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心機
秦識給紀寧寧的安排還真不是刁難。
臨時在車上畫的分鏡雖然凌亂, 背面卻寫滿了詳細的要求和注意要點，細緻到角度範圍。
就是門外漢拿著抄作業都會了。
每年從南影畢業的導演系研究生總有十幾二十個，秦識想要學校大力支持自己的研畢作品, 就得幫學校培養人才。
所以說穿了，紀寧寧和其他專業挑出來的四名新生，是學校交給他的責任。
秦識把他們分別安排在五個部門裡, 讓他們在環境里迅速適應節奏, 熟悉一部電影從籌備到開機、殺青直至上映宣傳的全過程。
這些對於電影學院的新生而言, 是大學四年都不可能在課堂上學到的寶貴經驗。
紀寧寧因為和秦識私下的關係, 又比另外四人多出這樣巨大的優勢。
即便沒人明著點出來, 她心裡也憋了一股勁兒。
絕對不能輸！
*
伍思恆把紀寧寧這次臨時入組戲稱為「大一期末遲來的軍訓」, 領著她把整個大宅轉了一圈, 終點站是劇中人祁輓歌的閨房。
按照劇情設置, 祁輓歌是回老家嫁人的，初入祁宅，吃穿用度全由老太太那頭做主, 待她十分周全。
要在電影里把這樣的『周全』直觀體現出來，服化道的水平功底一看便知。
至於到了拍攝期間, 與其他部門小組的互相成全, 那都是后話了。
眼下，祁輓歌住的『澄翠居』里裡外外擠滿十來號膀大腰圓的男性工作人員。
部分人蹲在院子里抽煙，外敞的閨房門內傳出夾帶著髒話的數落, 罵美工組那幫人是吃乾飯的, 只管畫完畫美就了事了, 不考慮實際拍攝情況。
伍思恆和紀寧寧站在門口聽了會兒，沒走進去已經感受到濃厚不滿的情緒。
好巧不巧，若要分類的話，紀寧寧就是吃乾飯的美工組那幫人……
小伍心說識哥還真敢把這活計交給紀寧寧！
一個初來乍到的小姑娘PK一群片場爺們兒，也不怕這幫老油子把人撕碎了下酒。
他猶豫了會兒，斟酌地問：「我陪你進去？」
紀寧寧斜眼睨視他，老神哉哉地：「剛來的路上秦識專誠打電話交代你一堆，不就是讓你別管我么？」
伍思恆訝異地『我靠』了一聲：「這你都能聽見？」
他明明很小聲，而且看到識哥的來電就站到遠處去了。
紀寧寧好笑道：「只有秦識的電話能讓你點頭哈腰，中途你還說了句『絕對不管，讓她自己磋磨』之類的話。」
「那你行不行？」小伍看她的眼神兒變得懷疑。
「不行也得行啊！」紀寧寧淡定的擺擺手，跨步邁進氣氛凝重的院子。
伍思恆沒跟上去，但也沒有絕情絕義到扔下她轉身就走的地步。
他不敢忤逆秦識的意思，又怕小姑娘使喚不動裡面那幫純爺們兒，別被欺負紅了眼，到時候公私分明的秦大導演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令他沒想到的是，紀寧寧走進去站定在院落中央，道：「各位哥哥好，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紀寧寧，是南影舞美系的。目前擔任伍思恆副導演的助理，參與過電影的分鏡繪製，主要負責影視城那邊的內景，聽說這邊出了點小問題，我手裡已經拿到秦導給的新的分鏡和機位定點，他要求這兩天內達到圖上的效果，沒問題的話，我們抓緊時間開始吧。」
嚯！
這語氣，這態度，這自報家門的……
儼然一副『我是上頭派來協助你們的小天使，你們要是不聽我的話，一準吃不了兜著走』的模樣。
