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舊傷

  暫時中斷了與住持的交談,陸景行回眸, 見她正在發怔, 輕聲問:「怎麼了?在看什麼?」


  陸瀟瀟唯恐給他看出異樣, 匆忙收回了視線:「沒什麼, 就是胡亂看看。」她笑了笑, 神情自然:「你繼續說你的啊。」


  陸景行點一點頭:「瀟瀟, 先出去等著。你在這裡, 不是覺得憋悶么?」


  陸瀟瀟從善如流, 先到外邊站著。


  而陸景行則詳細說著長生牌位的注意事項。他的視線有意無意掠過「穆門林氏」的長生牌位上,目光微微一凝, 輕輕嘆了口氣。


  住持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笑道:「哦, 這是方才穆大人為他先夫人立的。」他只當陸景行感興趣,熱心介紹道:「穆夫人早逝, 穆大人一直沒有續弦, 倒也情深義重。」


  「情深義重?」陸景行哂笑, 「那也幫我為她上一炷香吧。」


  等結束了這邊的事宜,陸景行緩步出去,看到外面翹首等待的瀟瀟。


  一看見他,她眼中霎時溢滿了笑意:「好了么?」


  「嗯。」陸景行點一點頭。


  為陸鄴新立的長生牌位,並未提到他的姓名, 只說了陸家老四。兩人上香行禮, 許久后才離開。


  他們剛一回府, 就有下人上前稟報:「大人, 你要找的廚子已經來了。」


  陸景行點一點頭,心情甚好的模樣,他轉頭沖陸瀟瀟笑笑:「這是我讓人從晉城那邊請的廚子,做的一手好菜,肯定對你的口味。瞧你這段時間都瘦了……」


  陸瀟瀟聽他言下之意,似乎是想讓她在這邊長住,她心裡一咯噔。昨夜事出有因,是以她留在了陸宅,今天又陪他去上香還願,但是今天自然不能繼續再留在這邊。


  她神情赧然:「哥,你不用麻煩的。我又不會在這邊久住,我,我還要回我外祖父家的。說起來,我昨天出來的急,也沒有跟外祖父外祖母當面請辭,昨晚已經在這兒待了一夜,不能再……」


  「想回鍾家去?」陸景行眸中的笑意斂去了,他神色淡淡,不見惱怒,也不見失落。見對面的陸瀟瀟遲疑著點了點頭,他笑一笑,「可以啊。不過今天天色晚了,明天等我回來,我送你回去。正好我也應該拜訪一下鍾家的長輩。」


  他這麼一說,陸瀟瀟倒也不好再堅持了。遲一天早一天的,區別也不是很大。在這上面過分在意,反倒教他不高興。


  陸景行垂眸,繼而又道:「瀟瀟,就算你對我沒別的心思,咱們好歹也做了這麼多年兄妹,你還不止一次說我是你很重要的親人。你對我不必太見外。」


  「我,我沒有。」陸瀟瀟有點心慌,下意識反駁。


  她不是見外,她只是不知道怎樣跟他相處才是正確的。太親近怕他誤會,太疏遠怕他難受。


  陸景行笑了笑:「瀟瀟,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只要開心,我就很高興了。」他停頓了一下,自嘲一笑:「我連一點念想都不能有嗎?」


  陸瀟瀟雙眉輕蹙,低聲道:「哥,我今天走了好久,有點乏了,我想先回去歇會兒。」


  辭別兄長,她逃也似的回了自己在陸家的房間。


  她並不擅長處理這種事情。上輩子,在京城時,有人向她表明結親之意,兄長直接出面給拒了。她連那個人是好是壞都不清楚。後來她和仲山在一起,是賭氣,也是認命。兩人在婚後才漸漸熟悉。


  而這輩子呢,之前有沈家的婚約,但是她剛得知的時候,就已經被解除了。另一個,就是被她兩輩子當成兄長的陸景行了。


  如果是旁人,她完全可以找了理由直接拒絕,之後再不相見。可那個人是陸景行,她又不想他傷心難過。


  偶爾有時候,她腦海里甚至有一閃而過的念頭:不如乾脆答應他,遂了他的意?但這念頭一生起,就被她壓下,繼而心頭湧上難堪、負罪等情緒。


  怎麼可以?不能這樣。這是不對的。她過不了自己這一關。而且,她重活了一世,也想嫁一個真正想嫁的人啊。


  晚間剛用過晚膳,就有侍女來報:「大人,高先生來了,正在書房等候。」


  陸景行略一頷首:「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聽到「高先生」三個字,陸瀟瀟立時反應過來,知道是那位不會說話的高成亮高先生。她心念微轉,想到了自己前世的夫婿喬仲山。


  腦海里似乎有什麼一閃而過。


  她想,其實現在這種僵著的狀況,好像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


  她和兄長兩人,男未婚,女未嫁,又因為曾相依為命多年,是重要的親人,也不可能一夜之間斷了聯繫。但是時常見面的情況下,要讓他徹底息了對她的心思,退回到親人的地步,也太人所難了。


  要打破這僵局,斷了所有可能和念想就行了。


  比如,他要娶妻。或者,她要出嫁。


  陸瀟瀟剛為自己這一瞬的靈光而高興,然而片刻后,她就又高興不起來了。成親是一輩子的大事,她到哪裡去找一個他願意娶的妻子或者是她想要嫁的丈夫呢?


