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百花:謀篇

  “你有話對朕說?”


  皇上看了一眼急匆匆追出來的寧妃,仿佛確信她會追出來說什麽似的,甚至在聽到“胡謅”二字時,臉上一點也沒有驚詫之色。


  這件事想清楚其實很容易,麗德妃正在盛寵之中,自己的兒子又處在被重用而不能一家獨大的時候,她斷斷不會此刻給皇帝下毒。如果此刻皇帝殯天了,敬王不會從中討到任何好處,而陳太後和衛皇後能把她活活撕了。


  至於下毒之後使喚沈青綰服侍皇帝,從而將謀刺皇帝的罪名嫁禍給沈青綰,這就更不可能了。沈青綰確實得寵,麗德妃使的那些小性子他也不是看不出來。但沈青綰是麗德妃的拿手好棋,還沒派上大用場,怎麽可能因為一時嫉妒說扔就扔?麗德妃雖然是刁蠻了些,這些輕重緩急還是分得清楚的。


  剩下的那就是寧妃的問題了。寧妃這首詩吟得著實巧妙又信誓旦旦,讓他一度拿不住是誰在說謊。寧妃自從嫁入二皇子府跟在身邊也有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對於自詡識人能力還不錯的皇帝來說也足夠看清一個人。寧妃雖然聰慧,但性子悠遠,從不生事惹事,這種一眼就看穿的小把戲若沒有如山的鐵證,是斷不會出麵指摘一個位分高於她的妃子的。這就讓他不得不疑心寧妃是否有別的目的了。


  再加上寧妃的指證說得實在有意思,她用了晉獻公、驪姬和申生的典故,讓出身夷狄的麗德妃完全摸不清頭腦,讓沒讀過幾天書的沈青綰更是不知所以然。這般精心的設計,偏偏就隻讓皇上一人知曉,想讓他不懷疑寧妃的用心都難。


  果不其然,這個一向淡然的女子在他麵前恭敬地福了福身,點頭道:

  “是,臣妾確實找陛下有事。”


  皇上了然,乾寧宮內侍太多,他便指了指西邊的方向。


  “去你宮裏說吧。”


  清泉宮中,皇上靠在主殿的軟塌上,由著寧妃遣退了眾人,空落落的主殿便隻剩下了一君一妾兩人。


  “有什麽事你就直說吧。”


  寧妃斂容,一貫淡然的臉上換上了從未有過的嚴肅,她理了理裙裾,鄭重地向陛下深深拜了下去。


  “臣妾嘴拙,在據實直言之前,還請陛下恕臣妾死罪。”


  皇上看到她這樣子都不由地笑了。


  “連你欺君的死罪朕都給你免了,直說無妨。”


  寧妃再次稽首大拜之後才直起身子道:“陛下慧眼,一眼就識破了臣妾的拙劣之計。饒是陛下這般慧眼,臣妾這般愚鈍,陛下在聽到驪姬之事時,還是會放下手中的糕點,甚至一度想找一隻狗來試一試。臣妾鬥膽,想必陛下是擔心這鬆糕中有貓膩。


  “但是陛下聖心獨具,稍加分析就能知道麗德妃並無下毒的動機,宛嬪更不會。陛下不讓狗來試毒,是表示對麗德妃的信任。而不讓麗德妃試毒,自己也不再食用那一碟糕點,陛下是擔心那糕點真的有毒。一旦這毒查出來,儲秀宮上下皆難逃一死。最得聖心的宛嬪,替陛下分憂的敬王,滿盤皆失。因此,饒是陛下如此確信麗德妃不會下毒,但是陛下也不敢賭,不敢確認。歸根到底,誰也拿不準那糕點中是否真的有毒。”


  “即使再確信自己的分析,麵對自己的性命和一手布置的棋局,陛下都不敢拿來賭。臣妾說得對嗎?”


