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憂患
林思裕很久沒有這麼得意過了, 「我就知道, 只要把宋景亮拖下水, 將他子侄孫輩都問罪,付彥之就不可能再冷眼旁觀, 是一定要替宋家辯白的。哈哈, 傳聞北周長孫晟能一箭射雙鵰,我這一次,至少是三雕吧?」
與他的得意不同, 旁邊聽著的林嶠有些忐忑:「大人不怕徹底得罪徐國夫人, 以後同貴妃在聖上面前說您……」
林思裕斜了一眼長子:「又不是我們逼付彥之出頭的,我怕什麼?再說付彥之下場如何,皆來自天恩,這天恩又不是我左右的!」
林嶠有點懵:「可大人不是打算向聖上進言……」
「我幾時打算了?」林思裕一直覺得這個兒子笨得不像自己,所以更喜歡次子林屹,可是林屹因為楊剛的兒子, 被聖上貶出京去了, 他只能忍受長子的愚笨,將他帶在身邊——一想到這個, 被林思裕壓抑在心中的憤恨, 就又冒了出來。
「楊仲堅樂得做這個急先鋒,我正好不出頭,看他們兩虎相爭。」林思裕眯起眼, 露出一絲冷笑, 「他跟付彥之的仇, 可也不小呢。」
楊仲堅就是戶部侍郎楊剛,林嶠聽見他的名字,忍不住提醒父親:「養虎遺患,楊侍郎近來似乎不大恭敬。」
林思裕有些驚訝:「你都看出來了?」他終於對這個長子有些滿意,耐心解釋說,「他越這樣,越不必擔憂,如今才不過是個侍郎,就如此狂妄,是不可能走到宰輔之位的。相比起來,還是留著付彥之,禍患更大。」
他如意算盤打得精,楊剛卻也不蠢,只不過如今兩人立場利益一致,都想先清除異己罷了。
「聖上息怒,他們這些文人向來同聲同氣,何況付中丞能考中進士,多賴宋家,兩家又算是世交,要是付中丞此時不出面為宋家辯白,恐怕有忘恩負義之嫌。」楊剛說話,乍一聽似乎是勸,細一想全是在勾火。
聖上果然越聽越怒:「忘恩?忘誰的恩?他是中的宋家的進士,還是做的宋家的官?」
「這……」楊剛佯作沉吟,「不管怎樣,臣以為,付中丞不至於辜負聖恩,同他們結黨。」
聖上本來還沒想到結黨那兒,聽他一說,這根弦立刻繃緊了,「那可未必。付嗣忠跟宋景亮是至交,付彥之與宋景亮的孫子也過從甚密……」
楊剛露出欽服之色,「聖上高瞻遠矚,非臣等所能及。不過宋景亮等人陰謀已經敗露,付中丞實在不必這時候跳出來啊!他就不怕連累徐國夫人嗎?」
「哼,他怕是就仗著徐國夫人做保命牌,才敢如此狂妄!」聖上眯起眼睛,眸中射出冷酷光芒,「你去,好好審一審他,別聲張出去。」
楊剛答應一聲,又說:「付彥之是御史中丞,若在御史台就地審問,恐怕很難不泄露消息。」
「他不是還在甘露殿外跪著么?就近帶去內侍省審吧。」聖上說完,看一眼程思義,「傳令下去,任誰敢把此事泄露給貴妃,或者宮外徐國夫人,打死不論!」
程思義領命,和楊剛一同出去,傳過聖命后,又回去聖上身邊服侍。
聖上斜倚著坐榻,正閉目養神,程思義上前復命,聖上「嗯」了一聲,程思義瞧瞧聖上臉色,問:「聖上是不是犯頭疼了?」
聖上擺擺手,睜開眼,「你說,東宮屬官,是不是也該查一查?」
程思義心中一跳,查東宮屬官,就是查太子,非同小可,他斟酌著答:「人犯還未到京,就查東宮屬官,恐內外不安。」
「也是,等那妖人到京審問過了,再議也不遲。」
程思義等了一會兒,見聖上只顧出神,便借著換茶提醒道:「聖上,天兒不早了。」
「唔。」聖上抬頭看了眼窗外,問,「三娘做什麼呢?」