伍思恆忍不住從石拱門的邊緣探出腦袋去——
就見到紀寧寧站得筆挺筆挺的，一手拿著秦識給的『草稿』，一手揣口袋裡，輕微昂起下巴，倍兒有氣質地撂話。
這時，蹲在朱門前滿臉絡腮鬍子的男人掐了手裡的煙，站了起來，三兩步走去，用他目測至少一米九的彪悍身形，壓迫到紀寧寧面前。
就那麼不聲不響的盯著她看，也不說話。
紀寧寧面不改色，稍微抬起眼皮，平靜的跟他對視，問：「哥，你是這個場景的小組負責人么？」
絡腮鬍子有心嚇唬她，卻明顯沒嚇著。
人是鼓起大如牛玲的眼睛，露出個兇狠外加意外的表情。
紀寧寧配合的撇了撇嘴，再眨巴下她那雙不懼威脅性的杏眼。
明擺著：我是沒殺傷力的，你要揍我我也沒辦法，但是你想好了，刁難我的理由及後果。
周圍看熱鬧的傢伙們扯開喉嚨笑起來。
絡腮鬍子大約覺著臉皮有點兒掛不住，反過來問她：「多大了你？」
多大了你就敢跑到這兒來揚威耀武——的意思。
紀寧寧噗地一笑，主動讓步：「只要這兩天能照導演要求把場景做完，你想我叫你叔也成。」
絡腮鬍子笑著罵了句『小丫頭片子』，抬眼瞅了一眼貓在外面偷看的伍思恆，遂，收回視線，垂眸望住眼前人小氣勢卻很足的姑娘，「知道你背後有人，先看看你什麼能耐！」
絡腮鬍子回過身，往屋裡走去，「我是攝製組的，以後管我叫趙叔，我閨女也剛念大學，瞧你的小模樣，跟她一般大。」
紀寧寧屁顛屁顛的跟在後面，「好叻！勞您指教了趙叔！」
其他人一掃無所事事的萎靡狀態，跟著動了起來。
伍思恆見紀寧寧把局面擺平了，老母親似的欣慰著，同時又覺得真是奇了！
當初他可沒少被這幫人明裡暗中的修理，人也沒把他這個正兒八經的副導演當回事兒啊！
*
片場如江湖，各門各派聚在一起幹事業，各有各的規矩。
你得守別人的，也要守好自己的。
其實這天紀寧寧壓根兒沒有拜碼頭的意識。
一心想著把秦識交代的事做好，憑直覺找到負責人，接洽完畢，那麼咱們開始吧！
直到很久以後，回想起嚴格意義上自己正式入行的這一天——沒有被過多刁難，不曾遭受不公正的待遇。
她的內心，慶幸而感恩。
*
得到趙叔的點頭認可，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
紀寧寧的專業首先就具備完整的大局觀，前個月和小伍一起畫的分鏡稿中，除了祁家大少爺的兩場重頭戲，祁輓歌閨房裡和老太太對話的幾幕也畫過。
加上她手裡有秦識給的草稿，亂歸亂，導演的草稿就是聖旨沒錯了。
所以她雖是初入拍攝場地，可一旦站到其中，對於空間利用、機位角度，以及在實拍時燈光對場景的作用，乃至於演員站位……等等大致情況、最終效果，全都瞭然於心。
是職業本能，亦是這兩個月來瘋狂累積的經驗。
從這個角度來說，紀寧寧想到佩服秦識過往對她潛移默化的教學……
把一件事情的本質從核心到表面理解透徹了，到了現場，思路清晰得連她自己都暗自震驚。
紀寧寧始終堅信一個事實：早晚有一天她會跳得比秦識高——然後拍他的狗頭！
一定要多拍幾下！
*
小半天的功夫，紀寧寧和趙叔以及手下的人都混熟了。
她的調整沒有完全按著秦識給的分鏡來，但也不是亂來的。
根據現場實際情況，她和攝製組導演也就是趙叔，還有燈光組的老師、道具組的老師商量過後，得出協調結果。
