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南牆
沉憶又連著發了兩條語音,點開來,響起的是藤子不著邊際的粗嗓門:【寧啊,待會兒藤爸來接你,晚上咱們吃火鍋去,慶祝你掙脫婚約枷鎖重獲自由!】
第二條還是藤子:【吃完火鍋去看場電影,完了你到我們那住一晚感受下,最多你和小憶睡床我睡沙發——哎唷!揍我幹嘛,哪兒說錯了,我改還不行!】
一聽就知道藤子被素質教育了。
紀寧寧拗不過他兩,回復說晚飯見,放下手機,裹緊被子倒進沙發。
松釋全身,深呼吸——
傾倒的視線里,舊傢具依舊擺在記憶中的位置,兩隻印著錦鯉花紋的保溫瓶肩並肩立在門邊,年歲比她還大。
周三那天她回得倉促,靈機一動,拎了這兩隻瓶子去學校宿舍接熱水,沒想到第二天早上倒出來時還是熱的。
茶几上壓了層玻璃,下面珍藏了許多老照片。
剛建成的南影校門口,紀南筠抱著寶貝孫女留影紀念;除夕夜的紀家院子里,喜慶的紅燈籠掛了好幾串兒,留下全家福一張;紀寧寧的滿月照、百天照、每個周歲,還有她第一天上幼兒園死抱著奶奶的腿不肯去,哭得直吹鼻涕泡……
照片全是紀湛行拍的。
他酷愛攝影,一台帶閃光燈的老式銀燕,眼饞了製片廠大院里多少人。
小時候,奶奶會對紀寧寧念叨:「你爸要是還在,現在一定是個攝影家,他拍的照片可好了!」
紀寧寧就問聲細語的用同一句話回答,說:「爸爸已經不在了,奶奶別難過,還有寧寧在,寧寧冬天不進雪山。」
不知是這句話寬慰了老人喪子悲慟的心,還是老人心疼年幼的孫女,強迫自己變得堅強起來。
在後來漫長的日子裡,紀寧寧很少再聽到奶奶說類似的話。
四合院所有屋子的玻璃窗都糊了報紙,這一間也不例外。
報紙泛著經年歲月的黃,有的失去粘性脫落下來,掛在窗戶上,露出外面陰霾的天光。
紀寧寧懶得管,任由它們保持那般模樣。
好像只要不去觸碰,就能將屋子裡的那些彌足珍貴的時光塵封住。
她思緒緩慢的飄著,聽外面滴滴答答的雨聲。
睡了過去。
*
下午五點。
秦識回到家,意外的發現今天家裡挺有人氣。
爵士樂從唱機的鎏金大喇叭里傾淌而出,把客廳的氛圍烘托得浪漫又安逸。
日理萬機的秦總坐在沙發上翻閱文件。
廚房裡,秦夫人正在做晚飯,米飯香飄出來,飽滿了鼻息。
秦識定定站在玄關,不動聲色環顧這異常和諧的局面。
末了,目光鎖定跟隨唱機哼哼小曲的廚房,揚起眉。
不用親眼確定,他都能想象出難得下廚的秦女士此刻有多怡然自得。
「站在門口做什麼?落了東西在工作室?」秦裕謙側首望著兒子,沒等他回答,看出他正對眼前發生的一切疑惑不解,轉而解釋道:「難得周末我和你媽都有空,就去海鮮市場買了點兒大閘蟹,然後發現買多了,然後又想起你的小媳婦不是在南影念書么,我讓老宋去學校接她過來,大家一起吃頓飯,聯繫聯繫感情。」
秦識:「……」
秦識面無表情,腦子裡飛的彈幕全是一串串凌亂的標點符號。
槽點太多,不知道從哪裡開始才算好。
這麼多年依舊沒有適應親爹淡定從容的敘事方式,以及親爹不同常人的腦迴路。
秦識挑了無關緊要的問:「買了多少斤?」
「不多,還不到一百,今天大閘蟹特別好,你去廚房看看,一個個生龍活虎的。」所以沒有買超過百斤,秦總挺遺憾。
秦識已然在合計,晚點兒讓唐景珩那個吃貨過來搬點兒,免得明天家裡這二位突然興起又上哪兒旅遊,半個月不回,即便他天天在家吃飯也不樂意吃半個月的螃蟹。
沙發那頭,秦裕謙不忘叮囑兒子:「待會兒你的小媳婦來了,可別說是吃不完才把她接過來的。」
秦識忍住了翻親爹白眼的衝動,英俊的麵皮卻到底忍不住露出個在外面絕不會有的嫌惡表情,問:「你們就那麼確定紀寧寧是我小媳婦?」
她都找上門退婚了,由紀家保存的婚書和婚戒,此刻像屍體一樣躺在秦識車上的手套箱里。
沒帶回來放秦先生秦女士面前,是身為兒子的他最後的善良。
「紀家這個姑娘不對你眼?」秦裕謙反問。
都說導演眼光刁鑽,換個說法無非臭毛病多愛挑。
秦識遺憾的攤了攤手:「要是我對不上她的眼呢?」
秦裕謙聞言頓了下,仔細把站在玄關那個和自己年輕時候七八成相似的小子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予以肯定:「兒子,你在爸爸眼裡是最優秀的!」
好吧。
秦識想說『自身優秀和一個人喜不喜歡你是兩個回事』,但他很早就發現和親爹辯駁是件浪費時間的事情,沒有任何意義,所以他選擇沉默。
他相信主動退婚並不願給他給秦家增添任何麻煩的紀寧寧,是不會來的。
轉念一想,好像有哪裡不對?
