷的是……作為證據的賣方地契?”說完若昭自己都覺得好笑,“不至於吧,以王朝貴的權勢,別說綿州刺史不敢接這個狀子,他們家私下派人了結此事都不費吹灰之力。何必需要雪晴用上易容術去偷作為證據的地契?”


  孤鸞臉上帶上後知後覺的苦笑,“所以,偷地契一事並不是換取王朝貴幫助的砝碼,而隻是一個測試。王朝貴的打算,是把雪晴和她的易容術永久控製在手中。而且……”


  他的目光溢滿若昭很難在一個男人眼中見到的悲戚,“偷地契這件事本身就是長期製住雪晴的一個把柄,她怎麽算得過當朝權奸?”


  “這樣助紂為虐的事,你當初……怎麽不勸勸她?”


  “來不及了。”孤鸞悔恨交加地搖頭,“我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她就已經偷了地契。我後來才知道,騙錢搶錢隻是一個幌子。那天她靠著易容術變成一個替人寫訴狀的訟師模樣,從城外佃戶家裏騙走了他們的地契之後,回來又變裝成一貫搶錢的街頭一霸。我隻發現了她在騙錢,卻沒有發現她偷了地契。”


  若昭扼腕,這倒是個機靈的丫頭,可惜卻沒有用到正道上。


  可她又有什麽資格品評此事呢?她非親曆者,終究無法融入雪晴當時的所思所想,或許當時她執念於報仇雪恨,或許她視其為人生之唯一意義。


  就像她這些年執念布局,把長安城攪得翻天覆地。或許旁觀者看來,她這一生與己無關的執念也很傻,又可憐又傻。


  都言當局者瘋癲若狂,誰解其中愛恨嗔癡?


  “後來呢?”若昭強迫自己把關注點放在最後一環缺鏈上,“雪晴是怎麽和節度使府扯上關係的?”


  “王朝貴在節度使府有一眼線,為了相互製衡,王朝貴讓她……嫁給那個畜生作小妾。”


  “雪晴嫁了人?”


  孤鸞閉上眼,顫抖著吐出一個字。


  “是……”


  不是他。


  那一口氣在咬牙切齒中緩緩吐出,鼻翼如風箱翕動,眼角的清淚隨著兩頰的顫抖而戰栗。經曆一遍已經足夠疼痛,日日夜夜回想的折磨已經足夠要了他的命,如今還要說出來再一次麵對現實,他已經痛到身心俱裂。


  他是真的恨,恨王朝貴,恨那些害死西陵氏的人,恨那個娶了雪晴的畜生……


  更恨自己無能為力。


  “那個畜生,自己身患隱疾娶不到媳婦。如今天上掉下個女人,他就換著花樣折磨她,反正……”


  反正王朝貴隻要雪晴不死就行了。


  這句話他說不出口。


  “那個畜生是誰?”


  撥開層層迷霧,若昭感覺自己已經接近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隻差一點點,差一點點捅破窗戶紙的力氣,差一點點驅盡濕寒夜霧最後迎來破曉的晨曦。


  “告訴我,王朝貴埋在節度使府中的眼線是誰?節度使府中哪一支勢力是聽命於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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