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偶遇

  晚間陸瀟瀟躺在床上, 眼前不自覺地浮現出傍晚時分, 兄長同她說話時的情景以及聽到她的答案后,他黯然神傷的樣子。


  她闔上雙目, 輕輕嘆了一口氣,忍不住想,如果當時她是另一種回答, 那……


  這念頭剛一生起, 她就激靈靈打了個寒戰,一時之間, 心頭湧起慚愧、惶恐等多種情緒, 以及濃濃的罪惡感。


  陸瀟瀟睜開眼,望著黑漆漆的夜色, 隱隱有些頭痛。


  她想,或許她也應該問問佛祖, 她到底該怎麼做。


  次日一大早,侍女便捧來了衣衫等物, 幫她沐浴梳洗。


  收拾妥當用早膳時,陸瀟瀟毫不意外地看到神情如常的兄長。


  她壓下心頭那些不自在,沖他笑了笑:「哥。」


  她心裡卻不由地想, 連她自己都翻來覆去想了許久,獲得不如意答案的他, 只怕會更難受吧?偏偏他還要在她面前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待她一如既往。


  這麼一想, 陸瀟瀟心中既酸澀又愧疚, 也不與他四目相對,盡量迴避他的視線。


  陸景行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溫聲問:「怎麼了?昨晚沒睡好?」


  「沒,沒有。」陸瀟瀟笑了笑,「挺好的,就是想到等會兒要去還願,有點緊張。」


  陸景行瞥了她一眼,狀似隨意地道:「不要想太多,按著你自己的心意就好了。」


  陸瀟瀟「嗯」了一聲,也不知他是說去還願的事,還是說昨天傍晚的事情。


  還願這種事,真做起來,也不算太麻煩。


  陸瀟瀟站在不遠處看兄長與金光寺的住持交談,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父親真要把母親的長生牌位供奉在這裡?」


  她記得清楚,這是穆承志的聲音。那他口中的父親,就是吏部尚書穆宴?母親?是了,穆夫人已經亡故多年了。


  她下意識看向兄長,他正和那個鬚髮皆白的住持說話,渾沒留意到這邊。


  緊接著,她又聽到了穆尚書的聲音:「嗯,這裡香火旺盛,供奉在這裡,我也放心。」


  她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這才又看向說話的人。


  正走過來的兩個男子,一個年約四旬,儒雅方正。一個十七八歲,容貌英俊。


  年輕些的是穆承志,年長的那個自然是吏部尚書穆宴了。


  看見了陸景行,穆宴立時帶著兒子上前跟這個新貴打招呼:「陸將軍。」


  陸景行中斷了與住持的談話,微微一笑:「穆大人。」


  穆宴有些好奇地問:「陸將軍這是……」


  「哦,出行前在金光寺許了願,如今平安歸來,自然是要還願。」陸景行回答。


  穆宴臉上露出瞭然的神色來:「原來如此。金光寺確實靈驗。」他指了指身旁的兒子:「這是小兒承志。」


  陸景行眸光輕閃,略一頷首:「穆公子。」他移開視線,沖穆宴道:「久聞令郎書畫雙絕,風度翩翩。今日一見,果然頗有穆大人的幾分風采。」


  穆宴哈哈一笑,連忙擺手:「哪裡哪裡,陸將軍謬讚了。陸將軍才是當之無愧的少年英雄。」


  穆承志也道:「與胡渚的這一戰,陸將軍帶人力挽狂瀾,反敗為勝,真令人敬仰。」


  他說話時,臉上不自覺帶了嚮往敬佩之色。


  其實這一仗下來,已有不少年輕人將陸景行視為楷模。


  陸景行只笑了一笑:「僥倖而已,也算不得什麼。」他停頓了一下,問道:「穆大人和穆公子到金光寺是來上香?」


  穆承志搖了搖頭:「不,我們此次前來,是要在這裡,給母親供奉一個長生牌位。」


  「長生牌位?」陸景行抿了抿唇,神色莫名。


  穆晏道:「是啊,內子亡故多年,老夫每每想起,都心中不安。」


  陸景行垂眸,遮住了眸中一閃而過的譏誚,他輕嘆一聲,慢悠悠道:「原來是想求個心安啊。」


  穆承志聽這話似乎有哪裡不大對,但具體是哪裡,他一時也說不上來,只補充了一句:「也是為了讓母親在天之靈能夠安寧。」


  陸瀟瀟沒想到他們居然攀談起來,她內心深處,並不想他們有太多牽扯。她悄悄上前,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哥哥。」


  穆家父子這才注意到她。


  穆晏奇道:「這位姑娘是……」


  穆承志認出她來,笑道:「咦,姑娘,是你啊,原來你是陸將軍的妹妹?」


  陸景行眸色微深,還未開口,陸瀟瀟已然道:「我姓何。」


  她不想跟穆家父子有糾葛,也不希望兄長跟他們多來往。她仰頭看著兄長,小聲央求:「哥,我有點頭疼,是不是這邊太悶了?你陪我出去透透氣好不好?」


  她這番舉動可以說甚是無禮了,穆家父子臉上已有了一些尷尬之色。而陸景行只垂眸看了看她,見她面龐雪白,眼中滿是懇求,他猜到了她的意圖,這等小事上,他自然不會拂了她的意。


