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惡劣
紀寧寧的那句『也不能說不喜歡』,細想來是有些曖昧的。
那天后來,藤子抓著她追問:不能說不喜歡,那就是喜歡咯?
紀寧寧拚命搖頭,抵死不認。
只因標準答案是:不敢喜歡。
說穿了就是自卑心理作祟。
她不否認,沒法兒否認,自己和秦識差距太大了,無論生長環境、家庭條件還是個人能力。
老話里那句門當戶對是有一定道理的。
前幾天英語老師還在對他們語重心長,大學四年一定要掌握並且熟練一門外語,可以不是英語,甚至可以不參加四級考試,但至少能用那門語言與人溝通交流。
等出了大學校門,總會知道這件事有多重要。
道理紀寧寧都懂,天賦又是另一說了。
英語書上的單詞背了忘,忘了背,語法的掌握也不是很熟練,一套卷子別人半小時做完了,她得更長的時間。
同學叫她『學霸』,她從不當真。
她是先天不足,全靠後天努力才拿到的全額獎學金。
個中不易,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有時候她也會想起秦識。
想起在這座兩千萬人口的城市裡,有一個與她有婚約關係的陌生人。
還會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炎夏,兩輛豪華黑色小轎車停在快要倒閉的電影製片廠門口,為一潭死水的廠子帶來最後的生機。
也是在那天,父親將清俊的少年帶她面前,交代她說:「這是你秦識哥哥,剛從國外回來!你帶他在廠子里轉轉,玩會兒,買兩根冰棍吃。」
說完大方的給了她兩元錢。
紅豆沙冰棍五毛一根,手握巨款的紀寧寧歡天喜地。
在廠內唯一的小賣部里,秦識看著那粗糙得明顯加了色素、連包裝紙都沒有的冰棍,沉默的搖了搖頭。
紀寧寧只覺得自己賺到了。
買了冰棍兒,走出來她就看中堆在大院里不知哪家用來補院牆的細沙堆。
她特精神的對秦識說:「我們玩兒沙子吧!」
秦識雖然長的很好看,白白凈凈的,卻異常寡言。
他不說話,她就當他同意了。
於是那天下午,紀寧寧蹲在細沙堆前,興緻勃勃的修堡壘、捏小兵,還指揮秦識去哪兒哪兒給她接自來水和沙子,不然不成形狀。
有熟人打他們身旁經過,調侃她道:「行啊你,秦家少爺一來就被你使喚著打下手。」
紀寧寧根本不知道什麼少爺不少爺的。
玩得十分盡興。
幾年後,爺爺和父親相繼離世,郭茹也改嫁了,她跟奶奶回到老家鎮上,率先領悟了『相依為命』的意思。
在失去和延續性極強的陣痛里,迅速成長,從懵懂無知的小屁孩升級為懂事乖巧的好孩子。
高二那年中秋,南影的領導照例帶禮品來探望。
紀寧寧在裡屋寫作業,聽領導對奶奶說:「秦老可能快不行了,上個月還給學校捐了一棟多媒體大樓,我們去醫院看過他,離不開呼吸機,也不能下床。」
稍頓,領導小心翼翼道:「秦老托我給您帶話,您要願意,秦家立刻派車來接你們回去,會讓寧寧念最好的學校,把她培養出來。那邊什麼都安排好了,您都不用操心。」
高琴一口拒絕:「不了,那年為了找回湛行的屍體,秦家幫了莫大的忙,我們紀家就是普通小老百姓,關係再好也不能往上攀,盡給人添麻煩。老紀的撫恤金我都存著呢,供寧寧大學畢業足夠了。」
領導知道秦越明和紀南筠給孫孫們定過親,以為高琴在意這個,又說:「婚約的事可以不作數的,就……」
還沒說完,高琴打斷道:「小識在國外拿了獎,領獎的時候說的還是英文,我在電視上都看到了,多好的孩子,以後一定還會有更大的出息。孩子們小的時候還能在一起玩玩沙子,長大了,各有各的路要走,寧寧的路和小識的路不會相同。婚約肯定不作數,以後都不要再提了。」
秦識夏天只吃入口即化的雪糕,領獎的時候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紀寧寧熬夜解高數題的時候他已經是小有名氣的演員,班上的女同學偶爾還會討論他,琢磨著要進他的粉絲後援會。
高琴回絕秦家的好意,是對孫女的保護。
而婚約只是祖父們對小輩的美好期許,並非要強迫他們真的在一起。
紀寧寧和秦識是兩個世界的人。
這些,她終於都明白了。
*
下午兩點半,秦識準時現身階梯教室。
他有一頭精神的短髮,和以往那些帶著新片來南影點映的中年油膩導演完全是兩個物種,穿一身黑色三葉草運動裝,褲子和衣袖兩側只有簡單的三條白杠,腳上是一雙價格親民的氣墊籃球鞋。
國內年輕一代導演的領軍人物,如是。
在各種『秦導好帥』、『南影之光』、『爸爸帶我飛』、『我會喊666求包養』的起鬨下,秦識也是難得有點兒綳不起嚴肅臉。
不好意思的一笑,台下鬧得更厲害了。
