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生
陸瀟瀟死了。
三月里,桃花開的正艷,可惜她看不到。
她雙目失明,已經有六年,但是對花草的喜愛之情,從沒有改變過。侍女剪了桃枝放在窗下,微風拂過,傳來陣陣芬芳。
陸瀟瀟近些天身體似是好了很多,精神也不錯。這日她甚至有了興緻,主動向侍女提出,想去園子里走一走。
「我記得那邊種了四株桃樹,花開的時候,肯定很好看……」她神情平靜,那雙漂亮卻無神的眼睛里隱約帶著憧憬。
如願站在桃樹下,她揮退攙扶的侍女,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穩住了心神。
園中鳥語花香。
陸瀟瀟雙目微闔,在記憶里搜尋花開的場景,唇畔浮起淡淡的笑意。
春寒料峭,她這兩年又畏寒,才站了一會兒,就覺得身上厚厚的衣衫遮不住襲來的寒意。她扶著侍女的手,不緊不慢往回走。然而還沒走出園子,她就倒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好像又有了些意識,但是手不能動,口不能言,只一雙耳朵還能聽到外界的聲音。
陸瀟瀟心裡很清楚自己大限將至,倒也不覺得驚慌,只是感到不舍和悵然。
「瀟瀟,瀟瀟……」熟悉的聲音微微發顫,在她耳畔響著。
陸瀟瀟心頭恍惚,一時竟記不準究竟有多久沒聽到過這個聲音了。這幾年,她借口身體不好,不再見他,將往事也一併塵封在記憶深處。
或許是人之將死,過去的種種彷彿在這一刻都變得不再重要。此時她腦海里浮現的都是他對她的好。她嘴唇翕動:「哥……」
有溫熱的液體砸在了她的臉上。
她被他抱在懷裡,鼻端縈繞著淡淡的香味。不是他早年慣用的甘松香,而是檀香,和她丈夫喬仲山身上的氣味很像。
是了,仲山。也不知道他在不在跟前。
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刻,陸瀟瀟還在模模糊糊想著,可惜她是個瞎子,仲山是個啞巴。她從沒見過他的模樣,沒聽過他的聲音,將來在奈何橋上,也不知能不能認出他……
……
雨淅淅瀝瀝下著。
陸瀟瀟剛醒過來時,聽到的就是細雨打在青石地面上的聲音。她腦袋混混沌沌,久違的光線讓她眨了眨眼,她想:原來人死以後,五感都會恢復啊。
她視線移動,貪婪地看著所能看到的一切。她看連綿的雨絲,看街上的行人,看身上遮雨的油衣,也看身下少年單薄而尚顯稚嫩的肩膀。
「瀟瀟,咱們已經到洛陽城了,別怕,我這就給你請大夫。」少年聲音清冽,混在雨聲中,帶著些微潮意。
他背上負著人,卻依然一步一步走得又快又穩。
陸瀟瀟有些恍惚:「哥?」
她曾聽人說過,人死後,會想起一生中大大小小的事情。
低頭看油衣下自己明顯縮小了一圈的手,陸瀟瀟怔怔的,所以說,她是想到了十歲那年他們逃到洛陽的事?