  於是,陸景行沖穆家父子歉然一笑:「失陪了。」這才陪著陸瀟瀟先行出去。


  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穆晏低聲道:「他若能與楊家抗衡,那倒是能一用。」


  穆承志動了動唇,想說什麼,到底是沒有開口。好一會兒,他才問:「大師呢?咱們不是要立長生牌位嗎?」


  陸瀟瀟任由陸景行陪著走了好久,才停下腳步。


  金光寺是佛家聖地,寺院中瀰漫著淡淡的檀香。放生池畔,有幾個香客正將魚兒小心翼翼放進池子里。


  陸瀟瀟駐足看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似模似樣地道:「啊呀,果然出來透透氣好多了。」


  陸景行也不戳破她的小心思,只輕笑一聲:「你要是覺得這邊好,就在這邊多待一會兒。」


  他這般溫和好說話,讓陸瀟瀟心裡的愧疚感更濃了。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在想,是不是應該告訴他真相。但是很快,她又想到,上輩子,正是那些殘酷的真相以及命運的捉弄,才讓他最終變成那般模樣……


  如果易地而處,她希望永遠都被蒙在鼓裡。


  她回想著方才穆家父子說的話,猶豫了一會兒,對陸景行道:「哥,要不,咱們一會兒也去立個長生牌位吧?給爹爹立一個?」


  陸景行略一沉吟,點了點頭:「好。」


  「不過得等一會兒。」陸瀟瀟將視線轉到放生池裡游來游去的魚兒身上,「我還沒徹底好起來呢。」


  陽光灑在池塘上,波光粼粼。陸瀟瀟微微眯起了眼睛,當她無意間將視線轉到旁邊兄長的臉上時,正好捕捉到他凝視她的眼神:溫柔、繾綣。


  她心頭一跳,彷彿做錯事害怕被人抓到一般,匆忙收回了視線。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有些悵然若失。


  陸景行眼角的餘光注意到她的臉紅紅白白,煞是有趣。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還未碰到她的臉頰就被正出神的她「啪」的一下打開。


  「啪」的一聲脆響后,陸瀟瀟後知後覺意識到了不對勁兒,她「啊呀」一聲,一把抓過他的手去查看,見他手背上已經有了紅印。她懊惱又後悔:「我……」


  陸景行倒是神色正常,甚至還有些無辜:「我方才看見你臉很紅,還想著你是不是發熱了。」


  「我,我沒有。」陸瀟瀟越發不自在了,「可能是太陽曬得久了。我,是不是打痛你了?」


  陸景行輕笑著搖頭:「這點力氣,小貓撓癢一樣,又能算什麼?」


  他心說,他如果真想躲,又豈能給她打中?


  陸瀟瀟原本低著頭仔細查看他手背的紅痕,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倏地鬆開手,心說,這樣是不對的。說了只當兄長,還這樣拉拉扯扯,容易讓人多想而又誤會。可是要疏遠他的話也不好。在揚州時,因為她說的要疏遠,鬧出那麼多事來。


  看來怎麼把握好一個度還挺難的。


  自己的手驀然被鬆開,陸景行有些無所謂地笑了笑。小時候他在她面前是兄長,從來都不是男人。自從他把話說開以後,她在他面前,倒是時常會害羞會出神了。


  不過,他這副神情,落在陸瀟瀟眼中,卻成了黯然、無奈,強顏歡笑了。她不禁反思,自己丟開他的手的舉動是不是做的太明顯了一些。


  她有心想解釋兩句,又怕太過刻意。想了一會兒,她才指著放生池裡的魚道:「哥,你看,魚游來游去的,多好啊。」


  陸景行的視線從她纖細的食指移到遊動的魚兒上,靜默了片刻,點了點頭:「嗯。」


  他回答的這般簡單,陸瀟瀟倒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她思忖了數息,又道「這寺院里到處都是檀香的味道,連衣衫上都是。」


  「我新得了一些香料,說是宮中御制的,回去讓人拿給你。」陸景行回答。


  陸瀟瀟盯著他瞧了一會兒,有點懊喪:「我不是問你討要香料。」


  她只是在琢磨他們之間最恰當的相處之道。


  「我知道。」陸景行忽的一笑,伸出手在她頭上輕輕拍了一下。


  陸瀟瀟摸了摸被他拍過的地方,不知道怎麼回事,方才那些複雜的小情緒居然消散了大半。


  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陸瀟瀟才又轉身道:「哥,咱們也去找住持立長生牌位吧?」她停頓了一下:「咱們就不寫爹的名字了。」


  陸景行沒有說話,默默地和她一起往回走。


  穆家父子已經離去了。


  陸景行和住持商量著立長生牌位的事情,陸瀟瀟環顧四周,視線落在了新增的一個長生牌位上。


  看著「穆門林氏」四個字,她眼眶有些發酸,在心裡默默地說:「希望您能保佑他,永遠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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