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假的
「這怎麼可能記錯?」三表哥擺了擺手, 「京畿大營對士兵要求很高,有缺陷根本進不了京畿大營。」
「那麼以前有沒有過這麼一個人?」
三表哥搖了搖頭:「不可能。」
陸瀟瀟臉色發白, 本該和喬仲山關係親厚的高先生根本不知道他,而在兵部當差的但表哥則斷言沒有這個人。
不可能啊, 難道說她前世的經歷都只是她的臆想嗎?如果是臆想, 那哥哥的身份、與胡渚的戰爭,怎麼可能跟她臆想中一模一樣?
「怎麼了?」三表哥看她神情不對,以為這人對她異常重要, 他想了想,安慰道, 「要不, 我幫你再查查?興許我記得不準呢。」
「好。」陸瀟瀟回過神,「不拘一定要是啞巴, 可能沒啞呢。或者也不一定是在京畿大營。喬仲山、二十多歲……」
她在心裡努力找著理由,她想, 會不會仲山進京畿大營時,還能說話,上輩子在扳倒楊家時, 才受傷損了嗓子?這輩子與前世不同, 他沒再啞?或者說因為不知名的變數,他沒有進京畿大營?
「好好好, 我幫你查查。」三表哥笑笑, 「這樣, 我再托戶部的朋友打探一下。多大點事兒, 就急成這樣。這個人是你什麼人,你這麼上心?」
陸瀟瀟穩了穩心神,拿出先前的那套說辭:「不是我什麼人,是我小時候一個玩伴的兄長,她托我打聽,我……」
三表哥點了點頭:「好了,知道了,你等我消息吧。」
今天是外祖父的壽辰,他們兩人背過人單獨說話也不太好。是以結束話題后,很快散了。只是她心裡難免一直記掛這件事。
怎麼可能一點都打聽不到呢?京城也就這麼大啊。而且喬仲山雖然啞巴,但武功高強,據她了解,也挺有本事,這樣的人,不可能籍籍無名。
那麼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陸瀟瀟早在三年前就決定了和陸景行在一起,也逐漸接受他,把他當做自己親近愛慕之人。哥哥和喬仲山不同,她和喬仲山做了將近六年的夫妻,兩人都更像是相互扶持的人。而和哥哥在一起,近來則多了許多讓人臉紅耳熱的瞬間。
原本她已經不再念著喬仲山,但因為種種奇特之處,讓她不由地不多想。會不會是因為她的重生導致這一切的發生?
她越想越不安,甚至有時夜裡做夢,都是夢到還是上輩子,她眼睛瞎了,旁人忽然告訴他,喬仲山死了。或是她看到了喬仲山,匆匆忙忙去拉他時,他轉過頭,卻是一具骷髏……
陸瀟瀟心神不寧,寢食難安。
數日後,三表哥上門拜訪姑父姑母,命丫鬟帶話過去,說她托他打聽的事情有結果了。
陸瀟瀟聞訊雙目一亮,快步趕過去,三表哥在廊下等她。
一見到她,三表哥就道:「打聽過了,沒這個人。」
「沒有嗎?」陸瀟瀟心裡一咯噔。
三表哥點了點頭:「京畿大營沒有,京城也沒有。」
「他是京城人氏。」
「我知道啊,你那天說了。」三表哥道,「我查了近十年的,京城確實沒有這號人物。會不會十年前就搬走了?不在京城,或者已經,已經不在人世了?」
「十年都沒有嗎?」陸瀟瀟心中滿是驚詫,喃聲道,「怎麼會?」
如果是三四年,她還能想著是不是因為自己重生才會這樣。但是十年……
十年前她還在晉城。
三表哥搖頭:「沒有啊。」
陸瀟瀟勉強穩住心神,她點一點頭:「我知道了,多謝三表哥,辛苦你了。」
三表哥連連擺手說小事一樁,他笑了一笑,忽然想起什麼,似笑非笑:「其實你可以向你那個義兄打聽啊。」
陸瀟瀟只笑了一笑,腦海中似乎有什麼一閃而過,還沒來得及捕捉,就又消失不見。
辭別三表哥,她轉身回房,細細回想關於喬仲山的一切。
她現在想來,兩人做了五年多的夫妻,她對他的了解,卻少的可憐。
她只知道他是京城人氏,父母親族俱無,二十來歲,不會說話,身上有淡淡的檀香,武功極好,一雙手骨節分明,掌心有薄繭。他和「致和」先生是故交好友,他大概有哥哥那麼高……
他有話想對她說時,會在她掌心寫字。
他性情溫和,不管她怎麼發脾氣,始終包容她。
他會拉著她的手,一點一點熟悉他們家裡的一切。
可惜她從沒見過他的臉。
陸瀟瀟嘆了一口氣,心中滿是悵惘。
當天夜裡,她又做夢了。
夢裡是她最上輩子最絕望、最黑的時候。
