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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百花:昔年驪姬事

  就在第二天的上午,寧妃娘娘要等的機會便來了。


  皇上下了早朝之後就覺著頭疼得厲害。關於巴蜀問題,朝堂上明顯已經分裂了兩派,一派以張懷恩、太子李世謙和敬王李世訓為首,呼聲最大,力主現在就出兵。他們的理由很簡單,巴蜀此舉明顯是不服王化,若放任這種行為不出兵予以警示,朝廷便會失了權威,更難遏製住各藩鎮節度使做大的局麵。


  另一派以王朝貴為首,主張暫不出兵。在這一派中,又隱隱約約分裂出兩個分支:一支是王朝貴主張的,立即派第二批欽差前往劍南道一探究竟;另一支是蕭靖和柳時睿中書門下的意見,暫緩行動,再等等巴蜀那邊傳來的消息。


  每個人都看似振振有詞,什麽朝廷權威、什麽天家威嚴、什麽穩妥起見——哦,除了兵部尚書徐天楷提出的兵費不足是事實以外,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你方唱罷我登場,在下麵吵了個熱火朝天。


  作為皇帝的李若旻在上麵其實看得很透徹,太子李世謙和敬王李世訓對默不作聲就班列朝堂的老三頗為忌憚,如今力主出兵無非是想置他於死地。不同的是,敬王急於向張懷恩示好,而太子暫避鋒芒,愈發挑唆敬王和張懷恩出兵。至於張懷恩主張出兵甚至主動請纓的動機,無外乎想借著朝廷的兵力和錢財,保住他在巴蜀的公孫梟勢力。


  不過皇上唯一沒有看透的是,一向遊走在各勢力邊緣的王朝貴此時也介入這一番混戰中來,他除了知道王朝貴是巴蜀人這件事以外,就不太清楚王朝貴和巴蜀的勢力有何牽扯了。


  吵了一個上午,皇上自然也疲憊得要死,帶著夏公公就往後宮裏轉轉。想來後宮隻有沈青綰最得他的心意,便順從自己的心意向儲秀宮走去。


  今日沈青綰穿了一身茜粉色的夾襖,襯著她小巧精致的臉蛋愈發清麗可人,夾襖毛茸茸的絨毛又讓她平添了幾分俏皮和喜氣,在寒冬臘月一片蕭瑟中更是靚麗奪目。


  皇上由著沈青綰替他脫去外衣之後,便在炭火烤得暖暖的屋中用膳。他目光沉沉地注視著為他專心布菜的俏麗女子,仿佛透過她,看到當年那個笑起來連雪都化了的婉淑妃。


  婉兒……


  他心裏輕輕喚了一聲,嘴上便也喚了出來。


  “嗯?”


  沈青綰聽到一聲“婉兒”,便尋聲揚起她幹淨的眸子。她偏著頭向上望去,眼睛咕嚕咕嚕轉著,盛著滿是突然被心上人提起名字時的欣喜。


  她學會了明月樓教給她的一切勾引男人的媚術,不就是欲迎還拒麽?不就是欲語還休麽?她明明知道麵前的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腦海中想著的是另一個人,但她必須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將她的柔情貼著他的心意慢慢釋放,又將他的憐惜視若珍寶地收藏。


  她開始想到這些一度止不住眼淚,過得久了,卻隻覺得好笑。


  真是好笑……


  “陛下駕到,臣妾來遲了,還請陛下恕罪。”


  正當兩人眉眼流轉,身熱情濃之際,門外一記脆生生的聲音,撞了進這暖意融融的暖閣。


  沈青綰知道什麽時候適可而止,便埋著頭咬著唇,嬌羞地推開了陛下伸過來攬住她腰肢的手,又低頭理了理被皇上把玩得有些歪了的發簪。


  進來的正是儲秀宮的主人麗德妃,雖然是她親手把沈青綰送到皇帝的枕邊,但每每想到皇上對沈青綰盛寵不衰,嫉妒得就不打一處來。在她眼中,沈青綰不過是一個出身卑微的青樓女子,比她身邊的下人還不如,不過是長了一張酷似婉淑妃的臉,就能得了旁人都得不到的好處。


  因著這一口氣,但凡皇上在沈青綰這邊用膳,她總要過去討個彩頭,明裏暗裏都在警告沈青綰這個狐媚子收斂點。


  皇上心有不悅地皺皺眉頭,不過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淡淡道:“天氣冷,就在屋子裏將養著,出來也不怕著了涼風。”


  “哪能呢?”