那些記憶幾乎是在頃刻間湧上心頭。
隆慶十三年的冬天,養父陸老四被害,兄長陸景行死裡逃生,帶著她一路南逃。次年春天,他們輾轉到了洛陽城。而她剛到洛陽就病了,他背著她去找大夫……
陸瀟瀟意識模糊,也想不起自己當時究竟是發熱還是風寒了,上下眼皮相撞,很快就又睡了過去。
她一路昏昏沉沉,再次醒過來時,已經是在床上了。她身體趴著,後頸風池穴、大椎穴等穴位的痛感異常清晰,不像是做夢。
陸瀟瀟眨了眨眼睛,隱約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她剛一偏頭,就聽到一聲冷喝:「不要亂動,正針灸呢!」
緊接著,是一個熟悉的聲音:「瀟瀟,先別動,一會兒就好了。」
這聲音明顯帶著安撫的意味,陸瀟瀟心裡一顫,知道是少年時期的陸景行。
她思緒紊亂,怎麼回事?感覺不像是回憶往事,倒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等大夫收了針,她已經回過神,立時撐著胳膊想直起身子。但可能趴的久了,雙臂無力,直直向床上跌去。
耳畔響起一聲輕嘆,她抬眸看向小心扶起她的兄長。
十四歲的陸景行身形瘦削,相貌俊秀,青澀的臉上絲毫不見日後的狠辣與陰鷙。他眉目溫和,關切和擔憂隱約可見。
「有沒有覺得輕一點?我已經讓小二去煎藥了。等喝了葯,你就會好起來的。」陸景行慢慢放下她,幫她正了正她頸下的枕頭,又小心掖了掖被角。這才又轉過身,沖大夫拱了拱手,從袖袋裡取出一些碎銀子:「多謝大夫了。」
陸瀟瀟偏著頭,一聲不吭,看他老成持重與大夫打交道。
送走了大夫,陸景行又絞了一塊冷毛巾,敷在她的額頭。
毛巾甫一接觸到肌膚,她就感到一陣涼意,甚是舒服。
陸瀟瀟心內波濤翻滾:這是真的。
她心裡又喜又酸,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獃獃地任由他擺弄。
大約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兒,陸景行雙眉輕皺,語帶焦急:「怎麼了?是不是難受得緊?你等一下,我去看葯好了沒有。」
「不是的,哥,我……」見他轉身欲走,陸瀟瀟下意識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別走。」
不知說到哪一句,她的眼淚就自眼眶中流了出來。
這是他們最艱難的時候,也是他們感情最好的時候。兩個不大的孩子,只能相依為命,再沒有其他依靠。可惜他們後來竟然成了那個樣子……
陸景行停下腳步,低頭看一眼她抓著自己衣袖的小手,輕輕點了點頭:「好,我不走。」
他任由她握著衣袖,坐在她床畔,右手手背擦拭著她臉頰的淚珠,小聲安慰:「乖,別怕,等會兒喝了葯就能好了。」
陸瀟瀟定定地看著他,儘管困得厲害,卻依然不願意閉眼。但是她到底是抵不過洶湧的困意,意識漸漸模糊。
……
「瀟瀟,醒醒,喝葯了。」
陸瀟瀟緩緩睜開眼睛,望向端著葯碗的兄長。
沒變,還是十四歲的模樣。
「乖,張嘴。」陸景行神情溫和,同以前哄她喝葯時沒什麼分別。
陸瀟瀟乖巧喝下他餵過來的葯,這時她基本已經確定了,老天給了她重新來過的機會,她回到了小時候。——儘管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喝葯的間隙,她細細思忖著往事。目光不經意間落在枕頭上,她心念一動,猛地想起了被她忽略的一件事。
他們兄妹從去年冬天開始南逃,還沒進洛陽,盤纏就花光了。可是,現下他們住著環境不錯的客棧,他還有銀錢給她請大夫看病……
她眼皮突突直跳,一種不祥的預感倏地浮上心頭。
一把抓住陸景行的手,陸瀟瀟急問:「哥,看病的錢哪兒來的?」
陸景行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他眼眸低垂,將已經空了的葯碗放到一邊。過了片刻,才道:「這個你不必管,總之我有錢給你看病就是。」
「哥——」陸瀟瀟手上使力,不自覺帶上了哭腔。
陸景行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妹妹的手背以示安撫:「我當了一點東西。」
陸瀟瀟聞言倒抽一口冷氣:果然如此。
她猶帶著一絲僥倖,顫聲問:「你把什麼當了?」
「我的那枚玉戒。」無視妹妹震驚的神色,陸景行繼續道,「不用驚惶。一枚玉戒而已,當就當了,換不少錢呢。過兩天等你好了,我給你買新衣裳穿……」
那枚玉戒竟然已經被當掉了?!
陸瀟瀟猛地一窒,許是還病著的緣故,竟覺渾身發冷。上一世的種種走馬燈般從她眼前掠過。
她從小就知道陸老四不是自己的親爹。——她是陸老四從育嬰堂里領回來的。自然,陸景行也不是她的親哥哥,甚至他也不是陸老四的親生兒子。
至於他的身份……
陸瀟瀟睫毛微顫,恍若被驚醒一般,身子前傾扯住陸景行的衣袖,帶著最後一絲希望,掙扎道:「哥哥,我們把玉戒贖回來好不好?」
她清楚地記得,那枚玉戒當掉沒多久就有人找上門來,憑藉玉戒斷定了他的身份,也徹底改變了他們兄妹的命運。
她後來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沒有這些事情,她就不會雙目失明,他不會幾經生死變成那個樣子,他們也不會漸行漸遠,終至決裂。
老天垂憐,讓她重活一世,她不想他們再走上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