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孤勇
整件事並不複雜。
今年高考結束,紀寧寧收到南影的錄取通知書,就和奶奶商量著準備回A市了。
雖然紀家位於製片廠的老房子還在,距離南影校區也不遠,但奶奶上了年紀腿腳不方便,不能獨自居住,幾番權衡下,住進郊區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療養院。
而但紀寧寧原本是打算住校的。
沒想在這個時候,久不聯繫的親媽郭茹女士突然出現,表示想把她接回姜家,還給她準備了嶄新的房間。
紀寧寧對親情這回事看得淡,有就是有,沒有也強求不來。
只能看淡。
但不表示當郭女士找來,她不會動搖。
在奶奶的支持下,沒猶豫太久就住進姜家。
繼父姜榮海似乎是個敦厚人,正在念初中的雙胞胎弟弟懂事之餘帶點兒中二,『姐姐前姐姐后』的叫著她,家庭這詞兒不知不覺就鑽進她的腦子裡,有了形狀。
剛開始一切都好。
直到這周三。
當時客廳沒人,姜榮海在公司,雙胞胎也還沒放學。
郭茹和婆婆在廚房做飯,沒聽見提早回來的紀寧寧開門的聲音。
薑母一邊剁肉沫一邊把媳婦訓了,從當年姜家不嫌棄郭茹嫁過人生過小孩兒數落到今時今日,最後步入正題,問:「你打算什麼時候說?」
郭茹細聲細氣兒道:「寧寧和秦家好像沒怎麼聯繫,上次吃飯時,我親眼看到她和秦識交換手機號,要不,等他們先熟悉熟悉?」
薑母撂下菜刀吼起來:「早晚都是要嫁過去的,你是她親媽,讓她請秦家幫個小忙算什麼?假如她進不了秦家的門,就更要趁現在把口開了,榮海的公司正是關鍵時候,只有他好了你才能好,這個家才有好!不然我為什麼會同意接她回家住?圖她礙我的眼嗎?!」
郭茹被罵得大氣不敢喘,隔了好一會兒,抽抽噎噎的應了,表示晚上女兒回來就說。
薑母總算滿意。
紀寧寧站在玄關,全身僵麻,嗡鳴得快要缺氧的腦袋裡,有什麼東西噼噼啪啪的碎裂開。
然後她發現那是她自己。
那天她一聲不吭的離開,沒讓任何人發現。
之後在學校超市買齊基礎生活用品,回到老四合院里,將以前用作客廳那間打掃出來,認認真真給自己安了家。
那兒才是她的家!
郭茹當晚發現不對,給她打電話,沒接,大約是猜到點兒苗頭,隔了兩天,終於忍不住跑到學校里找人。
紀寧寧態度很堅決,把那天聽到的對話原樣兒複述,最後說:「以後你是你,我是我,回頭我會把在姜家住的三個月伙食費住宿費還你,以後別來往了,你好好過你的吧。」
她說完扭頭就走,落下郭茹僵滯的站在籃球場邊,許久許久回不過神。
本就淡薄的母女情分,大抵到此為止了。
當然,這些不可能全說給秦識聽。
紀寧寧嚴肅的想著,要給自己留點兒臉面。
她是來退婚的,僅此而已!
秦識全程沒有插話,細細的聽她說,無意識被職業本能驅使,用選角的眼光將她打量。
紀寧寧生了一張上鏡的瓜子臉,臉上有肉,下巴微尖,整體有種秀氣的立體感,圓大的杏眼很有特色,眼尾漫不經意的輕微上揚著,靈俏又刁鑽。
這讓秦識想起家裡那隻布偶貓。
平時誰都不搭理,只有它樂意的時候才會主動貼過來和你親近,有點兒『爺今天高興隨便寵寵你』的意思。
秦識:「……」
怎麼想到貓去了?
目光重新匯聚在她身上。
她留了一頭過肩的發,烏黑濃密,發尾輕微捲曲,穿的是連帽衛衣、鉛筆牛仔褲和平底系帶靴。
這一身,由上至下,簡單幹凈。
只當秦識餘光掃到窗外灰濛濛的天色,便又覺得她穿得過於單薄。
是故,他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遙控器,打開空調。
紀寧寧注意到他這舉動,用眼神略表感激后,和之前一樣飛速收回視線,轉而牢牢盯著桌上那杯早先他讓給她的咖啡。
她語速不快,敘事清晰,足見來時已經做好打算。
秦識就那麼看著,聽她說著,逐漸從她狀似平靜的情緒和所有里,洞察出那麼一絲小心隱藏的孤勇。
片刻,紀寧寧說完了,目光聚焦在熱氣有所減少的咖啡上,暗自鬆了一口氣。
過程遠不如想象中艱難。
嗯……咖啡已經擺到面前了,要喝嗎?
她不是很渴。
不喝會不會顯得不禮貌?
一不小心,又開了小差。
秦識自然是發現了,沒點出來,禮貌的向她徵詢:「你想我怎麼幫你呢?」
紀寧寧『啊』了一聲,回過神,忙不迭解釋:「不是的,不用學長幫忙。」
「不用?」秦識微訝,不太明白了。
那她來這一趟是為了什麼?
