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來客
這個新年,陸瀟瀟過得很舒心,有爹有娘有兄長,銀錢夠用,身體健康。
聽說她喜歡花草,開了春,父親何陽就幫她在園子里另開闢了一塊地,留給她養花弄草。
她心中動容,更覺歡喜。
生活的安逸幸福有時會令她懷疑這一切是不是她臆想出來的。偶爾半夜醒來,望著漆黑的夜,她也會驚慌,匆忙點了燈,望著鏡子里自己尚且年輕稚嫩的面容,她才真的相信,現在的幸福是真實存在的。
如此一來,她不免更加珍惜當下。
輕鬆愉快的日子在手指間飛速溜走。
秋去春來,院子里的花謝了又開,不知不覺就到了隆慶十七年的春天。
這一年,陸瀟瀟十三歲。
大約是這將近三年的時光里,她聽從宋大夫的叮囑,好好調養身體,又注意強身健體,是以比起上輩子的這個時候,現在的她要高出一寸左右。
不過讓她感到鬱悶的是,儘管她長高了,可她還是比兄長矮了不少。
但很快她轉念想到,反正不是同一個爹娘生的,何況男女有別,再說他比尋常男子都高,她何必要自尋煩惱跟他比呢?健健康康就已經很值得高興了。
「姑娘,真要去看廟會么?」小丫鬟吉祥放下門帘,笑嘻嘻問準備出門的姑娘,「和陸公子一起?」
「對啊。」陸瀟瀟隨口應著,又不忘看一眼鏡子。鏡子里的少女一身淺黃色衣裙,雪肌瓷白無暇,一雙眼睛漆黑水潤,唇邊一個小小的酒窩裡盛滿了笑意,並無任何不當之處。
「我先走啦。」她掀開帘子,快步出去。
剛行幾步,她就看到了在月洞門旁負手而立的熟悉身影。她一時玩性心起,想嚇他一跳,就故意放輕了腳步,慢慢悠悠向他靠近。
然而離他還有數尺距離時,他就出聲了:「瀟瀟。」
說話間他並未轉身,而是原本放在一起的兩隻手分開,齊齊沖她搖晃。
陸瀟瀟盯著他的兩隻手瞧了瞧,忍不住笑了,也不再刻意掩飾腳步聲,大大方方上前:「哥。」
這幾年,她在旁人面前,都是何家唯一的小姐何湘,獨獨在他面前,她還是陸瀟瀟。
雖然他們毫無血緣關係,但在她心裡,他始終是她最親近最重要的兄長。
陸景行轉過了身。
今年已經十七歲的他,身材高挑頎長,氣質冷峻,五官輪廓分明。單從外表來看,很接近後來的他。不過大約是生長環境的不同,她總覺得眼前的兄長比上輩子這個時候的他要更加正直善良一些。
陸景行垂眸掃她一眼,挑了挑眉梢:「你穿這身衣裳出去?」
「啊?」陸瀟瀟一愣,下意識低頭打量自己。這衣裳她親自畫了圖樣,又挑選了布帛,由相熟的老裁縫做出來的,穿在身上越發顯得身形修長,腰肢纖細。她覺得挺好看的啊。
她不解,小聲問:「有哪裡不對么?」
「沒有。」陸景行搖頭,停頓了一下,慢悠悠道,「挺好看的。走吧。」
今天是三月初三,揚州有大廟會,聽說頗為熱鬧。
當然這樣的廟會不止揚州獨有,但上輩子時,陸瀟瀟心中思慮太多,也無暇去廟會上玩兒。這輩子她生活輕鬆,又有大把的閑暇時間,自然也就生了去看熱鬧的心思。
可惜前年三月三下雨,鍾氏沒讓她出門。去年三月三,母親鍾氏安排何蕙與陳家二郎見面,讓她跟著一道作陪。是以她也沒能去廟會,心中遺憾不已。
今年好不容易天氣適宜,又沒其他的事情分心,她自然要去見識一下江南的廟會。
陸景行看她感興趣,就特意抽了時間,要帶她去看看。
兩人同鍾氏打了招呼,一起出了門。
陸瀟瀟興緻極好,看人山人海,看各色小吃,也看耍猴的、賣藝的……只覺得大開眼界。
偶然一瞥眼看見身旁的陸景行。只見他在這熱鬧的廟會上也神色淡淡,她有些無奈地嘆一口氣:這幾年,兄長的表情也越發少了。也就是和他們這些熟悉的人說話時,神情才會多些。
「哥,你看那個,看那個。」陸瀟瀟興奮地拍了拍兄長的胳膊,示意他去看木偶戲。
那是一個很小的「戲檯子」,「戲檯子」上有一尺左右高的小人,被藝人的一雙巧手控制著,正在上面演繹著悲歡離合。
「是不是跟咱們在……」陸瀟瀟心裡那句「在京城看見的一模一樣」還未到嘴邊就及時咽了下去。她心說好險好險,這輩子的她,哪兒去過京城啊?