她自小喜歡花卉、喜歡畫畫、喜歡美景、喜歡色彩鮮艷的衣裳。但是從她十七歲那年的端午節起,她的眼前只剩下了「黑」這一種顏色。
除了無窮無盡的黑暗,伴隨著她的還有被馬蹄踏過之後而落下的病根。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大局基本已定。
穆承志沒有騙她,兄長陸景行確實有謀反之心,並且在五月初五的當天,接到消息后,提前發難。其中經過如何,她不甚清楚,只知道從小跟她相依為命的兄長如願登上了帝位。
但她那個時候,並沒有多高興。因為她親耳聽到太醫說,她再也看不見了,說她傷及心肺,恐難長命。
十七歲的她,原本覺得人生還有很長。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惶恐不安又敏感尖銳。
她發現她什麼都做不了。她無法自己穿衣,不能自己吃飯,甚至她連呼吸時,都覺得胸口似乎被人用重鎚碾壓一般。
她試著下床行走,在陌生的寢宮裡跌跌撞撞。
她拒絕宮人的攙扶,她不能忍受變成廢人的自己……
她有時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眼淚大滴大滴地掉。
她想她並不後悔拚死給兄長報信,因為她希望他活著。但她忍不住想:如果他接受了命運的捉弄,老老實實做個有名無實的侯爺會怎樣呢?
可能會小心翼翼過一輩子,那她也不會是現在這樣。
也有可能穆承志等人依然因為忌憚而對他出手,他們兩人一起喪命……
兄長剛剛繼位,要處理的事情有很多,並不能時時陪著她。一直陪在她身邊、跟她說笑解悶、伺候她、照顧她的是在她身邊跟了很久的丫鬟小蝶。
陸景行空得閑了會來看她,有時候同她說些舊事,有時候就默默地坐在旁邊。他曾向她致歉,說她是受了他的連累,也曾向她承諾,會不惜一切代價治好她。還問她想要什麼,以後天下都是他們的了。
陸瀟瀟情緒稍微穩了一些,輕聲問:「哥,我能求你一件事么?」
「你說。」
「你能不能留穆承志一命?」陸瀟瀟將頭轉向了兄長的方向,就像自己還能看見他一樣,「我本來也不想跟你提,可他曾經救過我,你知道的。這一次也是他提前給我報的信兒。」
「你希望我放了他?」陸景行的聲音聽著有些古怪,似乎是在強忍著什麼,「什麼報信?你現在這個樣子,難道不是他造成的?」
「一碼歸一碼,是他造成的不假。可是去年三月,也確實是他救了我……而且這次,如果不是他跟我說出他的計劃,那我也沒辦法去給你報信……」陸瀟瀟嘆了一口氣,黑暗讓她格外煩悶,正說著的事更讓她煩躁。
她知道兄長和穆承志不和,但穆承志偏偏又救過她的性命,他最終失敗也跟她脫不了干係。她也清楚,她這番話肯定會讓兄長不高興,可她不能連試都不試。畢竟如果不是穆承志,那去年三月就沒有她了。
她神情怔忪,繼續道:「他這個人,醉心書畫,沒多少雄心抱負,也沒多大本事。除了出身好一點,處處都比不上你,應該對你也構不成什麼威脅了……他連提前把計劃告訴我這種事都能做出來,甚至知道我逃出去報信后,也是下令活捉,而不是直接就地格殺。這樣的人,他還能有多大出息呢?你看,能不能饒他一條命?」
良久,她聽到了兄長帶些涼意的聲音:「你對他倒很了解。」
陸瀟瀟搖頭:「也談不上多了解。」
畢竟兩人相處時間有限。可是他救過她,也幫過她。在關鍵時刻,他還想著要把她摘出去,要不然也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兄長沒有正面回答,陸瀟瀟猜想他大概是不同意,這倒也不難理解。
於是,她輕聲道:「哥,你要是覺得為難,那就算了。」
良久的安靜后,她聽到了兄長的聲音:「不為難,既然你開口,那我留他性命。」
「不為難就好。」陸瀟瀟輕舒了一口氣,心想,穆承志救她一命,那她也求情保他性命,不管能不能扯平,至少她心裡安穩一些。她不欠他什麼了。
她沒有再去想這件事,然而沒過幾天,小蝶卻告訴她。兄長新繼位后,殺了不少人,先前支持穆承志的,或殺或流放,沒一個有好下場。甚至是他的生父穆晏,也被他活活逼死。他倒是留了穆承志一條性命,卻生生砍斷了穆承志的兩隻手。
她耳畔「嗡」的一聲,喉頭翻滾,忍不住乾嘔起來。
大開殺戒?逼死生父?砍掉穆承志的雙手?