  何況,她還不想跟京城裡的人有太多牽扯。


  如果爹娘在就好了,或者仲山在也行。上輩子,她雙目失明,時常心中煩悶,有時甚至歇斯底里,總是他默默地陪著她、安慰她。


  夜間躺在床上,陸瀟瀟回想著白天的事情。明明他們去金光寺還願時,還挺開心的,偏生她說了要走後,氣氛就冷了下來。她有些煩躁地揪了揪自己的手,良久才慢慢睡去。


  意識朦朧中,她彷彿看到了喬仲山。她的眼睛被濃霧遮著,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她憑感覺知道是他。他在前面疾行,她很吃力地追,卻追不上。她有點急了,想喊他停下,不知怎麼,卻發不出聲響來。


  她急得滿頭大汗,猛然驚醒。


  陸瀟瀟睜開眼睛,好一會兒才從夢中回過神。她怔怔地望著床幔,有些悵然若失。


  清早用膳時,她並未見到陸景行。一問侍女,方才知道是有事出去了。陸瀟瀟「哦」了一聲。


  「何姑娘,您嘗嘗,這是大人特意請的廚子做的。」侍女一臉殷切。


  陸瀟瀟有點食不知味。


  原本在她的認知里,兄長的家就是她的家。同樣的,她的家人也是他的家人。他們是不分彼此的,可此時在陸宅,她卻覺得不甚自在。


  上次來沒有留意,這次很明顯能感覺出來,園子的設計依著她的喜好,更別提特意請來的廚子了。


  可他越是用心,她心裡的驚惶不安就越重。一是覺得不該如此,二是覺得自己也不值得他這般。


  陸瀟瀟想早點回鍾家去,可是她昨天答應了他,由他送她,也就只能先等著。


  陸景行回府時,已經臨近晌午。


  他臉上難得有些疲態,一見到她,就道:「收拾好了嗎?要不,我現在送你回去?」


  陸瀟瀟反倒遲疑了:「哥,你是不是累了?咱們也不急在這一刻,好歹吃了飯再去……」


  「大人才不是累了,是舊傷複發了。」陸景行身後跟著的常隨忽然插話。


  陸景行伸手似乎要阻止,卻已經遲了。


  陸瀟瀟瞪大了眼睛:「什麼?」她臉色微變:「哥,你受傷了?」


  常隨撇了撇嘴,帶點怒氣道:「大人身上本來就有傷,那個姓葉的還非要跟大人比試……」


  陸景行瞪了他一眼,後者抿了抿嘴,小聲嘟囔:「本來就是嘛。」


  陸瀟瀟聞言臉龐煞白,一時間心頭湧上萬般情緒,擔憂、懊惱、後悔、慚愧……她聲音也不自覺帶上了哭腔:「你受傷怎麼也不跟我說啊,是在戰場上受的傷嗎……」


  話一出口,她不由地想起,前天傍晚,她一見到他就提議回揚州,而他卻有些難過地問他「也不問問我有沒有受傷」。她當時順著他的話問他了,卻沒有深想:他這麼問,肯定是受傷了啊,否則怎會無緣無故提起「受傷」二字?

  這兩天,他不希望她擔心,讓她陪著去還願,陪她一塊用膳。而她卻只想著怎麼離他遠一些,想些傷春悲秋的事情……


  她懊惱極了。


  陸景行倒很平靜:「小傷而已,你不用擔心。」


  陸瀟瀟心頭髮酸,小傷也是傷啊。再說,他從邊關回來,已經這麼久了,還能複發,怎麼可能是小傷?她知道他是不想讓她擔心,就收起種種情緒,輕聲問:「請大夫了嗎?」


  「已經請了,是宋大夫。」


  陸瀟瀟點一點頭,宋大夫的醫術她是知道的。她略一思忖:「宋大夫,也到京城了嗎?」


  「嗯」陸景行點一點頭,似是不願多談。


  常隨忽然道:「何姑娘,雖然我們大人舊傷發作,可還是把那姓葉的打得哭爹喊娘。」


  陸瀟瀟一時也想不起來姓葉的是哪一個,她只笑了笑,算作回應。


  得知兄長舊傷發作,陸瀟瀟自然也不再提此時回鍾家的事情,她和他一道等待宋大夫的到來。


  不多時,宋大夫風風火火而至。一別四年,他看著同當年在揚州時沒什麼分別。他腳下生風,邊走邊道:「怎麼舊傷複發了?不是已……」


  他忽然停下腳步,打量了一下陸瀟瀟,眨了眨眼:「咦,何家小姑娘?」


  陸瀟瀟忙行禮:「宋大夫,快給我哥看看,他舊傷發作了。」


  宋大夫擺了擺手,不甚在意的模樣:「哦,他的事不急,他素來體壯如牛。倒是你,你可有聽從醫囑?」


  「有的,宋大夫,我身體好著你,你先看我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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