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玉戒

  「贖回來?」陸景行低垂著眼帘,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贖回來做什麼?」


  他把她的手從袖子上小心扯下塞進被子里:「別想那麼多,你喝了葯,先睡會兒。睡起來就好了。」說著再次幫她掖了掖被角。


  陸瀟瀟哪裡有心思睡覺?

  「哥……」陸瀟瀟不甘心地重新拽住陸景行的衣袖,眼眶不知何時濕了。她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抓著陸景行的衣袖不肯放手。


  「瀟瀟,聽話。」陸景行回身,視線順著扣在衣袖上細瘦的幾根手指慢慢看到她臉上,漆烏的眸子里黑沉沉的讓陸瀟瀟心裡驀地一慌,抓著他衣袖的手不自覺地鬆開。


  他微微一笑,耐心解釋:「是死當,贖不回來的。再說,錢都花了。別胡思亂想了,快睡覺。」


  陸瀟瀟穩了穩心神,想到他們現在的處境,也知道要贖回玉戒並不容易。可是那枚玉戒對他們的人生造成了太大的影響,她咬了咬牙:「哥,那我們把房退了,好不好?咱們離開洛陽吧。我們回晉城,或者去江南,我不想待在這兒……」


  她不想看到她那麼正直善良的兄長,被命運捉弄,最終走上那樣的道路。在一開始,他明明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她仰著頭看他,玉白的小臉上兩道淚痕,明澈清麗的眼眸中滿是懇求之意。


  陸景行靜靜地看著她,漆黑的眼底瀰漫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過了片刻,他才替她拭淚,有些疑惑的模樣:「瀟瀟,你怎麼了?怎麼生一場病,變化這麼大?昨天不是還說想在洛陽看花嗎?」


  「我……」陸瀟瀟心中一凜,思緒急轉,她要怎麼告訴他,自己是重活了一遭的人。


  「再說,你現在還病著呢。就算真離開這兒,也得等你好了再說。」陸景行輕輕摸了摸妹妹的發頂,「你要做的是好好養病,別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乖。」


  他的話安撫意味很濃,彷彿她只是在無理取鬧一般。陸瀟瀟還要再說什麼,卻聽「篤篤篤」敲門聲忽的響起。


  陸景行神情微微一變,沖她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她安靜,壓著嗓子問:「誰?」


  「客官,熱水來了。」


  「等一下。」陸景行起身幾步走到門邊,拉開了門栓。


  然而開門的那一瞬,變故陡生。


  站在門口的不只是店小二,還有個方臉闊口的中年人以及刺過來的寒光凜冽的匕首。


  陸景行反應極快,身子微偏,頃刻間已後退數步:「閣下何人?」


  這聲音冷冽,彷彿夾帶著冰渣的流水,和同陸瀟瀟說話時的溫和細緻全然不同。


  陸瀟瀟眸光一閃,看清中年人的相貌后,她瞬間臉色蒼白,心說,該來的還是來了。躲不過那就迎上去吧。在她的記憶中,這個人還是相對比較好應付的。


  那方臉闊口的中年人並未再進攻,他手腕微翻,將匕首入鞘,沖一旁嚇傻了的店小二道:「沒你的事了,可以下去了。」


  小二聲音發顫:「岳大爺,小,小店小本生意,不,不是黑店……」


  中年人嗤笑一聲:「想到哪兒去了?這個小爺是我故人之子,我方才只是試探一下他的身手。你岳大爺是正經人,不會在你這兒鬧事。」


  說話間,他從懷裡取出一小塊碎銀,輕鬆擲給店小二。隨後,他才將目光轉向方才避開他匕首攻勢的少年。


  這少年看著才十三四歲年紀,面容偏瘦,眉眼清雋,有著與其年齡不相符的沉穩,此刻蓄勢待發,似是隨時都能給他一擊。


  「我叫岳泰。」他拱了拱手,視線在少年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後掩上了房門,好像閑話家常一般,眼中卻是遮藏不住的驚喜:「教你功夫的人是不是叫陸鄴?」


  不等陸景行回答,陸瀟瀟就搶道:「不是!陸鄴是誰?我們不認識。」


  陸景行眸子驀地一縮,下意識去看她。只見她原本蒼白的臉頰有一抹不正常的紅暈。


  接觸到他的視線,陸瀟瀟輕輕搖了搖頭,眼中寫滿了求懇。


  岳泰這才將視線轉到房中的第三個人身上。客棧的上房不算大,很容易就能將房中事物盡收眼底。


  床上坐著一個小姑娘,雖年齒尚稚,可也看得出肌膚雪白,五官精緻。此刻她幾綹濕發貼在頰邊,病容稍顯,讓她看起來又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他「咦」了一聲:「不認識?你們家大人是誰?」


  說話間,他臉上已沒了笑意,頗有幾分厲色。


  陸瀟瀟不自覺瑟縮了一下,怯怯地說:「沒,沒有大人,爹和娘都死了。」


  「沒有大人?」岳泰不大信,「怎麼回事?」


  陸景行擰了眉,閃身擋住岳泰的視線,一字一字道:「岳先生,你嚇到舍妹了。」


  岳泰有些意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笑了笑,暗忖,不姓陸?那興許是改名換姓了。他換上一副和藹面孔:「這枚玉戒總歸是你們當掉的吧?當鋪的夥計親口告訴我的。」說話間,他前進幾步,攤開手掌,露出掌心一枚玉戒。


