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親人

  陸瀟瀟為自己一閃而過的念頭而感到慚愧。十四歲的他,又不是後來的他,她怎麼能用這樣的心思來揣測他?

  何夫人繼續道:「你手臂的疤是奶娘粗心。可背上的紅印,是一生下來就有的,很像楓葉。當時我還想著胎記特殊,就用『楓』字給你命名,被你爹給攔住了。那胎記就在你頸下三寸。不,你今年十歲了,應該是這裡。」她說著用手比劃了一下。


  「……瀟瀟……」陸景行回眸,低聲問,「有沒有?」


  「我……」陸瀟瀟抿了抿唇,這才把注意力放在事件本身上。她聲音極低,「有的。」


  而且,分毫不差。她還記得那侍女當時的驚嘆,說從不知道胎記竟也可以是這樣漂亮的圖案。可想而知,這楓葉胎記應該是極其罕見了。


  陸景行有些訝然的模樣:「是么?」他幫她擰乾衣袖上的水,又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才將目光轉向那個婦人:「先不說胎記不胎記的事情。我就想問一問夫人,你既然說你是她母親,為什麼從來不曾撫育教養她?」


  陸瀟瀟聞言,心中一陣酸澀,只將他的衣袖攥得更緊了一些。這也是她自己想問的一個問題。她自有記憶起,就是在育嬰堂,四歲上被陸老四領回家。雖然養父和兄長都待她不錯,但她未嘗不曾想過,親生父母該是什麼模樣,她因為什麼流落到育嬰堂……


  上輩子她先在晉城,后輾轉到洛陽,再後來進了京城。直到她去世,都不曾見過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


  難道說,重生一世,她選擇來到江南,居然能找到生身母親么?


  她自兄長身後打量這個奇怪的婦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竟發覺對方眉眼間和自己確實有些彷彿之處。但這人衣飾不俗,身後還跟著幾個侍女隨從,根本不像是家裡窮得吃不起飯的,而且還是京城口音,那到底是什麼緣故,才會將她丟在晉城的育嬰堂門口?

  她不想相信,也不願意就這麼相信。


  「我夫姓何。」婦人深吸了一口氣,「我們家老太爺原本在朝中做著御史大夫,不滿楊家亂政,辭官還鄉,誰知在半道上生了疾病,就仙逝了。我剛生下湘兒沒多久,舟車勞頓,又手忙腳亂。湘兒就是在那個時候被偷走的。這些年,我們一直在找。十年了,天可憐見,竟然在這兒看見了你……」


  她說著便又掉下淚來。


  「這肯定是老天對我們夫婦行善多年的獎勵。」何夫人抽泣了一下,「我剛才去鋪子里看看,覺得悶,拐進來喝杯茶透透氣。能看見你,真是老天保佑……你胳膊難受嗎?穿著濕衣裳會不會不自在?我也是沒別的法子了,才想出這麼一個笨方法。我一看見你,就能感覺出來,你是我女兒……」


  面對她的熱情以及她口中的真相,陸瀟瀟有點懵,她將自己腦袋藏在陸景行身後:「哥——」


  她想,這大概就是葉公好龍了。她好奇憧憬親生父母許多年,可是當真的有自稱是她母親的人站在她面前時,她又感到膽怯而無措,下意識便想依靠兄長。


  陸景行摸了摸她的頭,以示安撫,又看向何夫人:「這位夫人,我們與人有約,請容我們先行告辭。」他低了頭,對陸瀟瀟耳語:「我們得先打聽一下再確定真假。」


  陸瀟瀟怔怔點頭,生不出半點反駁的心思來:「對,你說的對。」現在的她,心裡亂糟糟的,儘管有七八分相信,但也不可能在第一時間就衝過去與自稱是她母親的何夫人抱頭痛哭,母女相認。她想,除了身上的印記,還得能找出其他證據來。


  他們結了賬要走,卻聽何夫人在他們身後急急忙忙道:「我說的是真的,我真的是你娘,我就住在青平巷。街坊四鄰,都知道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找女兒……」


  陸瀟瀟不說話,但對方的每一句話都在她耳畔縈繞,似是要印到她心裡去。


  他們兩人離開茶肆走著,期間向路人打聽,無一例外得到的回答都是何家這些年積善行德,和睦鄉里,且一直在尋找丟失的女兒。聽起來這似乎不是個秘密。


  明明得到了相同的答案,可陸瀟瀟心裡卻更加慌亂,她緊緊拽著陸景行的衣袖,手心不知不覺生出了汗。有興奮、期待,也有畏懼膽怯。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相信多一些,還是懷疑多一些。


  她娘沒有死?她還有親人在這世上么?而且這親人還會出現在她面前?