  寧妃跪在地上,偏著腦袋抬眸看著高高在上的帝王。她的眼睛,仿佛透著洞察人心的光,似古井幽深,卻直直照進了那個上位者的心底。


  被看透的帝王微微一抖。


  “你大費周章,就是來給朕講個故事的嗎?”


  驀地,那雙透亮而慧黠的眼睛瞬間蓄滿了淚水,寧妃又深深地拜了下去。


  “臣妾不如陛下臨危不懼,更不如陛下深謀遠慮。陛下即使有十成十的把握都不敢賭自己的謀篇布局,臣妾隻是一個母親,一個母親,又怎敢去賭自己兒子的安危?”


  “你這是……替世默而來?”


  皇上有些好笑地捶了捶一邊的手枕,一開始他也猜出了幾分,一向不問世事的寧妃如此殫精竭慮把他請到清泉宮,多半是為了在巴蜀的李世默。如今聽到寧妃親口說出,倒覺得有幾分失望。


  寧妃不知是想到自己下落不明的兒子,還是看到皇帝這副並不太在意的神情,她眼中那一點點清亮的光漸漸黯淡下去。


  皇室之中,父母於子女之愛,本就是不對等的,她自己孩兒的安危,卻隻能靠自己護著。


  “臣妾懇請陛下,看在世默也能為陛下分憂的份上,能否不要出兵巴蜀。一旦巴蜀禍事再起,世默落入亂民手中,隻怕是九死一生。”


  皇上在聽到“出兵”二字時,剛才漫不經心的表情突然一變。就算剛剛聽到寧妃說“欺君之罪”時也滿麵微笑的臉,霎時間陰雲密布。


  “出兵本是前朝議事,你一個深宮婦人,從何得知?”


  寧妃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一句話也不敢多說,隨著皇帝突然暴怒的語氣顫抖著。


  皇上自忖寧妃從來不幹什麽出格的事情,自己也從來沒有對寧妃有過一句重話,剛剛隻怕是嚇到她了,這其間多半是另有隱情。


  想到這兒,皇上的語氣和緩了一些。


  “朕知道你不是個好打聽的人,後宮幹涉前朝之事你更不會做。朕隻是想問問你,出兵巴蜀這些朝堂正在議的事情,你是怎麽知道的。”


  寧妃還是頭也不抬的伏在地上,沉默了許久,才有悶悶的聲音從地上傳出來。


  “臣妾不知道。”


  皇上大致猜出了幾分,多半是寧妃不小心聽了哪兒的牆角知曉此事。隻是海陵蘇氏對女子家教甚嚴,這種聽牆角的不體麵之事,放在蘇家嫡長女身上是斷斷說不出口的。


  既然如此,皇上伸手,將伏在地上寧妃牽起來,把自己的目光盡量放得溫柔。


  “芷蘭,你看著朕,告訴朕,是從皇後和太後那兒聽來的嗎?”


  寧妃由著皇上牽著她的手,剛剛抬眸與他的目光相接,又慌亂地垂下去。


  “臣妾不敢說。”


  那就是了,皇上心知寧妃不願惹事,讓她出口指認皇後和太後幾乎是不可能的,這般畏畏縮縮,那就是明擺著是事實了。


  這後宮之中西有壽康宮陳太後,東有正陽宮衛皇後,幾乎呈一手遮天之勢。想在這般熾焰下生存,該是何等艱難。更何況寧妃蘇芷蘭的姑母,就是當年和陳太後結下死仇的先帝華貴妃蘇念清,隻怕平日裏陳太後對姓蘇的人從來沒有什麽好臉色。


  念及此,皇上將寧妃蘇芷蘭攜起來,牽著她在自己身邊坐下,甚至從未有過的,一隻手環住她的腰身,將她攬入自己懷中。


  皇上的聲音難得溫柔地在她頭上響起。


  “芷蘭,朕猜猜看,是不是今日某個地方,嗯……最有可能是在禦花園中,你偶爾路過,卻剛好聽見太後和皇後在商量著怎麽出兵對付巴蜀,順便對付世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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