她不敢相信這是她一向良善的兄長做出來的事情。
聽說支持穆承志的人多數被殺了,其慘烈程度,不亞於甚至超過當年清洗楊家時。而且其中有一些被殺的人,她還認識。她知道兄長與穆承志的紛爭中,兄長受盡了委屈,所以心有不甘。但在世人眼中,太子遺孤繼位,本就是理所應當。都殺了嗎?
逼死生父?她知道他們父子不和,但是不認父親不管其死活和自己逼死他,在她看來,還是不一樣的。她能理解前者卻難以接受後者。
還有砍掉穆承志的雙手。穆承志書畫雙絕,砍掉他雙手,他這輩子別說寫字畫畫,只怕連穿衣吃飯都成問題。這樣的廢人和現在的她又有什麼區別?不都是陷入絕望,從此生不如死么?
他如果拒絕了她的請求,她也能理解,不會再說什麼。可明明答應了她,轉頭卻……
夏天天熱,而陸瀟瀟卻感到身上一陣陣發寒。她忽然覺得他陌生。明明她記憶中的兄長,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溫和、善良,對她這個毫無血緣的妹妹呵護有加。
她生平頭一次和兄長發生了爭執。她雙目失明后還受著病痛折磨,心中煩躁,脾氣很壞,但在他面前一直刻意壓制著。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發作。
他的態度很好,倒也始終不惱。
她聲音發顫:「為什麼要殺那麼多人?」
「他們該殺。」
「……可穆尚書是你的親生父親啊,你逼死了他,你有沒有想過天下人會怎麼看你?」
她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聽到他的聲音很平靜:「父親?我的父親是陸四爺。」
她合上眼睛,心內一陣無力,難道這是你想不認就能不認么?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你親生父親啊,而且都對他當年的舉動讚不絕口,甚至他公開身份時,也都是誇他大公無私忠肝義膽。世人最重忠孝,絕不會有人說穆晏舍子救主是不慈,只會說你不忠不孝。
好一會兒她才又道:「好,我們不提他,那穆承志呢?」
「留他性命,不是你想要的么?」
陸瀟瀟咬牙:「可你砍了他的雙手,你還不如殺了他呢。你如果不想饒他,當初不答應我就是。我沒哭著求你一定同意,也沒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點頭。你何必答應了我,轉頭就讓人生不如死?」
「自殺的法子有很多,他要是覺得沒了雙手就生不如死,那他還可以自殺。我這已經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饒他一命了。」他嘆了一口氣,「瀟瀟,朝中的事情我自有主張,你乖一點,好好養病。」
「你的主張就是殺嗎?」陸瀟瀟抬頭,她看不到他的身影,只看到無邊無盡的黑暗,腦海里反覆迴響著他那一句「生不如死,還可以自殺。」
巨大的悲傷和絕望在一瞬間籠罩了她。她知道他是在說穆承志,可她想到的卻是自己。她也是個廢人,她還活著幹什麼呢?一口氣上不來,她竟暈厥過去。
她彷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她還在晉城,養父也在,兄長也在。他們一家三口開開心心。她在院子里雜七雜八種了一些花草,看著亂糟糟的,但是活潑潑,很熱鬧。
後來不知怎麼是在洛陽,她每天辛苦,但日子也過得去。再後來,是在京城。
緊接著,她夢裡也是一片漆黑,世間彷彿只剩下了她一人。痛苦和絕望讓她喘不過氣來……
陸瀟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聽人說,她昏迷期間,兄長一直守在她身側。
她在床上躺了很久,身體稍微好點時,她也在心裡對自己說,或許兄長沒有錯,不應該對敵人心慈手軟。穆承志不就是前車之鑒么?本來他們之間就是你死我活的關係,他也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留了穆承志一命。穆承志也說過,不會放過陸景行。
穆承志對她有救命之恩,所以她求情保他性命。但論親厚,兄長才是她從小相依為命的人。他們幾人是筆糊塗賬,誰是誰非且不論。可如果兄長和穆承志之間只能活一個,她毫無疑問是要站在兄長這一邊的,不然她也不會拚死去給兄長報信。
要怪也怪她,兄長答應的是留穆承志性命,而不是保他健全。
至於其他人,她對朝堂的了解又有多少呢?可能他有他的理由吧?
她想,她大概不該跟他大吵大鬧,得找個機會心平氣和跟他談一談。希望下次他來看她時,她能忍得住心中的煩躁。
但她卻漸漸察覺到不對,因為一直陪在她身邊的小蝶不見了,換成了陌生的宮女。
小蝶是她在洛陽時就跟著她的,在她身邊待了七年。在洛陽時,兄長被當作太子遺孤,忙著學習各種東西。和她相處時間最久的,不是兄長,而是比她大了兩歲的小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