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秋遊
樂游原是城中最高點, 每到三月上巳節和九月重陽節,這裡都人滿為患, 好在如今才八月初,今日也不是休沐日, 遊人並沒有那麼多。
蘇阮坐車,付彥之三兄弟各自騎馬, 一路登上樂游原,才下車的下車、下馬的下馬。
下車時,蘇阮看天上雲朵很多, 太陽曬不到,便沒有戴帷帽。
她大大方方走過去, 薛諒卻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往付彥之身後躲了躲。
付彥之沒察覺, 指著西南面告訴蘇阮:「這裡能看見雁塔。」
蘇阮轉頭望去, 果然遠遠看到一座宏偉方塔高高聳立,三郎薛諳好奇,問他兄長:「大兄, 你也在雁塔題名了嗎?」
「嗯, 一會兒下去要是不累,我帶你們去看。」
雁塔之下,是一座宏麗寺廟,從高處望去, 殿宇重重, 氣派端嚴, 有香客僧侶往來其間、絡繹不絕,顯然香火極盛。
蘇阮正端詳那座格外顯眼的雁塔,就聽身後薛諒哼了一聲,她轉頭去看,只見這位從在她府中就一臉不情願的青年,已乾脆轉身往裡走,不管他們了。
付彥之也聽見動靜,回頭看了一眼,向蘇阮苦笑。
薛諳忙叫道:「二兄,你慢點!」並追上去拖住薛諒。
他們兩兄弟身高差不多,薛諒比薛諳壯一些,所以薛諳拖他就拖得有點勉強。
蘇阮快步跟上去,笑問:「二郎急著去哪?你認路么?前面可有幾位親王的園子,不能隨便進的。」
薛諒頓時停止掙扎,不動了。
付彥之走在蘇阮身旁,說道:「前面有一片楓林,這時候葉子大概已有些紅了,我們去那兒走走吧。」
薛諒不吭聲,蘇阮就笑著接話:「是你說你帶我們來玩的,當然你帶路了。」
「那就先去楓林,過了楓林,有一片草地,我們可以到那兒坐一坐。」
薛諒聽完,立刻拉著薛諳往前走,付彥之也沒攔著,反而叫羅海跟上去,防止他們倆迷路。
「二郎看著是長大了,其實還跟個孩子一樣。」蘇阮笑著說,「我看他臉上就寫著『我在賭氣,快來哄我』呢!」
付彥之被她這種說法逗笑了,「我聽你說了之後,回去再見他,也有這種感受,但我實在不知怎麼哄他。三郎說,二郎喜歡騎馬打獵,近兩年還練了拳術。我想了想,還是先帶他遊覽京城名勝,過些日子,再約著宋敞帶他去打獵。」
「嗯,多在一塊相處親近,早晚會好起來的。對了,明日我大姐設宴,要給學堂兄一家接風,叫你和二郎三郎也去呢。」
「好。你昨日幾時回府的?」
「大約戌時初吧?」蘇阮看下人遠遠跟著,就低聲把昨日面聖的經過都跟付彥之說了,「後來寧王好像有些醉了,抱著聖上的腿哭了好一會兒,聖上也給哭得心酸,扶著寧王安慰了半天。最後還把兩個小郎君留在宮中了。」
「看來聖上待寧王,還有幾分父子之情。」付彥之也低聲說。
蘇阮點點頭:「娘娘說,寧王一向寬厚老實,在兄弟里不出頭,生母出身也不顯。」
在一個強勢的帝王眼裡,兒子越老實聽話,身後越沒有人擁戴,他才越放心,越能生出父子之情。
付彥之輕嘆一聲:「這樣也好,早日正位東宮,也就安生了。」
其實蘇阮無所謂誰做太子的,她這次肯幫寧王妃說話,主要是因為林思裕又一次拿他們蘇家人當刀子,不挫敗他一次,她實在氣不平而已。
「是啊,我也這麼想,不管是誰,早日定了就好。娘娘一個勁兒替你說話,想讓聖上對你委以重任,我都勸她先不要輕舉妄動,等儲位定了也不晚。」
「還是你見事明白。」付彥之轉頭看向蘇阮,笑容里充滿讚許,「聖上若是在立儲之前就徵召我,林相一定以為我與立儲一事有關,必會千方百計阻撓。」
「嗯。不過聖上有問你在做什麼,我說你在籌備婚事。」
兩人一路談著,已經走進楓林,付彥之聽著蘇阮說話,目光從樹冠掃到樹下,突然說:「你等我一下。」
蘇阮停步,看他跑到一棵已經有葉子泛紅的樹下,彎腰撿了什麼東西,回來時卻雙手背在後頭,不由失笑:「你現在的樣子,看著也沒比孩子似的二郎年長几歲。」
付彥之不受干擾:「左手還是右手?」
這是他們少年時常玩的遊戲,當年他每每找到新奇玩意,或者蘇阮想要的東西,就會跑來找她,讓她猜,是在左手還是右手。
