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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左新苗氣咻咻地剛要關門,突然看到一個女人匆匆從路邊地里跑出來。


  「去哪兒?咋跑得這麼急……」


  「縣城。」池慕雲微微喘氣,整了整身後的雙肩包,把車費遞給左新苗。她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老牛」緩緩地開動了。不遠處有一片潔白的羊群,像是雲彩的倒影。


  黝黑的女孩突然回頭。池慕雲下意識向那邊擺擺手。


  女孩甩了甩鞭子,似乎沒看到她,轉身和羊群一起慢慢走遠了,


  池慕雲掏出手機,給母親回了一條簡訊:「媽,現在坐上去縣城的車了。」


  日頭懸在頭頂,路清明坐下來摸出布兜里的饅頭,啃了一口,又放回了布兜,抹抹嘴站起來,揮著鞭子把羊往山下趕。


  她抿著唇,鞭子打在地上噼里啪啦作響,一頓飯的功夫,就帶著羊群回了村。


  太姥姥太姥爺正在吃午飯,看到她進屋,疑惑地放下筷子:「外邊太熱了吧?自己盛飯吃吧。」


  路清明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四下張望了一下,然後撥開東屋的門帘。屋子裡靜悄悄的,她睡過的那床褥子整整齊齊地疊在那裡。


  路清明心裡一慌。


  「……雲?」她跑到外屋太姥姥身邊,張著一雙大眼無措地念叨著。


  「小姑回家了,過年再來看你,啊。」太姥姥摸了摸她的腦袋,她猛地一縮頭,直愣愣地看著地面。


  長到十歲,她不知道什麼叫牽挂,別人沒給過她的東西,她自然也學不會怎麼去給別人。那個女人走了,卻在她心裡留下一種陌生的情緒,胸口酸酸澀澀,難受極了。


  太姥姥嘆口氣:「這孩子……」


  北方的夏天總是很短暫。暑假一過,秋風乍起。開學前一天晚上,路清明在太姥姥家吃了晚飯回來,便看到后媽在翻她的紙箱,柱子在旁邊探頭看。


  「明天穿新衣服上學吧。」桂琴翻出一身衣服,扔到炕上,回頭看了路清明一眼。一個暑假的功夫,這孩子又長高了一截。桂琴看了一眼矮墩墩的柱子,忍不住念叨:「光長個子,不長腦子呢……」


  路清明面無表情,像是沒聽到她說話,坐在炕沿兒上小心翼翼地把衣服疊了起來。


  桂琴白了她一眼,從衣兜里掏出一疊零錢,數了又數,放在柜子上:「學費,給我拿好了,丟了看我不……」她作勢要掐路清明的胳膊,路清明縮著手躲開了。


  桂琴也沒真想掐她,拉起柱子懶懶地說:「走,柱子,咱回屋。」


  月光順著窗戶縫溜進來。桂琴轉頭看一眼沉睡的柱子,小心地拉了拉窗帘,遮住了那道明亮的月光。


  桂琴原本想著,新學年就不讓傻丫頭去上學了,偏偏婆婆還不讓,說等文松回來再說。傻丫頭就是個傻的,次次考倒數,上學有什麼用?這錢倒不如省下來,留著給柱子娶媳婦用呢。


  不過,路文松上次回來也說了,傻丫頭念書沒用,不如下來幫家裡幹活兒。桂琴想到這兒,翻了個身,忍不住得意地笑起來。路文松是她老公,自然是聽她的。


  西屋裡,路清明聽著爺爺奶奶的鼾聲,頭一次睡不著了。太姥姥說她過年回來,可現在離過年還有多長時間呢?


  路清明掰著手指頭,算了半天也沒算明白。她摸索著把床頭的新衣服抱進懷裡,低頭嗅了嗅。


  是那女人身上的味道。


  路清明又聞了聞自己的衣服,是羊的味道,還有汗水味道。


  她悄悄下床,拿起地上的暖壺,摸了一個盆子,溜到院子里。半盆井水兌上半壺熱水,路清明脫了身上的衣服,細細地擦洗起來。


  家裡沒有那種香皂,路清明怎麼洗,都洗不出像那女人的味道。可總算身上沒有羊味了。


  天剛剛亮,路清明就睜開了眼。起身抱柴,燒火,熱飯。都做好了,兩屋子的人還沒起床。路清明吃了饅頭和鹹菜,又往鋁飯盒裡裝了點。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穿上了新衣服。


  里灣子小學著實是「小」學,一片沙子空地就是操場,旁邊兩排平房,教室、辦公室、宿舍、伙房都有了。


  路清明來得早,三年級只有小班長來了。


  小班長手握「開門大權」,班級鑰匙上綁條紅繩,掛在脖子上。她抬頭一看是路清明進來,就不屑地撇了撇嘴。


  路清明撓著頭髮,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了。小班長擺弄著自己的新文具盒,不時瞥著路清明。


  「誰給你買的衣服?」小班長硬邦邦地開口道。要知道班裡可是沒人跟路清明說話的。誰要是跟路清明說話,大家准得笑話誰。路清明一向都是髒兮兮的,今天竟然乾淨清爽,還穿著新衣服,背著新書包,可真叫人稀奇。