  麗德妃嬌俏地笑著,如果說沈青綰的笑勝在甜美,麗德妃笑起來骨子裏都透著媚,笑起來整個屋子都亮幾分。那突厥公主與生俱來的姿容與傲氣,讓一個青樓出身的沈青綰黯然失色。


  “臣妾剛做了些鬆糕,就想著請陛下來嚐嚐。宛妹妹,給你個彩頭,還不趕緊伺候著陛下。”


  沈青綰知道麗德妃拿她當下人使喚,無非是想警告自己這個突厥女人高高在上的尊嚴。不過好歹這樣的事也做習慣了,便埋著頭打開麗德妃放在桌上的食盒,幾塊雪白鬆軟的糕點整整齊齊碼在粉青釉的小碟中,端的是芙蓉出水一般清新可人。


  “有心了,你本是突厥人,也學著做這江南的點心來。”


  皇上自然看得出是麗德妃有心刁難她叫得親熱的宛妹妹,便示意沈青綰不必再動手,自己拈了其中一塊,糯粉上還帶著絲絲熱氣,鋪麵而來都是糖霜和粳米磨碎後溢開的甘香。


  皇上正欲將這糕點放入口中時,一陣吟詩聲突然從門外傳來。


  “曲沃宮中時,申生獨去悲。馬字驪邊過,焉知誰難辭。”


  這屋外的聲音聽來平平無奇。屋中的麗德妃和沈青綰都不知這詩句究竟是何意,卻隻見皇上微微一愣,手中拈著的鬆糕啪的一聲落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臣妾叩見陛下,見過宛妹妹,見過德妃娘娘。”


  屋內眾人順著聲音看去,隻見一女子身著天青色夾襖,像一陣風一樣給這悶熱的暖閣帶了一絲不一樣的清爽。這女子衝著屋內的女主子福了福,又向著陛下大拜下去——竟是寧妃蘇芷蘭。


  麗德妃不明白寧妃此詩何意,看到眾人皆僵持於此,自己作為儲秀宮之主,不說話實在不像樣子,像釋放了一口憋了很久的氣道:


  “喲!寧妃姐姐可真是不速之客,就這麽闖進來,不知道儲秀宮……”


  她剛剛說了一半卻被皇上抬手生生止住。


  皇上知道麗德妃出身突厥,沈青綰自然也是沒讀什麽書的,兩人皆不懂這詩的含義,但他卻是懂了。曲沃、申生加上那個“驪”字,真是想不懂都難。晉獻公寵妃驪姬在胙肉中下毒陷害當時的太子申生,讓他不由地想到剛剛快入口的糕點,以及,“馬字驪邊過”,驪姬的“驪”去掉“馬”,正是麗德妃的“麗”。


  如果以驪姬比當下之麗德妃,以鬆糕比當時之胙肉,以他自己比晉獻公……


  皇上看了一眼掉到地上的鬆糕,又看了一眼還伏在地上的寧妃,因為寧妃詩中所指不是小事,他又實在不敢確定寧妃究竟是不是這個意思。他猶疑了一會兒,斟酌著開口道:

  “寧妃,剛剛這詩,究竟是何意?”


  寧妃還是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她看到陛下手中那塊掉到地上的鬆糕,又加上他此時驚疑不定的語氣,知道陛下聽懂了這詩的意思,於是頭也不抬地答道:

  “正是陛下想的那樣。”


  寧妃說得輕描淡寫,語氣更是氣定神閑,仿佛已經洞察清楚這一切的奧秘。


  皇上把目光又落回到麗德妃身上,卻隻看到了她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一向善於察言觀色的沈青綰站在麗德妃身後更是嚇得不敢抬頭。雖說她授命的主子讓她好生協助寧妃,可是寧妃此舉之前卻從來沒和她說過。之前除了偶爾和寧妃說起過一些服侍陛下的細節,此外在儲秀宮那位狠角色的眼皮子底下,她根本不敢做什麽別的。


  皇上的目光最後落在那一碟鬆糕上。


  “那就如你所言,找隻狗來試試看。”


  寧妃恭順地伏在地上道:“正巧臣妾有一黃耳,願意獻給陛下一試。”


  麗德妃就算是傻子也大概猜出來是怎麽一回事了。她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抱住皇上的小腿,一時間聲淚俱下。


  “皇上皇上!臣妾怎敢?臣妾絕沒有做過任何毒害皇上的事情,臣妾願意一試,臣妾願意替陛下試毒。”


  她又驚又懼,口不擇言,甚至連“毒”這樣的禁忌之語也說了出來。


  皇上按住了她作勢就要抓起一塊糕點往自己嘴裏送的手,又瞄了一眼從進來到現在一直伏在地上的寧妃,心裏突然想明白一些事情。


  “黃耳也不必了。”


  皇上起身,撣了撣衣袍,回頭看了一眼還跪在地上的麗德妃和跟著自家主子跪下的沈青綰,便徑直向外走去。走到寧妃的身邊時,若有所思地停了片刻。


  “朕乏了,回乾寧宮歇著了。”


  麗德妃不明所以,還跪在地上一邊哭訴一邊叩首。


  “陛下——陛下……”


  就在陛下離開儲秀宮的片刻,一個天青色的身影扯著裙擺追了出來。


  “請陛下恕臣妾欺君之罪,剛才的事情,都是臣妾胡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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