「左手。」蘇阮假裝思索片刻后,說道。
付彥之笑起來:「先給你看右手。」他說著把右手舉到蘇阮面前,手中正握著一片泛紅的大片楓葉。
蘇阮看楓葉紅得好看,就接過來,懷疑道:「你一定偷偷換過手了。」
「你總是不信我。」付彥之說著把攥成拳頭的左手也送到蘇阮跟前,然後慢慢攤開。
一顆金黃透亮的琥珀靜靜躺在他掌心,蘇阮驚喜,拿起來細看時,裡面竟然還有一隻桔色小甲蟲。
「真好看!」她情不自禁讚歎,「不過,你把這個攥了多久了?」琥珀都有點溫熱了。
付彥之笑而不答,蘇阮又舉著琥珀仰頭看光透過來的樣子,「也不知這小蟲兒被封在裡面多少年了,你說,這個是不是也能算不朽?」
「算啊,貨真價實的不朽。」
「不過這種不朽還是留給蟲兒就好了。」蘇阮不敢想象一個人也被這樣封著。
她隨口一說,付彥之就隨口答:「蟲兒也不一定願意呢。」
蘇阮笑起來:「確實。」她小心地將琥珀收到荷包里,然後捏著楓葉柄,和他繼續往前走。
此時雖已到秋日,但林中落葉其實不多,路旁草葉也只草尖泛黃,底下還是綠的,毫無秋意蕭瑟之態。天不冷不熱,有南飛的大雁長叫著從天空掠過,蘇阮和付彥之並肩漫步,心裡突然生出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愜意。
這愜意甚至讓她不想開口,很怕破壞這份寧靜,難得的是,付彥之也沒開口,兩人就這麼靜靜走了一段兒,直到前面傳來薛諒薛諳兄弟倆的笑鬧聲。
「笑起來還是很爽朗的嘛。」蘇阮說。
「可是一見我就板臉。」
「沒事,你之前也是一見我就板臉呢。」
「……我有嗎?」
蘇阮轉頭看他:「有嗎?你居然還問有嗎?你自己把臉板得都要抻平了,還問我有嗎?」
付彥之摸摸臉上鼻子眉毛,反駁:「哪裡平了?」
蘇阮斜他一眼,不跟他說了。
「你進京后,都去哪裡遊玩了?」付彥之看她揚著下巴,一副「不同你一般見識」的樣子,忍著笑換了話題。
「總有事情,也沒去哪。去過一次曲江池,逛過西市,後來天就太熱了,實在不宜出門。」
「原來京城各處名勝,我都是從你那裡聽來的,沒想到,」付彥之說著側頭看蘇阮,笑容溫柔,「最後倒是我帶著你一一去看。」
蘇阮父親蘇知信當年在京城雖然未能考中,卻將各處名勝都遊覽過了,後來去了洪州,他時常懷念京中繁華,就一遍一遍地跟兒女們提起那些名勝。
時間長了,蘇鈴不耐煩再聽,蘇耀卿讀書不在家,就只有蘇阮還聽得津津有味,轉頭再講給付彥之聽。
蘇阮想起這些,一時有些唏噓,「人一生的運數,真是很難講。」
付彥之還以為她指的是他們二人,就伸出手握住她垂在身側的手,說:「運數這等玄而又玄之論,多說無益。咱們只管踏踏實實走好每一步。」
他手掌暖暖的,有力卻沒用力,讓人感覺安心。
蘇阮就不再想那些過去的事,另問:「你常來這裡么?」
「不算常來,一年會來個幾次吧?京中宴飲多,宋子高又最好這個,只要他在京中,便常常拉我出來,有時也會來樂游原與同僚歡宴。」
「聽說宋御史十分風流。」蘇阮想起從梅娘那兒聽到的閑話,「還因為同名妓往來,被他家娘子打過。」
付彥之笑了笑:「是有這麼回事。他家嫂嫂……說句孔武有力也不為過,真要動手,宋子高只有求饒的份。」
「那他怎麼還敢同那些人往來?」
「其實嫂嫂不是不許他出去,只是不許他鬧得太過——他畢竟是相府公子,平康坊去慣了的。」
蘇阮聽完點點頭:「原來如此。」接著又問,「那你呢?」
付彥之看看她,「我怎麼?」
「你也常同他一起,去平康坊么?」
付彥之斟酌著說:「我偶爾會被拉去,但只喝喝酒、賞賞樂舞。」
蘇阮看著他,笑了笑,沒說話。
付彥之又強調:「真的。」
「真不真的,過去的事,我也管不著。」蘇阮看著前面彎彎曲曲的小路,「以後……」
付彥之不等她說完,立即舉起空著的右手,做發誓狀:「以後絕不去了!」
蘇阮沒忍住,笑了出來,「你急什麼?我是說,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付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