「方才傳話過來,說娘娘練完琴了。」程思義要說的其實不是這事,所以他回答完了,緊接著又說,「一會兒天黑了,付中丞還是不回府,徐國夫人那裡怕是瞞不住。」
聖上反應過來,卻並不以此為意,「不要緊,天黑之前,楊剛肯定會有結果。」
果然,日頭剛一偏西,楊剛就來回報:「付彥之拒不認罪,但臣查問得知,其與宋敞常私下通信,信件都藏在他永樂坊舊居。」
他來回稟,其實是想自己去抄檢,但聖上聽完就看向程思義:「你去一趟吧。先去見過徐國夫人,好好跟她說,別嚇著她。」
楊剛聽聖上這語氣,似乎不像是要對付彥之趕盡殺絕,等程思義走了,就說:「付彥之要是有聖上三分為徐國夫人著想的心,都不該如此,真是可惜了徐國夫人一片痴心。」
「人犯都到哪裡了?何時到京?」聖上沒理楊剛的話,另問道。
「回聖上,至多兩日就到京中。」楊剛察言觀色,見聖上不欲多談徐國夫人,乖覺地順著話茬往下說,「在京的宋景亮第六子、光祿少卿宋談,已拘禁在家,御史台遣了侍御史前去訊問,不過既有付彥之一事,是不是……」
他略一停頓,想看看聖上反應,就在這時,門邊小內監插空回稟:「鄭國公求見聖上。」
鄭國公蘇耀卿?他怎麼來得這麼快?楊剛念頭閃過,見聖上微微皺眉,顯然也有些意外。
「宣吧。」聖上說完,看向楊剛,「宋談不甚要緊,你先去審付彥之。」
楊剛應聲告退,到殿門口時,與神色匆忙的蘇耀卿打了個照面。
「真是一門好親戚。」楊剛心中暗想。
只可惜聖上心中已經起疑,是絕不可能輕輕放過的,這從聖上最後一句是催著他去審付彥之,就能看出來。不過楊剛也比誰都清楚,審付彥之是審不出什麼的,又不能動刑,兩邊乾耗著而已。
最後終究要著落在付彥之和宋敞的往來信件上——興文字獄,最是簡單,楊剛溜達著回了內侍省,等程思義消息。
程思義剛到徐國夫人府。
這是隨駕之外,他第一次來,所以一進門就鬧了不小的動靜。
「別慌別慌,我奉聖命來同夫人說幾句話,沒什麼大事,別驚著夫人。」程思義知道徐國夫人生產至今還不到二十天,忙安撫府中下人。
早有下人飛報進內院,蘇阮聽說程思義親至,本來懸在半空的心反而落地了——雖然地勢很低。
「請進來吧。」她還在坐月子,不好出門,就讓人把程思義請到后罩房廳中,「怠慢程將軍了,我實在不便。」
程思義新近得聖上加封右監門衛大將軍,蘇阮便改了稱呼。
「夫人太客氣了,理當我來拜見夫人。」程思義說完這句就轉入正題,「我奉聖命出宮,不敢耽擱,夫人請安坐聽我說。」
蘇阮點點頭:「程將軍也請坐。」
兩人分賓主坐下,程思義道:「今日聖上下詔,命緝捕宋氏族人,連在京的光祿少卿宋談也拘禁在家審問,付中丞求見聖上,為宋家求情,認為宋家與術士妖言惑眾一案無關,之後在甘露殿外長跪不起。」
蘇阮嘆道:「這個倔脾氣,怎麼總是不改?他現在還跪著呢?」
程思義搖搖頭:「聖上聽了楊侍郎勸諫,懷疑付中丞與宋景亮一黨有關,令楊侍郎詳細訊問……」
蘇阮抬手拍案,啪地一聲,震得杯中茶水亂顫,「這個楊剛就是公報私仇!打從上次林相推舉他任御史中丞,聖上卻更屬意付彥之開始,他就記恨我們了!」
「夫人息怒。」程思義對蘇阮的反應略有些驚訝,但轉念一想,蘇家三姐妹好像哪一個都不是容易被嚇到的脾氣,乾脆直言,「楊侍郎得知付中丞常與宋敞通信,回報聖上,聖上命我先來同夫人說一聲,再去永樂坊取。」
