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往事
在他向她表明心意之前, 他在她心裡只有兄長這一種角色, 她從未想過他們之間還有別的可能。甚至一直以來, 她想的都是努力打消他的錯誤的念頭,讓他們退回到兄妹的境地。
只是今夜發生的事情, 出乎她的意料,讓她措手不及。她沒辦法再堅持以前的看法,只能嘗試著、學習著讓自己不把他當成兄長來看。
陸瀟瀟抿了抿唇,好一會兒才點頭:「好。」
她清楚地看到陸景行眸中閃爍的光芒,一時之間心酸無比。
這會兒兩人不知不覺已經回了府,陸瀟瀟靜默了片刻,低聲道:「今天喝了酒,可你還沒喝葯呢。」
陸景行停下腳步, 牽起她的手,在唇邊輕輕親了一下:「我喝。」
陸瀟瀟盡量忽視心頭湧上的彆扭情緒,等人端來了葯, 就待在一旁看他喝葯。
很明顯他今日心情很好,具體表現為無需她開口, 他就含笑看著她, 喝完了葯。
陸瀟瀟給他看得不大自在, 略坐了一坐, 低聲道:「今天進宮, 我有些乏, 想先回去了。」
「我送你。」陸景行立時站起身。
陸瀟瀟本想說:「不用。」但轉念一想, 她本來就是要試著接受他, 那就隨他去吧。於是她點一點頭:「好。」
月色甚好,陸瀟瀟在陸景行的陪伴下回房。往日在她看起來短短的路,此時居然顯得漫長起來。
自從她說出那句試著不把他當作兄長之後,面對著他時,她就不由自主地感到不自在。可是看他甚是歡喜的模樣,她也說不出心中那句「這可能需要很長時間」。
陸景行視線微移,看到地面上的一個小石塊,他低聲提醒:「小心。」並順勢牽住了她的手。
手被人握在掌心,陸瀟瀟下意識便想掙脫,但不過是數息間,她就已回過神來,反握住了他的手,並對他展顏一笑。
其實,小時候兩人瞞著陸老四偷偷溜出去,或者是後來他們一路逃亡之際,他都曾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
但那時的感覺和這會兒都不一樣。此時此刻,她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被他握著的這隻手上,灼熱之意從手心一直蔓延到心尖。連何時到了房門口,她都沒有注意到。
還是陸景行似笑非笑看著她:「瀟瀟?你是不捨得我走么?」
「……啊……」陸瀟瀟低呼一聲,回過神來,她匆忙鬆開手,「沒,沒有,我先回去了,你,你也早點休息。」
沖陸景行點一點頭,她快步回了房間。
陸景行在她房外站了好久,才轉身離去。
今天雖然發生了很多事情,陸瀟瀟也覺得身體疲憊,但真正躺在床上,她卻久久都不曾睡去。
閉上眼,她腦海里浮現的是一幅又一幅畫面,時而是前世,時而是今生。她對自己說:不要再想了,事情都已經這樣了。
這一夜睡不著的,當然不止她一個。
穆家的人自不必說,皇宮裡的帝后二人也爆發了爭吵。
楊皇后猶帶怒氣:「你究竟什麼意思?他有未婚妻也就算了,你再特意召上前去,誇獎賞賜,你沒看到哥哥當時的臉色嗎?」
隆慶帝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朕才是皇帝。」他自嘲一笑:「連想賞賜誰都要看鎮國公的臉色么?朕這個皇帝,當著還有什麼趣味!」
楊皇后動了動唇,這段時日她也想過了,心境比起之前,有了些許變化,聞言乾巴巴道:「你別這麼說。咱們平時還得仰仗哥哥打理朝政。」
隆慶帝雙目微闔,良久方道:「宮中楊家耳目眾多,還希望這話別傳到鎮國公耳中。」
「你是說我會去告密?」楊皇后胸膛起伏。
隆慶帝只定定地看著她。
半晌,楊皇后牽了牽嘴角,她確實不止一次向鎮國公哭訴過皇帝的種種不當之處。「我沒有說你壞話的打算,我去看看昭兒。」
太子傅昭今年已有十四歲,身形瘦弱,看著也不大靈光,是隆慶帝唯一的子嗣。對於這個孩子,楊皇后還是很有慈母心腸的。
只是每次看到兒子,楊皇后就不免心疼而遺憾。如果昭兒像興兒那般康健聰穎該有多好。
也不知是不是賭氣,次日隆慶帝竟命人賜了一些綢緞布帛到陸宅,點明了是賞賜給陸景行的未婚妻何湘。
陸瀟瀟暗嘆一聲,心想,這下看來是人人都認為他們是未婚夫妻了。
果然,周越周先生見了她,也露出頗為曖昧的笑容:「原來你們有婚約啊,我竟然不知道。怪不得你千里追隨到這裡。何姑娘,這些綢緞布帛,你打算怎麼處理啊?」