按說秦識那麼負責的人，不可能犯那麼明顯的錯誤。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給她設套了。
她能自己看出來最好，看不出算學藝不精，被現場的師傅們笑話責怪是肯定的。
能怎麼辦？
從失敗中汲取教訓，學著成長罷！
秦導真的很嚴格、很會『公報私仇』了！
*
到了晚上，臨近飯點。
燈光組的大哥搬來一台專用的發電機，牽了個大燈泡掛在院子里的那顆老梧桐的枝幹上。
發電機隆隆運作，偌大一顆燈泡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折磨人的濕冷寒意都被驅散了。
大傢伙兒興緻都很高，做喜歡的事情，怎麼樣都是不會累的。
秦識和唐景珩走到院外時，就聽見裡面的人和紀寧寧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相處融洽——
「小寧妹子，片場和學校的感受不一樣吧？」
「學校里以理論知識為主，片場實踐經驗更多，說真的，今天收穫特別豐富！」
紀寧寧在屋裡，只聽她回話的音色，都能想象出她眉飛色舞的愉快模樣。
這一點是秦識沒想到的。
「你在學校里成績拔尖兒的吧？」
這句沒等回答，有人搶白道：「那不廢話么！不拔尖兒能使喚老子？」
大家起鬨，給搶白的人噓聲。
紀寧寧也笑，莫名透著一股子小傲嬌：「不瞞各位說，我在學校里真是——無情無義的學霸人設，四年獎學金拿不滿都算給家裡丟臉了。」
哄聲比剛才更響了。
院子外面，唐景珩摩挲著下巴跟秦識納悶，說：「你家姑娘很活潑啊！」
跟兩個月前在工作室初見時相比，判若兩人的既視感。
秦識透過院牆的鏤空縫隙往裡看，吸了吸被凍得發紅的鼻子，意味不明的笑了聲：「何止活潑，過不久就要騎到我都上了。」
唐景珩斜眼瞟他，「還不是你給寵歪的？」
秦識語氣輕飄飄地：「我樂意看她揚威耀武，怎麼？」
趕在這時候，趙叔問了：「小紀交男朋友了嗎？我小舅子在A市理工大，今年研二，自己買的房，人長得不賴，身高180，獅子座，特別有上進心！」
院里迷之安靜五秒。
五秒后，從各處響起『哎喲卧槽叔你怎麼了我今天才知道您還會說媒』、『您說媒還待報星座的老專業了』、『嫂子□□有方，小舅子出嫁指日可待』的吐槽。
末了，屋子裡傳出紀寧寧的吐槽：「對不住啊趙叔，我有男朋友了。他啊，身高也有一米八多，長得挺好看的，明年就要研畢了，對待工作是六親不認的那種認真……不過他偶像包袱莫名其妙的重，看著挺穩重的人，偶爾會犯一點兒小學生都不會犯的傻啦吧唧的錯，這倒是不影響他在我心裡的個人形象，總的來說就是——顏值即正義吧！」
「她說的是你？」唐景珩樂了，忙不迭看正在工作狀態六親不認的秦導的反映。
秦識當然是選擇原諒她。
微笑著回答：「沒錯，是我，滿意了嗎？」
畢竟倔強說自己挺好看，還說了顏值即正義。
所以，原來，他的個人魅力是建立在正義顏值的基礎上。
秦識氣得都笑了……
今天不想理她。
嗯……明天也不理！
*
秦識單方面的冷戰並未引起紀寧寧的注意。
事實上她根本不知道冷戰的發生，周五這天在片場高高興興的過完，晚11點回到酒店屬於自己的房間，泡澡的過程中跟奶奶通電話，巴拉巴拉彙報實踐成果。
完畢，睡覺。
非常圓滿的一天！
基本滿足。
第二天大早，紀寧寧懷著飽滿的工作熱情起來，吃完早餐，坐上攝製組的麵包車。