周圍喧鬧,陸景行微微怔了一瞬,唇畔浮起極淺的笑意,疑惑地問:「你說什麼?」
「啊?」陸瀟瀟回過神來,小聲道,「我說真好玩兒,跟咱們在書上看到的很像,是吧?」
陸景行「唔」了一聲:「你如果喜歡,等你生辰的時候,可以請人到家裡表演木偶戲給你看。」
陸瀟瀟笑了笑,還沒回答,就聽一個略顯嘶啞的聲音道:「這邊的木偶戲有什麼可看的?真沒見過世面!比起京城可差得遠了!」
今日廟會,此地甚是熱鬧。不管是什麼表演,幾乎都是人人誇讚,這時忽然有人說了這麼一句話,頓時有好幾個人向他投去了不甚贊同的目光。
陸景行眸色微沉,陸瀟瀟也下意識向說話者看去,見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做小廝打扮。
那小廝一下子接收到眾人的眼神,臉上也有些懼意,但仍在犟嘴:「都看我做什麼?我又沒說錯,本來就沒京城的好看嘛!」
他身旁站著的那個一身墨綠袍子的少年一把揪住了小廝的衣領:「閉嘴,少說兩句吧!還嫌不夠丟人是不是?」
說話間,他揪著那小廝就出了人群。
周圍又恢復了先時的模樣。
木偶戲還在上演著,人們還在熱鬧著,陸瀟瀟很快也將此事拋之腦後。
廟會上好玩的事情太多了,有些是她親眼見過的,有些她連聽都不曾聽說過。
她興緻勃勃,還買了許多做工精巧的小物件兒。直到廟會結束,她才感覺到疲憊,同陸景行一起回去。
「今天高興么?」回去的路上,陸景行瞧她一眼,問道。
陸瀟瀟連連點頭:「高興啊。」她不忘向陸景行展示自己的戰利品——在廟會上買的小物件兒:「這是給爹的,這是給娘的,這是給哥哥你的……」
爹娘和兄長,這是她最重要的家人。
看少女眉飛色舞的模樣,陸景行眸中漾起淺淺的笑意。他打量著給他的大阿福,很給面子地誇讚了一句:「挺有意思的。」
回到何家時,天快黑了,在外面玩了一天的陸瀟瀟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待一切收拾妥當,她正要教人傳膳,吉祥卻道:「姑娘,太太讓您今晚過去用膳。」
陸瀟瀟有些詫異:「是嗎?」
她這幾年所用膳食都是根據宋大夫的食譜做出來的,若不是逢年過節,很少與父母一同用膳。她原本想著吃過晚飯去和母親說會兒今天的見聞,卻不想母親竟派人傳她過去。
吉祥連連點頭:「是啊是啊,才打發人過來說的,說是京城來了客人,讓姑娘過去見見。哦,還讓陸公子和志遠少爺也一道過去呢。」
「京城來的」 四個字讓陸瀟瀟心裡一咯噔,臉色也瞬間變了。又聽到「陸公子」三個字,她心中不安更濃。
這幾年,生活安逸了,可前世的種種始終是她心裡的一根刺,拔不出,忘不掉。她當初撒嬌賣痴連哭帶哄讓兄長和她一起去江南,就是想遠離京城。
可怎麼偏生他們人都到揚州好幾年了,還有京城的人找過來呢?
陸瀟瀟定了定神:「你知不知道是什麼客人?」
吉祥搖了搖頭:「不知道。」想了想,她又補充道:「姑娘,我前年才來咱們家。咱們家在京城有什麼親戚,我也不清楚啊。」
陸瀟瀟「嗯」 了一聲,心念微動:也是,不要太杯弓蛇影,或許只是何家在京城的親戚呢。慌什麼?不要慌!要知道,你可是多活了一輩子的人。
這麼一想,陸瀟瀟又稍微踏實了一些。她略微檢查了一下妝容,才帶著吉祥向正房而去。
還未進正廳,就聽到父親何陽的說話聲,也聽不甚清楚。她穩了穩心神,大步走了進去。
「湘兒過來,這是你沈世兄。」何陽臉上帶著笑意,沖她招了招手。
陸瀟瀟抬眸望去,見父親身旁原本坐著的綠袍的少年含笑站起身:「何……」
兩人目光相對,俱是一怔。
這不是白天在木偶戲那兒見到的那個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