明明他也沒說什麼玩笑話,可陸瀟瀟卻不自覺地感到羞窘。她胡亂說了一聲:「勞煩周先生幫我處理吧。」她停頓了一下,低聲道:「周先生莫要開我玩笑,我到京城來,是有要事的。」
而且,在她的計劃里,他們很快就會離開京城。
周先生只當是小姑娘臉皮薄,笑了一笑,沒再提婚約的事情。
皇帝賞賜,於情於理,都要去謝恩。
陸景行進宮謝恩時,隆慶帝在自己的畫室見了他。
隆慶帝擅長作畫,平日也是一副寄情書畫的模樣。宮中到處是楊家耳目,他連抱怨都只能壓低聲音。也只有在這畫室里,他能有片刻說心裡話的時候。
面對陸景行,他難得露出了堪稱慈愛的笑容:「這有什麼值得道謝的?你艱難的時候,還有人陪著你,不離不棄,朕也為你高興。」
陸景行沒有作聲。
「……朕那會兒還真有點擔心,你會應下跟穆家的親事。」隆慶帝嘆了一口氣,「雖說芷妍姓穆,可她母親到底是楊家人。嘿嘿,楊家……」
「皇上不希望臣跟楊家扯上關係?」陸景行裝傻。
隆慶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說的什麼傻話?你怎麼能跟楊家扯上關係?」停頓了一下,他又極其遺憾地道:「朕本來是想把京畿邊防的兵權交給你的。可惜朕說話不頂用,只能給你爭來去邊防軍營的機會。」
陸景行默然不語。其實去邊關發展,正合他的心意。一則這樣能讓瀟瀟安心,二則他也想在楊家勢力範圍外發展自己的勢力。
這輩子,他靠著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他也相信他自有本事拿到想要的一切。
定了定神,陸景行打著官腔:「為國盡忠,在邊關還是在京畿,又有什麼分別?」
邊關的勢力他要,京畿的暗線,他也不會放棄就是了。
「好孩子,有志氣。」隆慶帝輕輕拍了拍陸景行的肩頭,慨嘆道,「你長成今日這般模樣,又有這樣的才幹,朕很欣慰。」他壓低了聲音,有些遺憾,又有些緬懷地道:「你長的並不像你的父親。想來你更像你的母親多一些。」
陸景行皺眉:「皇上認得家父?」
隆慶帝只笑了一笑,他望著陸景行,目光幽遠,似是在看眼前人,又像是透過眼前人在懷念過去。
其實,十八年前,他見過自己剛出生的侄子。聽說母親要斬草除根、殺掉皇兄的遺孤時,他也跑去阻攔。可惜他趕到時,母后正將沒了氣兒的孩子交給了心腹太監去處理。
他死死地盯著那個孩子的眉眼,記住了那個孩子耳後不甚顯眼的胎記。在往後的歲月里,他午夜夢回,常常夢到皇兄皇嫂以及那個耳後有胎記的孩子。
他後來曾經逼問過那個太監,把皇兄的遺孤葬在了何處,太監支支吾吾,不肯據實以告。
十幾年後,他無意間知道那個孩子還活著,被宮中侍衛救走。但他還來不及欣慰,就得知母后再度派出了殺手。
楊家派出的殺手,又豈有失手的時候?
冬日嚴寒,屍首被悄悄運回來時,尚未腐爛。
一向懦弱的隆慶帝,破天荒與母親大吵了一場,他哭著喊出那句:「我為什麼要是你的兒子?還不如當初死的是我。」
他高坐於皇位上,但是什麼事情都做不了,事事受人擺布,偏偏他的座位下還堆著無數人的屍首。
可是,在他幾乎是萬念俱灰的時候,卻驚喜的發現,那具本該屬於他侄子的屍體,耳後並無胎記。
其實有些胎記會隨著人的長大而消失,但那個時候的隆慶帝一門心思想的都是:沒有胎記、面目模糊,這是假的,這肯定是假的。
就像是溺水的人在絕望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發瘋似的笑,繼而又失聲痛哭。他不停地自我安慰,可能那個孩子還活著。畢竟那個孩子一向命大。
這一年,他的母親去世,他活得越發像個傀儡。
去年第一次看見陸景行時,他就隱約覺得眼熟。細一思忖,這個年輕人的眉眼,隱隱有一些皇嫂的影子。在看到陸景行耳後的胎記時,他心裡有個念頭再也壓不下去:這是他皇兄的孩子。
這肯定是他皇兄的孩子。
同樣的年紀,隱約有一點點熟悉的相貌,還有他自稱姓陸,那定然是隨了陸鄴。他武功高強,不用說,肯定是陸鄴教的,陸鄴就是個大內侍衛啊……
當然,也有不符合的地方。比如他從揚州來,而非晉城。他的相貌跟先太子沒有一絲相似之處,他也沒有繼承先太子在繪畫上的天賦……
但是隆慶帝就是對自己的猜測深信不疑,他固執地認為、或者說是期望,這是他皇兄的骨肉。尤其是當陸景行大勝而歸時,他認為這是傅氏氣數未盡,是天助傅家。
這個秘密,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