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兄妹
何夫人愣了愣,她看一眼陸景行,隨即笑道:「自然是你們一起去家裡坐坐,我又豈是那等不知禮數的人?說起來,還不知道這個小公子怎麼稱呼,還有,你們這些年是怎麼過的?怎不見大人……」
她一下子拋出許多問題,陸瀟瀟心裡有點慌,又有點暖。可要一一回答,那就說來話長了。
他們一行前往何家,陸瀟瀟簡單說了自己在育嬰堂,又被養父領回家中。對於陸老四之死,她只草草帶過,也不敢細說真相。不過,她倒是著重強調了她和兄長的相依為命。
何夫人聽得直掉淚,不停地說著:「我苦命的女兒……」她又偏了頭去看陸景行,滿目的感激:「多謝陸公子對湘兒的照顧。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陸景行倒是淡淡的:「夫人客氣了。瀟瀟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照顧她,是分內之事,無需旁人道謝。」
何夫人一怔,不知該如何接話。
陸瀟瀟也看了他一眼,迅速收回視線。
何家很氣派,很敞亮,比陸瀟瀟想象中要好很多。
「有熱水,你要沐浴一下嗎?」何夫人殷切地問。
陸瀟瀟心知這是要確認胎記,省得錯認了,空歡喜一場。她「嗯」了一聲,點一點頭。
水汽氤氳。
何夫人給她遞衣物時,眼睛眨也不眨,盯著她背上的紅印,又忍不住湊近細看。她咬唇哽咽:「千真萬確,真的是楓葉!你就是我女兒,是我女兒!這些年,我每年都要親手給你做衣衫,可惜不知道你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也不知道這衣裳你穿了是否合身……」
陸瀟瀟心裡沉甸甸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待她出浴后,看到何夫人準備的衣裳。得知是其親手而做,她不由地淚目。
小時候,她無數次幻想母親的模樣,想著如果她也有娘,那她的娘親肯定也會幫她煮飯,幫她縫補衣衫。
眼前的場景和幻想的景象似乎重疊在了一起,她忍不住輕喚一聲:「娘。」
何夫人瞬間淚如雨下:「好孩子,好孩子。」
她命人捧來的衣衫,大小不等有數十套,看著有些年頭了,卻又像是從沒上過身。
陸瀟瀟心裡酸澀而又欣喜,不過她記掛著陸景行,想早點見到他。
直到看見坐在廳堂正陪一清瘦男子說話的兄長,她一顆心才真正落回肚子里:「哥。」
陸景行抬眸,沖她一笑,疏疏朗朗。
望著他的笑容,陸瀟瀟心裡的念頭越發堅定:她不會丟下他一個人。她的家,也是他的家。
這麼一想,陸瀟瀟從容自在了許多,心說反正也沒有什麼可慌亂可擔憂的嘛。上輩子,他「認親」以後,堅持要帶她一起,共享富貴,這輩子易地而處,她也絕對不會做出置他於不顧的事情。
「……這,這是湘兒?」那清瘦男子立時站起身,難掩驚喜之色,「果真是我的女兒。」他快步上前,仔細打量著陸瀟瀟,問妻子:「你瞧她的眼睛,是不是跟我的一模一樣?」
何夫人鍾氏抿嘴一笑:「胡說,明明是像我多一些。」她輕輕推了推陸瀟瀟,柔聲介紹:「這是你爹爹。這幾年,他也一直在找你。」
陸瀟瀟遲疑了一瞬,見其雖然和養父陸老四形貌毫無相似之處,但是一樣的神情慈祥,讓人心生親近。她微微露出一點笑容,小聲而清晰地喚了一聲:「爹。」
何陽大喜,連聲應著。
陸瀟瀟定了定神,拉過一旁的陸景行,認真而鄭重地介紹:「這是我哥,陸景行。他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人。」
陸景行側頭看她,烏黑好看的星眸深不見底,唇角勾起一個極小的弧度。
最重要麼?
何府家大業大,可惜人丁單薄。何老太爺育有兩兒一女,只存活了何陽一人。而何陽之妻鍾氏又在剛生產後不久一路奔波,落下病根,十年不曾再有身孕。
何家找那位失蹤的小姐,已經有好幾年了。今日找回女兒,自是歡喜,不但打賞了府中下人,還給那位間接促成他們相遇的王氏送去了厚禮。
王氏雖然院子沒租賃出去,但是意外得了一筆禮物,也喜不自勝。
至於女兒的這位義兄,跟她感情深厚,照顧她多年,自是應當重謝。
「爹爹,要不,你把我哥收了做義子吧?就說是跟我一起丟的,是你親兒子。」陸瀟瀟越想越覺得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好不好?」
這樣應該跟上輩子完全不同吧?
