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分析
由於紀寧寧用詞上的失誤, 導致的直接結果是:當秦識好整以暇在身旁坐下, 她總覺得下一刻就要往成人方向發展了……
剛才的對話實在太糟糕!
秦識壓根不覺得哪裡有問題,坐下后,從她手裡抽走筆記本, 垂下眼眸仔細的看。
「開場, 外景群戲, 熱帶雨林,追逐、追殺……」
「你看就行了, 幹嘛還要念出來啊。」
紀寧寧臉皮上掛不住,想把小本本搶回來,秦識移身避開,還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
儼然沒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是有點兒沒品的。
「別吵。」秦識眉頭微鎖, 繼續:「白天、熱、高溫, 陽光很刺眼,但不能透入樹林。」
到此, 他稍作停頓, 讚賞的看了紀寧寧一眼,暫時選擇性忽略她泛紅的臉頰, 「很高興你注意到這一點。」
她在記錄時用了『不能』,而非『沒有』。
陽光不能透入樹林。
很想顯然, 她發現了自己的拍攝時刻意的設計。
紀寧寧斜眼看著落到秦識手裡的筆記本,抿了抿唇, 「導演在電影開場給全片定調, 這種程度我還是看得出來的。」
她想翻他白眼來著, 考慮到挨得太近了很可能翻完就被摁著揍,所以忍住了。
秦識點了點頭,轉而問:「不錯,還看出什麼了?」
明顯考她。
紀寧寧拿起遙控器把《謊》倒回開場部分。
阿喜被追到末路,靠在一顆棕櫚樹上喘氣,身後是窮追不捨的……人。
他們拿著土□□,牽著獵狗,帶著或猙獰或可怖的面目,用不知道哪裡的方言喊著『就在前面』、『不能放過他』。
看似窮凶極惡。
長時間奔命逃亡的阿喜喘個不停,即便靠在樹上,劇烈顫抖的雙腿彷彿隨時脫力彎曲,再也站不起來。
他聽著向自己聚攏來的死亡的聲音,疲憊的臉容逐漸流露出對於死亡的懼怕,對跑不動的絕望……
當這樣的絕望達到頂點,阿喜狠狠咬住下唇,爆喝一聲,提著隨身攜帶的柴刀沖了出去。
廝殺,完成向死而生的全過程。
鏡頭裡的畫面是直白寫實的。
炸耳的槍響,一聲接著一聲。
土彈擦過阿喜的手臂,那片皮膚瞬間變得血肉模糊。
此時的他已經顧不上疼痛,揮刀砍向距離最近的人,同時,那人因為槍的后坐力坐倒在地,來不及站起來,更來不及換子彈,眼睜睜看著鈍銼的刀刃向腦袋劈來,驚懼交加的表情還定格在臉上,生命就走到了盡頭。
阿喜瘋了似的揮砍,帶起大片粘稠的血液。
尖叫,嘶吼,哭喊……統統混雜在潮濕悶熱的雨林里。
鏡頭開始拉遠,視角得到提升、放大,以倒退的方式從密不透光的林中抽出,直至呈現出熱帶雨林的全貌,陽光照耀下,堆疊出層層漂亮的綠色。
再也聽不見拼殺。
偶爾一兩聲鳥叫,呼應著遠處傳來的海浪聲,承接起主角即將去往的海邊的村莊。
這是秦識所展現的七分鐘,對電影的掌控力可見一斑。
紀寧寧道:「第一場戲設定在密不透風的雨林里,迎合劇情製造出喘不過氣的窒悶感。按照故事線推斷,在開場之前一定發生了什麼,導致這幫人出於某個原因必須殺了阿喜才能泄憤。阿喜的反殺是一種很純粹的搏命,不搏就死定了,他也怕,追殺他的人同樣怕。往深了說是在展露人性。誰善誰惡,阿喜到底該不該死,你都沒有言明,這是最巧妙的。」
秦識聽她說完,按下不表,以探討的口吻問:「你認為呢,這些人和阿喜,誰是善,誰是惡?」
秦導給自己下套了,紀寧寧敏銳的察覺到這一點,擺出態度道:「沒有絕對的善惡區分。善和惡,好與壞……類似的界限在這部電影里很模糊,也不是你著重的主題。」
秦識認可的點了下頭:「繼續。」
不得不說,和導演本人一起看他拍攝的電影,還要當面分析他的作品,是件相當考驗心理素質的事情。
紀寧寧暗中穩住心態,接道:「我個人更趨向的情況是:追殺阿喜的人只是村民,阿喜也是。他在村子里犯了錯,可能睡了村長的女兒,也可能冒犯了村裡供奉的神明……諷刺一點只是普通的偷盜,但在那個村子里是必死無疑的罪過。」
「因為偷盜。」秦識笑了,被她取悅的。
紀寧寧鬆了一口氣,眨啊眨的眸子里閃爍出亮晶晶的碎光,余有道不明的歡喜。
稍適,她又蹙眉道:「電影里沒說。」
「你不是猜出來了么。」秦識把小本本合上還給她,淡淡解釋:「覺得太累贅所以剪掉了。」
紀寧寧還想說點兒什麼,被他的眼神制止,示意她先看。
電影進度來到盲女發現家中有人,但並非是父親,臉上的笑容霎時凝住了。
她眼皮不住微顫,想要保持微笑的嘴角發出不自然的抽動。
置身熟悉的環境里,她發現未知的危險,難抑慌張起來。
同一時間,阿喜以高舉柴刀的姿勢定格在盲女面前。
他幾乎屏住呼吸,快從眼眶中蹦出的眼珠牢牢鎖在盲女清秀的面龐上。
不難看出他在掙扎。
到底要不要殺?