  路清明抬頭愣愣地看著她:「小……姑姑。」


  「你哪兒來的姑姑。」小班長嘀咕著。


  「小姑姑。」路清明重複道。


  小班長撇著嘴,回頭不理路清明了:「跟傻子說話就是費勁兒……」


  可過了會兒,她又著實想知道傻子的新書包是哪裡買的,樣式是她從未見過的。回頭剛要開口,門口傳來一陣笑鬧聲。她趕緊回頭。


  幾個女生結伴走進來。


  「媽呀!」瘦小的欣欣瞪圓眼睛。說實話,路清明長什麼樣子她幾乎沒注意過,都知道路清明腦子有問題,話都說不好,還髒兮兮的。


  「我咋看著她有點好看?」欣欣坐下來,小聲跟班長說。


  小班長嗤笑了一聲:「你說啥呢?傻了吧?」


  欣欣往班長手心塞了一塊大白兔奶糖:「沒你好看,嘻嘻嘻。」


  小班長這才得意地把大白兔剝開放進嘴裡。


  「哎,」另一個女生坐在了路清明旁邊,笑嘻嘻地說,「你當我同桌吧。」


  路清明抬頭看她。很多人以為她傻,記不住人,其實她是記得住的,只是嘴巴不趕趟,說不出來。面前這個女生叫孫小禾,圓臉大眼,在班級里還算受歡迎。


  見她不說話,孫小禾瞪著眼:「咋地,你還不願意啊?」


  路清明茫然道:「沒有……」


  她只是一時之間不太習慣這種感覺。她隱約能明白,同學對她有改觀,是因為她換了新衣服,還洗了澡。


  中午吃飯的時候,孫小禾看到她飯盒裡只有饅頭和鹹菜,還分給她一塊炒雞蛋。


  從那天開始,路清明意識到,人還是要乾淨一點的。所以她有機會便燒熱水擦洗。雖然她覺得孫小禾有些吵鬧,但至少有個人會跟她說話了,欺負她的人少了一個。


  秋天過去了,冬天來了;冬天過去了,春節到了。


  那女人沒有回來。


  大年二十九,路清明踩著積雪去了太姥姥家。門鎖著,門口有幾道車印。她抄著袖子,看著車印發獃。


  「老路家的?」


  路清明轉頭看到一個戴紅頭巾的女人。趙春華瞟著傻丫頭說道:「你太姥爺太姥姥去城裡過年啦!倆轎子接走的!」


  路清明愣了愣,突然轉身跑了。


  趙春華看著她瘋跑的背影,嘀咕道:「傻子都知道跟有錢人套近乎……」


  路清明一口氣跑回家,衝進西屋。路文松正坐在炕上逗弄兒子,皺著眉頭喝道:「瘋跑啥呢!」


  「……雲……太姥……」路清明語無倫次。


  「你這孩子,有奶就是娘啊!」桂琴瞥著她怪聲怪氣說著,拿出一把花生,放在小柱子跟前。


  夫妻二人都沒理會路清明的焦急。路文松剝了一個花生塞進小柱子嘴裡,說道:「沒想到啊,這麼多年,還真找到了。」


  桂琴撇嘴:「有錢啥事兒辦不成啊。」


  路文松咂嘴:「你這話說的,那麼小的孩子丟了,讓你找個二十幾年,我看你能不能堅持。」


  「你說啥呢!」桂琴喊得嗓子破音,「你咒柱子呢!」


  路文松掏了掏耳朵:「你看你急啥眼,這不是說別人家呢嗎。」


  桂琴幸災樂禍道:「你舅和你舅媽也是倒霉,生兩個都是丫頭,現在大的找回來有啥用?照樣還是沒根兒。以後那大家大業我看他們給誰去。」


  雖然路文松也對舅舅有很多不滿,但桂琴這麼說他舅,他也不樂意了:「給你,都給你,行了吧!」


  「給我這個外姓人有啥用?」桂琴慈愛地整了整小柱子的衣領,「給咱柱子還真行。」


  「做夢吧你!」路文松哼了一聲,「人家將來倆女婿呢,還輪得上柱子?」


  路清明聽不懂。可她太想知道池慕雲在哪兒了,便倔強地一直在旁邊杵著。路文松看了看她,一年未見,這丫頭個頭又高了不少。


  路文松剝了一個花生:「丫頭,下半年別上學了中不?在家幫你媽幹活兒,過兩年……」他把花生遞給女兒,女兒愣了一下伸手接了,一雙大眼睛低垂著,讓他想起了她媽。


  她媽什麼都好,比桂琴漂亮能幹,只可惜是他的表妹,路國棟的親外甥女。


  路文松沉默了,桂琴忍不住接腔:「過兩年該找婆家了。」


  路清明獃獃地看著手心的花生。


  「過幾天,慕雲應該要送她爺爺奶奶回來,」路文松跟桂琴說,「不知道那個找回來的表妹回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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