「爸,你讓宋叔去學校接人,事先聯繫過她么?」秦識似有預見的問。
「沒有。」秦裕謙回答的十分乾脆。
「……」
「小姑娘臉皮薄,而我是成功人士要面子,不能給她回絕的機會,老宋把車開到了直接給她打電話。」老秦縱橫商場多年,這點睿智是有的。
秦識無奈得笑了:「不在學校怎麼辦?」
「上家裡接,離得又不遠。」秦裕謙被兒子搭話搭得不耐煩,還會錯了意思,「我跟你說,老爺子們確實都不在了,我還在。我跟你媽都挺滿意紀寧寧,乖巧懂事,言行舉止又得體,長得也好看,你先和她處處,就算真的好不成,也得是人家拒絕你。」
秦識覺得今晚這頓飯是橫豎跑不掉了。
不知道該同情被拒絕得徹底的自己多一些,還是同情即將應對秦家史上最奇葩夫妻的紀寧寧多一些。
冷不防,秦裕謙放下手裡的文件,對著天花板嘆出一口老氣:「剛我還跟你媽說,懂事的孩子為什麼懂事?因為沒有任性的資本。」
秦識從鞋櫃里取拖鞋的動作止在半空。
秦裕謙三度轉臉來,看著秦家四代單傳,語重心長:「你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物質生活精神世界全面豐富,家裡給你最好的資源把你培養出來,理所應當優秀。一句話『想當導演』,國家話劇團說不去就不去了,好在電影拍得不賴,畢竟是做自己喜歡的事,能拍好也是我剛才說的那個道理。就是心氣兒太高,總擔心你見過太多自以為好的,就分辨不出真正好的了。」
秦識沒吭氣。
知子莫如父,誰能說不是呢?
「等哪天你狠狠撞一回南牆,能從中體會很多奧義的。為父相當期待。」秦裕謙說完,起身到廚房給老婆打下手去。
秦識把父親的話回味了好一會兒,明白了。
合著秦總看準了紀寧寧是塊南牆,穿針引線的讓他往上撞,過程里學著成長?
秦識彎身換拖鞋,家裡那隻性情驕傲的貓主動粘了上來,喵嗚喵嗚的蹭他的褲腿。
他垂眼看著這團毛茸茸的小東西,聯想起早先在工作室,紀寧寧低眉順眼的模樣。
此時後知後覺,她那份乖巧完全是偽裝出來的。
骨子裡倔著呢。
這貓今天格外殷勤,不但蹭褲腿,還鬧著要秦識抱。
秦公子被愉悅了,到底是他從路邊撿回來的,這點感情還在。
換好拖鞋,伸手去撈,指尖剛觸到它腦袋上順滑的毛,小東西一爪子朝他揮來,險些抓破他俊美的臉皮。
秦識收得快,身形差點兒沒穩住。
再抬眼,布偶貓一步一挪慢悠悠逛回客廳里,尾巴搖得老高!
撩完就跑,幾個意思?
還有這似曾相識的情景,這貓以前也對他出過手?
秦識回憶半響才想起來,今天中午紀寧寧退完婚書婚戒后,敷衍的道了句『還有事先走了』,跑得頭都不回。
不就是在變相撓他?
南牆已經撞到了。
他不甘心。
*
紀寧寧一覺醒來,天已經黑了。
沉憶發信息說和藤子堵在路上,大約7點才能到。
南影附近不愁吃的,味道不錯的火鍋店有好幾家,紀寧寧讓他們慢慢來,打開節能燈,從行李箱里翻出套衣服換上,站在鏡子前琢磨要不要畫個淡妝,畢竟是為了慶祝她掙脫婚約枷鎖才吃的慶祝火鍋……
「頭髮還沒幹透。」
五指陷入髮根,煩躁的撓了撓,紀寧寧沖鏡子里的自己皺起眉。
腦袋疼得有點兒明顯啊。
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差5分鐘6點整,還有時間到門口的藥店買盒感冒藥。
有病早治,沒病預防。
讓沉憶和藤子看出來,會挨訓。
紀寧寧穿上外套抓起鑰匙正要往外走,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老宋叔(秦家司機)
「……」
腦袋更疼了。
*
十五分鐘后,紀寧寧在南影校門口坐上秦家那輛昂貴得頻頻引人注目的轎車。
時隔三個月,又見到秦識未來的小媳婦,老宋可高興了。
給秦家當了十多年司機,秦識是他看著長大的,一轉眼,大導演都要娶媳婦了,歲月不饒人啊!
「秦總派我來接你時特別交代到學校再給你打電話,怕你不願意去!」老宋不相信的『嗨』了聲,「就是太寶貝你了!」
紀寧寧在後座坐好,尷尬的笑了笑。
姜到底還是老的辣。
幾個小時前她還為退了秦識的婚起了那麼點兒得意的心,幾小時后被秦叔叔一招殺於無形,反擊之力都沒有,就要上秦家吃螃蟹。
出門時,她在電話里給沉憶簡單說了下,火鍋吃不成了,慶祝個鬼啊!
她以為秦識會跟家裡說明情況,這樣就省掉她親自面對秦家長輩的麻煩。
誰知算盤沒打對……
紀寧寧不甘心的問:「宋叔,學長在家嗎?」
「當然在了。」老宋意味深長地側首瞄了她一眼,再意味深長地說:「你跟你奶奶回老家這麼些年,好容易回來了,可得抓緊時間多跟阿識相處,他人是好的,可能對你們小姑娘來說穩沉了點兒,我聽你還叫他『學長』,生分了不是?」
不生分不生分。
紀寧寧內心滿滿都是拒絕。
沉憶隔了十來分鐘才有反映,急不可耐的發簡訊來調戲:【該不是秦導看上你不願意退婚,即將開啟反攻模式?待會兒到了你好好注意他的後腦勺,有沒有真的被門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