她是無辜的,和那些非要殺死我的人不同。
我不想殺她。
她,好像看不見……
阿喜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響,緊繃的全身只有喉結乾澀的上下滑動著,舉著柴刀的手,愈發抖得厲害,暗示了他動搖的殺意。
這一幕對手戲,兩位主角都在壓抑,壓抑中不經意的釋放流露出反差的情緒。
紀寧寧被如是緊迫感牽動,忍不住嘆道:「不愧是提名了最佳男主角的演技。」
「確實。」秦識的感嘆和她大不相同,「不枉費這場戲我拍了四天,教了他八百遍,終於給了我我想要的東西。」
「……」
秦識吐槽完自己選的男主角,果斷將這一幕暫停,轉問紀寧寧:「看出什麼?」
紀寧寧結實的愣了一下。
考題範圍都不給就問……
臨陣脫逃不是她的風格,快速將畫面審度一遍,紀寧寧憑感覺道:「構圖。」
秦識坐姿輕微像她傾斜,握著遙控器的手伸展在沙發靠背上,若是有第三個人在場,從遠處的某些角度看的話,會誤以為紀寧寧靠在她臂彎里。
「繼續。」秦識漂亮的手指在遙控器上輕輕敲擊了兩下,惜字如金。
紀寧寧就看著靜止的屏幕,道:「這場戲是主角第一次正面相遇,定格的畫面表達了很多東西。鏡頭從屋裡拍過去,把構圖均分成三格,兩位佔據兩格,晨曦從盲女身體左側和門框形成的縫隙里刺進屋裡,把剩下一格分開,那一格里是倒在血泊里,死掉了的父親。」
秦識眉眼沉斂,不顯情緒,聽她說完后沒認可沒有反駁,按了『繼續播放』。
接下來的場景里,盲女和阿喜展開對話。
她問他是不是隔壁村的那個人。
阿喜也疑惑了,試探的開了口,反問:「哪個?」
盲女先是嚇了一跳,出於聽到陌生男人的聲音,徹底確定面前的人不是父親,而後她很快恢復平靜,搖頭說:「我也不曉得,阿爸託人給我說了親,我答應了的。阿爸說那人是個孤兒,家裡沒人,願意到我們村裡來……做我丈夫。」
巧了,阿喜也是孤兒,家裡沒人。
沒有人便沒有牽挂。
去哪兒不可以?去哪兒不是家?
阿喜放下高舉的柴刀。
盲女似有感應,未得他回應,便緊著問:「你叫什麼名字?是來做我丈夫的那個人嗎?」
話到這兒,她羞赧的停了一瞬,又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再度開口,問的卻是:「你覺得我,好看嗎?」
阿喜無聲的望了一眼被光線隔開,安靜躺在地上的男人的屍體,半響生澀道:「好看。」
矛盾和衝突無聲無息,卻隨處可見。
這樣的表達是不動聲色的。
對於觀眾來說只是幾分鐘的情節,一段對話,只有學電影的人會逐個畫面摳細節做分析。
分析秦識的作品,紀寧寧受益匪淺。
他真的很厲害,很厲害!
*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沒說話。
秦識再沒把電影停下來,紀寧寧也不敢吭氣。
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通過他的測試,另一方面又擔心他突然發難,不得不打起精神對付。
直到暴雨那場戲,阿喜將朗壓制在地,嘶吼出那一句——騙一輩子就不是騙了。
秦識忽然動作,很乾脆的關了電影。
紀寧寧茫然的看向他,眼裡流露出困惑。
這算怎麼回事?
秦導的提問時間:「你覺得我的電影是什麼風格?」
紀寧寧下意識向電視屏幕睨去,遺憾被他關了,她看到的是一大塊昂貴的弧面黑屏。
「就……詭異華麗的唯美風?」她說完都忍不住笑了。
電影是導演的心血,用一句話評價他的心血怎麼樣都是殘缺的。
秦識給了她一點提示:「你可以從配樂、構圖,敘事結構,包括全片的色調上做簡單的闡述——以我為基礎。」
紀寧寧也認為剛才的回答有失嚴謹,重新整理了一番,道:「《謊》的色調其實很壓抑,不管是天空、雨林還是大海、內景外景,任何顏色都會蒙上一層灰,直白點的說法叫『高級灰』吧,這是符合劇情基調的。你特別喜歡用大景,把角色放在旁邊形成隱喻。比如說盲女等父親歸來的戲,她搬了凳子坐在海灘上,海是灰藍色的,海浪一下下向她靠近,就是不會碰到她踩在沙灘上的雙腳,就像永遠不會回來的父親,暗喻父女不會再有重逢的一天。遠處海的盡頭,大片不規則的陽光穿透厚重的烏雲落下來,那是出海打漁的阿喜回來的方向,這裡我理解為阿喜此時已經成為盲女真正等待的人,而阿喜是她的殺父仇人,所以背景音□□著淡淡的悲傷。全片的景很好看,表達內斂克制,配樂委婉大氣,構圖沒得說。」
說到最後,她忍不住點頭再度肯定自己對秦導的分析:「標準的拿獎片,詭異、華麗,很悶騷。」
是秦識本人沒錯了。
完畢,臉紅。
紀寧寧不受控制的避開他的視線。
「跟你談專業你臉不停的紅個什麼勁。」秦識盯著她,嗤笑了一聲,「加上你之前的兩次分析,可以打七十分。」
他推開腿上的毛茸茸,起身走到電視櫃旁邊,在還沒來得及收拾的其中一隻箱子里翻了半響,取出一疊已經列印了內容的A4紙,交給紀寧寧。
「《輓歌》的人物設定,劇情背景,你可以先看一下,任何疑問都別來問我,僅限於自己琢磨。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不許去找原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