「這怎麼使得?」何陽神色古怪,很快又甚是溫和地解釋,「他自有親生父母,我若提出要做他父親,不是占他便宜么?」他輕輕拍了拍女兒的發頂:「在爹爹心裡,他不是晚輩,是恩人,是貴客。你放心,我絕不會虧待了他。」
「好吧。」陸瀟瀟無法,只得點一點頭,「我也就這麼一說。」
就這樣,他們算是在何家落了腳。
對於何湘這個新名字新身份,陸瀟瀟有一點不習慣,但也在努力接受。
何陽夫婦性格寬厚溫和,多年來鋪路修橋,修繕濟慈院,還養了宗族裡幾個失去父母、無人照顧的晚輩。
陸瀟瀟很喜歡這樣的父母,也為他們而感到高興自豪。
她心中歡喜的同時,又有些遺憾,可惜上輩子,她直到死都沒能和他們相認。不過很快她又安慰自己,還好,那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這一世,一切都會很好很好的。
何家對陸景行極為禮遇,得知他曾修文習武,何陽更加欣賞,還又特意花重金請了名師。
當然,鍾氏也為女兒請了女先生,看樣子,似是要將何湘培養成合格的大家閨秀。
陸瀟瀟不忍拂她好意,也不好告訴她,其實這些,上輩子她都學過。
前世,兄長被岳泰認回去,他堅持帶她一起走。岳泰他們認為陸景行身世不凡,請名師教他各種事物,順帶給她請了先生。
她不想給兄長丟臉,不管學什麼都格外認真。只可惜她後來雙目失明,許多東西都無法再學。她長期堅持下來的,只有琴藝。
這輩子她在一開始表現得還像個新手,後面「進步神速」,看得寧夫子露出了笑容。
陸瀟瀟觀寧夫子行事進退有度,舉止大方,頗有好感,在母親面前也滿口稱讚。
「你倒是有眼光,寧家培養她,是想培養成妃子娘娘。可惜楊氏亂政,才沒能成。」鍾氏嘆一口氣,「也不知這楊禍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陸瀟瀟聞言抿了抿唇,沒再說話。
這些話,在外面都是說不得的。
大齊國姓是傅,但這十多年真正掌權的都是楊家人。十幾年前,昌平帝忽然駕崩,太子傅征離奇去世。繼后楊氏夥同楊家趁機扶持幼子上位,是為隆慶帝。隨後又立了小楊氏為後。自此楊家把持朝堂後宮,權勢滔天。
他們家何老太爺也是因為對楊家不滿積聚,終難忍受,憤而辭官還鄉……
陸瀟瀟對自己說,不要去想這些了。與其想東想西,還不如多想一些方法,幫助兄長陸景行做一個正直善良的好人。
是了,他現在明面上已經不算是她的兄長了。
然而看見他,陸瀟瀟還是忍不住微微翹起唇角:「哥。」
他穿著白杭綢所制的衣衫,頭髮綰成髻,整齊地束在腦後,俊美懾人。大約是因為曾經歷生死,又曾顛沛流離,他有著與他年齡不相符合的沉穩氣度。
陸瀟瀟面對這樣的他,感到歡喜的同時,又難以抑制地生出一些名為「心疼」的情緒。可惜上輩子的這個時候,她年紀小,並不能很好地體會他的難處。
陸景行視線迎上她,態度不自覺便柔和下來:「瀟瀟。」
他身旁負手而立的中年人也沖她點頭致意:「何姑娘。」
陸瀟瀟赧然一笑,福了福身:「周先生,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我原以為你們這會兒在書房。」
她認得這個中年人,知道那是父親為兄長請來的先生。據說很有才學。
「那倒沒有。」周越哈哈一笑,寬大的袖子在風中飄動,他低咳一聲,「不能一直在書房做功課,適當地歇一會兒,看看風景,也是有必要的,對不對?」
他相貌清癯,寬袍博帶,頗有幾分仙人之姿。這般雲淡風輕說來,教人自然而然地信服。
陸瀟瀟沒有多想,只笑著點一點頭:「先生說的是。」
周越又是一笑:「再說,何姑娘你此刻不也在園子里賞玩么?」
見他們交談融洽,陸景行眸光一閃,問道:「瀟瀟,你到這邊做什麼?」
「我么?」陸瀟瀟揚了揚手上的一些薄荷葉子,「母親說感覺有蚊蟲叮咬,熏香有些膩味,我就想著採摘一些薄荷葉子……」
可惜如今已是深秋,薄荷葉子也不好採摘。她頗費了一些力氣。
周越瞧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陸景行,收回視線,似笑非笑:「這事用得著何姑娘做?我看府中也有不少下人。」
陸瀟瀟並未深想,如實回答:「可這是我的孝心啊,又怎能假手於旁人?」
她從小沒有父母,在育嬰堂長大,別人待她一分好,她會記在心上,努力還回去。何家夫婦待她很好,她內心深處也逐漸接受了他們。
「唔,也是。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聽到「孝悌」二字,陸瀟瀟不由之主地向兄長望去,心裡微微有些不自在。從洛陽到江南這一路上,他們幾乎形影不離。如今安頓下來,反倒看著疏遠了一些。
陸瀟瀟打定主意,等他結束了功課,就去陪他說說話。她近來又知道不少教人向善的小故事,可以佯做無意,向他請教。
她怕自己留在此地耽擱他的功課,就福一福身,快步離去。
她不曾聽見兩人的對話,自然也沒發覺這兩人並不像是師徒那麼簡單。
周越長眉揚起,笑容中帶了一些揶揄:「看起來,這個小姑娘跟何家夫婦處得不錯。」
少年只「嗯」了一聲,並未多說什麼。
「是不是有些吃味?可這不是你想看到的么?」周越話音剛落,就對上少年幽深如潭的眸子,他有點訕訕地轉了話題,正色道:「對了,你上次讓我找的人,已經找到了。」
陸景行眼神微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