紀寧寧從書包里拿出一隻平扁的鐵皮收納盒,畢恭畢敬的放到他面前。
鐵盒子大小跟一部普通的手機沒差,紅白相間的彩漆磨得差不多了,但還是能清晰的看到盒子表面『南方電影製片廠』的字樣。
秦識已經猜到是什麼,打開一看:泛黃的婚書,以及一枚純金的戒指。
他家裡有套一模一樣的。
紀寧寧認真道:「婚約雖然是長輩定下的,可是這些年我和學長根本沒交集,連朋友都算不上,即便在大街上遇到誰也不認識誰,不能因為有婚約存在,一有麻煩就要去占學長和秦家的便宜。」
秦識忍俊不禁:「因為有婚約存在,我幫你不是理所應當么。」
這是個駁論。
紀寧寧沒聽出他的打趣,拚命搖頭,然後鼓起勇氣,十分真誠的看向他,「所以,我是來解除婚約的。」
秦識:「……」
半掩的門外,分別響起「卧槽」、「不是吧」和「哎喲我去還沒展開就結束了」的感嘆。
不知什麼時候來的人,但很顯然,紀寧寧和秦識的對話被聽得一乾二淨。
*
紀寧寧闡述完來意,退還了婚書婚戒,迅速撤離戰鬥現場。
留下一個連她都看出來一臉沒想到的前未婚夫。
管不了那麼多了。
小會客室外面站著三個男的,紀寧寧跟他們撞個正著。
是三個不同類型的帥哥,勾肩搭背的隨意站成一堆就是張時尚雜誌內頁照,只臉上帶著不同程度的內涵表情,說不出的奇怪。
紀寧寧匆匆朝他們點了下頭,直奔樓梯口,間隙,其中一個好像還對她豎起大拇指?
一口氣衝出工作室。
外面的空氣過於新鮮,潮濕的寒意瞬間把她包圍。
她打了個哆嗦,深呼吸間揚起嘴角,咧出大大的笑容。
身心都舒暢了。
紀寧寧在門口站了會兒,平復「我完成了退婚壯舉」的激動心情。
準備回學校。
雨勢漸大,細密的毛毛雨變作吧嗒吧嗒的雨點,錯落的砸下來,冷意愈發明顯。
她盯著來時的方向看了會兒,把書包頂在腦袋頂,邁開小腿向園區口跑去。
對身後那棟性冷淡的別墅毫無留戀。
*
擇一工作室,二樓,還是那間小會客廳。
秦識站在封閉的小陽台上,目光平靜的盯著外面看,臉頰卻因為後槽牙正互相撕咬,綳得微微發緊。
他被退婚了。
在他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順從長輩的安排時,在他正試圖先了解未婚妻是個怎樣的人時,在他聽了她為難的處境,打算出手相助時……
小姑娘乾脆利落的和他一刀兩斷。
他,被退婚了。
雨越下越大,水和霧混淆在一起,天光黯然,末日來臨了。
「那麼大雨,要不要借那姑娘一把傘啊?」重霄把臉湊過來,無尾熊似的掛秦識身上,和他視線一致看著外頭,似笑非笑地:「畢竟是前未婚妻。」
應亦丞伸直長腿坐在紀寧寧剛才的位置上,壞心眼的應和:「別了吧,人家說得很明白了,不想給學長添麻煩。」
唐景珩站在書架前假惺惺的翻看,「因為不想添麻煩,所以咱們秦導的婚,立場堅定,邏輯分明,在下佩服!」
忽然,一道淺黃色的身影從秦識眼皮子底下竄出,像顆自帶暖光的小太陽似的,跑出大門,跑向園區出口。
很快沒了蹤影。
秦識眼底波光微動,沒說什麼,重霄先伸直脖子嚷嚷起來了:「借傘?不存在的,淋雨跑回去都不可能借傘,學妹是個狠人!」
*
紀寧寧回到老廠區的四合院已是下午兩點半。
淋了一路的雨,里裡外外濕透了,她牙齒打顫的脫下衣服,用厚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裹好,縮在沙發上回沉憶簡訊。
沉憶那條是半小時前發的,問她事情解決了嗎?有沒有被秦識為難。
紀寧寧笑了笑,勾首在按鍵上打字:【門不當戶不對,我也不是什麼絕色,主動退婚,他高興還來不及呢,腦袋被門夾了才會為難我。】
沉憶秒回:【那就好,午飯解決了沒?】
紀寧寧睜眼說瞎話:【學校門口吃的蓋飯,沉媽放心!】
信息剛發出去,肚皮不爭氣發出咕咕抗議。
她看眼糊著舊報紙的窗外,雨很大,下得很吵,雖然換身乾衣服就能出去,可頭髮是濕的。
家裡還沒通電,這兩天晚上用的都是節能燈。
她得儘快想法子把電費繳上。
想到這裡,紀寧寧用手在軟軟的肚皮上揉了兩圈,以作安撫,等頭髮幹了,午飯晚飯一起吃吧。
沉媽明顯不相信她的鬼話,過了會兒,發來一條語氣沉重的語音:【你一個人住在那兒我實在不放心,要不我讓藤子開車來接你,你先跟我們將就兩天,好不好?】
沉憶和藤子都是紀寧寧從小到大的朋友,單親家庭的孩子,抱團取暖的革命感情。
唯一不同的,今年沉憶和藤子正式確定戀愛關係,紀寧寧考上南影,沉憶考了音樂學院,藤子則跟著他老舅在4S店賣車。
藤子會來事,很快自己貸款買了輛車,又攢了一筆錢在音院附近租了套一室一廳的房,和沉憶過上美滋滋的小日子。
紀寧寧說什麼也不好去打擾他們二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