  這是她兩世都不敢想的事情。她很希望這是真的,又害怕是一場空。


  「他們就在後面跟著。」陸景行在她耳畔輕輕說道,「看樣子倒是很在意你。」


  「啊?」陸瀟瀟回過神來,也看見了不遠不近跟著的何夫人及其隨從。她胡亂點一點頭,「哦哦哦。」


  他們沒行多久,就到了齊宅。何夫人一行自然沒有跟著進去。


  很巧的是,青平巷就在附近。陸瀟瀟沒有心思細看院子,而是忍不住再向王氏打聽:「嬸子有沒有聽過一戶姓何的人家?就住在青平巷的。」


  「你說何家啊?」王氏愣了愣,隨即面露笑容,「當然知道。不是我說,這方圓十里,誰沒聽說過何家?京城來的,以前在京里做官,現在也有錢,開了好些鋪子,大好人呢……」


  陸瀟瀟怔怔的,心想,一樣,和之前那些人說的一樣。


  陸景行忽然問道:「那嬸子可知道他們家有幾個公子?幾個千金?」


  「唉。」王氏嘆一口氣,「說起來也是可憐。他們家就一個小姐,還丟了,好些年了。有人說他們行善就是想積德,把女兒找回來。一直懸賞尋找呢,說只要提供線索,就犒賞百兩銀子。可惜不是在這兒丟的,說是在從京城回來的路上丟的。也沒聽說誰有線索……」她絮絮叨叨說著,又將話題扯回了院子上:「你們看這院子怎麼樣?到底要不要賃?看你們兄妹年紀小,又是外地來的。我可以多饒你們幾個錢。」


  陸瀟瀟沒留意她後面說什麼,她耳畔不停迴響著何夫人的話。她把頭轉向了陸景行:「哥,哥……」


  她心裡隱隱有個聲音在告訴她,是真的,不是在騙人。不可能所有人聯合起來,只為欺騙她一人。


  她想她不是沒爹娘的孩子,她也是有父母有家的人。


  她拽著陸景行的衣袖,目中儘是脆弱與希冀:「哥,你教教我,我該怎麼做。」


  陸景行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心以示安撫:「不管怎樣,你想清楚就好,慎重決定,不要抱憾終身。」


  「抱憾終身?」這四個字讓陸瀟瀟瞳孔微縮。過去的一幕幕瞬間浮現在腦海。她咬一咬牙,心中漸漸有了決定。


  深吸一口氣,她快步出門。陸景行見狀,緊隨其後。


  陽光灼熱,何夫人及其隨從就站在門外,額上有細密的汗珠。一看見她出來,立時露出笑容來:「湘兒?」


  她溫柔慈愛的臉上帶著笑容,有點怯怯的,又帶著些小心翼翼的討好。


  陸瀟瀟鼻子一酸,眼眶也濕了。她放緩了腳步,輕聲問:「你,我真是你女兒嗎?」


  何夫人連連點頭,低聲道:「是。我要怎麼做你才會相信……」她忽的想到什麼,雙目一亮:「要不,咱們滴血認親?」


  「滴血認親不準的。」陸瀟瀟彎了彎唇角,聲音很輕,「我也沒說不信。你說的胎記,我確實有。」


  何夫人怔了一瞬,繼而喜出望外,又哭又笑,一把抱住了她,口中「湘兒」、「湘兒」叫個不停。


  陸瀟瀟被她抱在懷裡,想掙脫,卻沒掙脫開。聞著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她心想,原來這就是母親的氣味么?

  「湘兒,咱們回家去,娘不會再讓你受苦了。」何夫人回過神來,拉著陸瀟瀟要走。


  陸瀟瀟搖了搖頭:「先別急著叫女兒,看了胎記再認也不遲。」


  何夫人眸中喜意不減:「那咱們回家看,總不能在這街上。」


  陸瀟瀟面露遲疑之色,她看向旁邊靜靜看著她的兄長,小聲而堅定地對何夫人道:「可我想跟我哥在一起。」


  這一瞬間,她心裡慌得厲害。是她強行改變了他的命運,讓他失去了身世大白的機會,而她自己卻找到家人,要和家人歡聚一堂,只留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不能的,她不允許自己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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