大伙兒有說有笑的直奔奚家大宅。
*
八點多秦識來到餐廳時，就遭到同樣起得很早、趕上和紀寧寧打招呼揮手告別的唐景珩的實力奚落。
唐姓製片人裝模作樣的刁了根牙籤在嘴角上，顯得自己特社會地樣子，說：「你可要當心了我的識，趙叔鐵了心要把小寧寧拐回去做他小舅子的媳婦兒，貌似微信都加上了！你別不信，也別太自信了。要是早來二十分鐘，就能聽到趙叔和他們攝製組那撥人挑唆小寧寧和你走流程分手的若干招數——」
唐製片人撤了嘴裡的牙籤，拍響餐桌，精神抖擻地結論：「那叫一個精妙！」
秦識悶聲不響的喝著皮蛋瘦肉粥，心說這年頭分手還走流程？還若干招數？
精妙在哪兒了？？
他好不容易談個戀愛還被劇組的人搞？
牆角挖到他跟前了，這不能忍！
*
到了晚上，紀寧寧回到酒店時，已經是周天凌晨1點過。
回去的機票唐景珩早就定好了，早上在酒店吃完早餐，照來時的路線去機場。
10點45登機，回到A市是正午。
紀寧寧計劃先不著急回學校，去養老院看奶奶，晚點再走不遲。
忙碌使她健忘，兩天半的時間過得飛快，
在片場學到的東西等不及用語音功能斷斷續續的記下來，回去以後要仔細記成筆記。
以後還能用上。
正在收拾行李時，某個按捺不住並蓄謀整天的男人打來電話——
紀寧寧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高興接起，沒多想就主動彙報：「我明天早上就走了，片場那邊還差一點收尾工作，趙叔說弄完以後會給你看效果，問題不大。」
特別的公事公辦！
秦識不顯情緒地『嗯』了一聲，平鋪直敘的開始說：「我媽在鎮上的私房菜館找了個避世隱居的大廚每隔一天給我煲一次湯，我一個人喝不完，你上來幫我喝點兒。」
紀寧寧被『避世隱居的大廚』這個形容給吸引了，依舊沒多想：「好！」
掛線，站起來，看看收拾得差不多的行李箱，滿意的拍拍小手，上樓喝湯！
她不會想到，五分鐘后的自己會跌入巨大的陰謀……
*
於是五分鐘后，導演套房的門被敲響。
稍適，門被人從裡面打開，站在門內的秦識手裡夾著燒到一半的煙，一臉稀鬆平常的看著她，道了句：「來了。」
說著側開身，讓出她進門的距離。
紀寧寧只覺得他屋子裡煙味兒有點兒重，但還是沒有想太多，點頭說『兩天沒見秦導你好像又帥了不少啊，我來幫你消滅美味啊哈哈哈』，堂而皇之的走進去，然後進入五雷轟頂的懵逼狀態！
客廳沙發上還坐著兩人：道具組的黑哥，以及攝製組的趙叔。
紀寧寧跟這二位太熟了！
整個周末都在跟他們打交道，大家合作那叫一個親密無間和諧愉快。
以至於——
她一個不擅長跟人類打交道的小姑娘騷話越來越多，越來越放得開！
結果就是、就是……她被套路了！
這絕對是秦識設計好的！
此時此刻，黑哥和趙叔同樣震驚臉！
他們所知道的是，幾分鐘前秦識這小子當面打了個電話，語氣平常但表情溫柔的讓誰到他房間來喝湯？
這已經夠讓他們好奇，更要命的是掛斷後秦識主動說了一句話。
他說：「其實是我媽怕我對象兒營養不良，特地吩咐熟人做的，她小姑娘老怕給人添麻煩，說是我喝的，沒那麼大思想包袱。」
原來你還有對象兒啊？！
你對象是紀寧寧啊？！
你為什麼不早說啊？！
回到此時，全程高能！
大半夜的鬧這一出，你心機能別那麼重嗎！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