「既然是聖上之命,我也沒什麼話好說,就勞煩程將軍將我方才那句稟告聖上。還有,付彥之都跟聖上做了連襟了,吃飽了撐的跟別人結黨嗎?我們兩個到如今只得一個女兒,論富貴,放眼京中也沒幾個比得上的了,他到底有何緣由去結黨?」
蘇阮一口氣反問完,端起面前杯子喝了口水,緩和了語氣,說:「程將軍不是外人,我同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沒人比我們姐妹兄弟,更希望聖上長命百歲、御宇萬年的。」
程思義點點頭:「夫人放心,我一定將話帶到,您早些歇息。」
「今晚不能放付彥之回家?」
程思義面露難色:「恐怕不能。」
蘇阮見他滴水不漏,一句話不肯多說,只得讓人送程思義離去,然後吩咐朱蕾:「你親自去那邊府里,把我阿姐請來,就說出了十萬火急的事,再請她派個人去請我阿兄來一趟。」
片刻之後,蘇鈴匆匆趕來,「出了什麼事?是不是東宮有消息了?」
那術士的妖言里,雖然一句沒提及太子,但聖上應禪位云云,還是讓人直接聯想到東宮。林思裕當然不肯放過這個能一併扳倒太子的機會,自事發起,便把術士、宋家和太子綁得緊緊的。
於是這兩日蘇鈴便跟進了小火慢燒的油鍋一樣,煎熬的不得了,卻始終得不到一個痛快。
「東宮沒有消息,但是……」蘇阮說著,眼淚落了下來,「付彥之叫楊剛陷害的,被拘禁在宮中了!」
蘇鈴大吃一驚,忙問端的,蘇阮一邊抹眼淚一邊說了經過,「程思義說,今晚付彥之是不能回家了。楊剛那些人的手段,阿姐也聽說過,沒有信件他們都能給打成一黨,有了信件,還不逐字逐句挑毛病、硬給辦成鐵案?」
「他們想幹什麼?把妹夫跟宋家打成一黨,下一步是不是要說我們蘇家擁立太子了?!」蘇鈴聲音尖銳,「不行,我這就進宮見娘娘去!」
蘇阮沒想到她腦子一轉,居然轉到那個方向去,但轉念一想,又冷笑:「說不準真是如此。不過你這時候進宮,聖上未必肯讓你去見娘娘,我猜,娘娘現在對此事,大約還毫不知情。」
「那怎麼辦?」蘇鈴很焦慮,終於想起自己家還有一個人,「你阿兄怎麼磨磨蹭蹭還不來?」
話音剛落,下人就來回報:「國公不在府中,說是進宮面聖去了。」
姐妹倆一愣,蘇阮先問:「幾時去的?」
「有小半個時辰了。」
蘇阮擺擺手,叫下人退下,蘇鈴道:「莫非他聽見消息了?他怎麼不先同我們商議就去見聖上了?」
「不一定是為了付彥之,阿兄不是同光祿少卿宋談交好么?也可能是為了他。」
「他還有閑心管閑事!可別弄巧成拙才好。」蘇鈴怎麼想,都還是不安,「要不,我直接去見聖上吧?玉娘這樁婚事,是聖上親口許的,我去求聖上退了這門婚事,看誰還能把我們跟這妖言案扯在一起!」
蘇阮心中一動——她和付彥之早就對眼下的情形有過預案,準備萬一聖上不叫蘇貴妃知道此事,就讓蘇鈴出面,但從沒想過用這個理由。
「不,你還是去求見娘娘,但理由就用這個理由!」蘇阮湊到姐姐耳畔,細細分說半晌,最後道,「要是聖上和娘娘問起我,你就說我在家抱著欣兒哭呢。」
蘇鈴點點頭:「我知道了。你放心在家等我的好消息……也別太放心,萬一聖上娘娘打發人來看你……」
蘇阮微微一笑:「我省得。」時刻準備著做戲嘛。
「那我也不換衣裳了,這就進宮去。」
蘇鈴風風火火出門,蘇阮送到門口,抬頭間正望見天邊一輪缺月,寂靜冷清地照著這充滿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