  這玉戒通體瑩潤,材質上乘,但外表並無任何特殊徽記。他之所以能一眼認出來,是因為這是他親手所做。


  陸瀟瀟心口一窒,思緒急轉。她悄悄拉住兄長垂在身側的手,小聲道:「怎,怎麼了?撿來的東西也不能當掉嗎?」她臉上浮現出一些害怕來:「岳,岳大爺,是不是我們撿了你的東西啊?我們真不知道那是你的。是因為我沒錢看病,才把它當了。要不,我們現在把錢還你?」


  她一面說著,一面握緊少年的手,輕輕搖晃,暗自祈禱他不要拆台。她慶幸這個時候的陸景行還不知道這枚玉戒所代表的含義,不然也不會輕易當掉。


  手心的微癢那樣清晰,陸景行眸中墨色翻湧,偏了頭看她。卻見陸瀟瀟長睫顫動,一雙眸子濕漉漉的,如同她每次請求他保守秘密一般。他心中一嘆,酸酸麻麻,幾欲落淚。唯恐給她看出不妥,他乾脆閉上了眼睛。


  「撿來的?」岳泰驚訝於這小姑娘的回答。他雙眉緊蹙,暗自沉吟,按照常理來說,一般人不會推說自己的所有物是撿來的。而且這麼小的小姑娘,看著柔柔弱弱,不至於撒謊往自己身上潑髒水。可是這未免也太湊巧了一些,十三四歲,身手了得……他連聲問:「真是撿來的?在哪兒撿來的?」


  「嗯。」一直沉默的陸景行忽然開口,「在河邊撿的。」


  陸瀟瀟聞言悄然鬆了一口氣,眼眶發熱,卻不曾留意到背對著她的兄長與岳泰的眼神交流。


  岳泰微微一怔,及時掩下了驚訝神色,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是么?那真是可惜了,我還以為你們是陸鄴的後人。我與陸鄴相交多年,若是他的後人,自然要幫忙照顧。」他摩挲著玉戒,輕嘆一聲:「既是你們撿來的,那就歸你們所有。當就當了吧,反正我已經贖回來了。是我打擾了……」


  他沖他們施了一禮,拱手告辭。


  他剛一離去,陸瀟瀟就像給抽走了全身的力氣一般,雙肩頓時塌了下來。剛才因為這一番波折,她出了一身冷汗,這會兒身上反倒輕快了一些。


  然而她心裡還沒輕鬆多久,陸景行就坐在了她床邊,幫她拭掉額頭的冷汗。過得片刻,才輕聲問:「瀟瀟,為什麼要撒謊?」


  房間里很安靜,陸瀟瀟一顆心瞬間提了起來。


  少年臉上沒什麼表情,仍是那副溫和從容的樣子。陸瀟瀟心知必須得給他一個說法,自己今日太過反常了。


  她抿了抿唇,慢慢理了理思緒,心想反正她才十歲,又在病中,稍微有些異樣也沒什麼。她耷拉著腦袋,小聲說:「我怕他是壞人。」這話開了頭以後,下面的就好說多了:「他這個人兇巴巴的,一進門就拿著刀要殺你。說什麼試探?我不信。要不是你身手好,說不定,說不定就……」


  她抬頭看了兄長一眼,長長的睫毛上墜著淚珠,也不知他信了沒信,索性半真半假道:「還有,在他來之前,我做了一個噩夢……」


  「什麼噩夢?」陸景行握著巾帕的手不自覺攥緊,掐的指骨微泛青白,雙目微微發紅。


  「我夢到他要把你帶走,胡編亂造了一個身份……」陸瀟瀟一頭扎進他懷裡,不與他視線相對,「我被人害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原本只是想為自己的舉動找個合理的借口,但是真真假假說著,不由地想起上輩子的種種事端,心中難受,便再也控制不住,伏在他肩頭,哭出聲來:「憑什麼嘛,憑什麼就因為一個戒指……」


  「噩夢么……」陸景行眼神晦暗不明,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她的脊背,口中不住安慰,「別哭,別哭,我不會離開你,這輩子我都會護著你,不會教你受半點委屈……」


  淚水打濕了他的肩頭,陸瀟瀟心裡有幾分歡喜,又有幾分澀然。她神情怔怔的:「真的么?」


  輕輕用袖子擦掉她臉上的淚,陸景行彎了彎唇角,鄭重點一點頭:「當然。」他幫她理了理額邊的濕發:「別哭了,趕緊歇一會兒。再哭,臉就成花貓了。你說你不喜歡這裡,那等你好了,咱們就離開這兒,去江南,好不好?」


  陸瀟瀟抬起頭看他,眸里盛滿了笑意。她唇角高高翹起,露出整齊而白皙的貝齒:「好。」她又有點不放心,似撒嬌,似耍賴:「那你不聽他的話,不跟他走。」


  「放心,我答應你的肯定會辦到。」陸景行摸了摸她的發頂,「不過,你也要乖一點,把身體養好。」


  陸瀟瀟勉強定下心神。她如今畢竟年紀小,又身體弱,方才哭鬧一陣,早已倦極,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陸景行靜靜看著她的睡顏,眸子黑如點漆。過了許久,聽她呼吸均勻,知道她已睡熟,才收斂了笑意,悄悄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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