烏小雅激動得狂拍桌子:「上了三個月的課,總算看到活體了!真人比電視上帥啊!笑得好蘇!這顏值吊打整個表演系不是吹的!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心動的感覺不能自拔!」
紀寧寧想勸她冷靜點兒,坐她們後面的哥們假正經的警告她,「矜持點兒,別讓秦導誤會咱們舞美系的姑娘過於奔放。」
烏小雅強勢反駁:「奔放有什麼錯?總比那些在食堂門口擺拍蹭熱度的白蓮花強吧?!」
那哥們想了一下,覺得她這話不但沒毛病還越想越有道理,大手一揮:「行,你拍吧,反正階梯教室是公用的。」
烏小雅就把雙手圈在嘴邊,大喇叭似的喊:「秦導我想加你微信!」
嗓門巨大。
紀寧寧一頭的汗,生怕把秦識的目光吸引過來。
簡單的開場白之後,投影上出現今天的主題——舞台美術與影視劇的關係。
秦識直言自己被陳主任趕鴨子上架,來了才知道還有這個環節,所以授課談不上,互相交流學習吧。
他講得不深,以中外電影的經典場景為例,燈光作用、角度設計,空間利用等等。
其實大多內容課上老師都講過,而且講得更細,但秦識的內容更具實踐性,讓人聽了之後覺得,這些我是能用到的。
聽的人有所收穫,那麼講的人就不算白講了。
很快一個小時過去,進入同學們迫切期待的提問環節。
這時秦識狀態全開,拿著話筒背靠講台站著,俊朗的面容含著溫和無邊的笑意,堅定的雙眼卻是不曾動搖分毫的,十分有個人魅力。
學弟學妹五花八門向他提問題,他亦能應對自如——
「我能加你微信嗎?我直男,專業還可以。」
「你們可以建個群把我加進去。我也是直男,專業也還湊活吧。」
「師兄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
教室里立馬響起不相信的噓聲。
「上周六那個上熱搜的妹子是不是我們南影的?」
「是。」
「你新片女主角嗎?」
「不是。」
「那她是不是喬欣啊?」
「不是。」
此話一出,南影舞美系大一大二兩個班的同學們燃爆了。
秦導果然性情中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挨打要立正,說謊就戳破!
因為提問環節沒太多約束,大多同學打開手機錄視頻,此時正低頭編輯簡訊,不用發微博,隨手往朋友圈裡一扔,能傳播到什麼程度他們就不知道也管不著了。
大家都沉浸在『講完課還能聊八卦好開心啊』的歡快氛圍里。
只有紀寧寧恨不得當場透明,從沒關嚴實的窗戶縫爬出去!
偏在這時,有人又問了:「能告訴我們那姑娘是誰嗎?師兄你說你沒有女朋友,我們全班都不相信!」
問罷了,全員起鬨!
紀寧寧快給這幫祖宗跪下了。
秦識有沒有女朋友關你們什麼事啊,一個兩個那麼熱衷?
不是等一下……
秦識有沒有女朋友跟她也沒關係啊,她為什麼那麼緊張!
陳巍和王楊鈞由始至終都站在門邊旁聽,他們這玄冥二老組合也摁不住快竄到天花板上開派對的學生們。
畢竟猜到那姑娘很大可能是老校長的孫女。
好巧不巧,紀寧寧在教室里坐著,全程如坐針氈。
多有意思啊!
秦識靠在講台邊,左手握著話筒放在胸口,右手往後撐在桌面上,下巴微微揚起,閑適的目光似乎看著教室里的每個人,又似乎在獨獨只哪一個。
一時間,沒說話。
他內涵的默了,舞美系這些未來將在電影電視舞台綜藝等等做幕後的工作者們,也安靜了下來。
「該不會是我們舞美系的姑娘吧?」不知誰冒出一句。
氣氛達到期待的頂點。
「這位同學我覺得你應該考慮轉專業。」秦識表情不變,淡淡然的目光不著痕迹的落在中間排靠左手邊那隻鴕鳥身上。
「編劇么?」那同學不好意思的摸了一把脖子,含蓄的笑了。
秦識搖頭,語氣誠懇地:「隔壁傳媒大學,新聞專業。」
全場爆笑。
*
一小時四十分鐘,大課結束。
舞美系的同學們走出階梯教室時,臉上無不帶著滿足的表情。
他們忽略了當秦識調侃那位同學應該轉專業時,並沒有否認之前的提問。
所以沒錯,是你們系的姑娘上了我秦家的車。
全場唯一一個對此有所意識的是紀寧寧。
驚心動魄之餘,忍不住趁秦識視線方向不在她那邊時,狠狠的瞪他解氣!
終於確定了他那張好看的皮囊里,潛藏著惡劣的因子!
下課了,紀寧寧在教室里磨蹭到最後才出去,烏小雅開玩笑說她被秦識帥軟了腿,她心說你哪裡知道我心裡的苦!
剛走出學院樓,被教導員叫住:「紀寧寧,去一趟主任辦公室,有事找你。」
周圍聽見的同學們都在羨慕她。
這會兒秦識在陳主任的辦公室坐著喝茶呢!
紀寧寧警惕的小臉寫滿拒絕。
教導員跟她打包票:「好事!」
烏小雅『卧槽』了一聲,率先反映過來,「姑娘你選上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