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何必
聖上是這麼說的:「付彥之,你此番犯上之罪,本無可恕,但徐國夫人願與你成親,替你作保,免於流放,你意下如何?」
蘇阮與蘇貴妃並排坐在里側屏風之後,為了不把人影映到屏風上,內殿特意吹熄了燈燭,於是外面燈光照過來,便剛好可以將聖上和付彥之的側影,投射得清清楚楚。
蘇阮看到,聖上問完話后,付彥之微微抬起了頭,似乎是想看聖上的神情。但聖上並沒準他抬頭,直視君上非人臣之禮,他很快止住,卻並沒有立即回答。
聖上也沒催他,就那麼靜靜坐著等待。
沒人說話,大殿之中便安靜得令人窒息,蘇阮咬著嘴唇,在心裡默默數數,數到三十二,付彥之終於開口。
「聖上恕臣無禮,您是說,徐國夫人么?」
感情等了這半天,他還沒反應過來,蘇阮緊繃的心弦鬆了松,卻聽聖上問:「怎麼?你不相信?」
「臣著實難以置信。」
「為何?」
「因為,她該知道,臣絕不可能答允。」
果然,蘇阮無聲苦笑,蘇貴妃見狀,忙握住她的手,給予安慰。
付彥之不願意,本是聖上樂見的結果,事情正可到此為止,然而付彥之說的「她該知道」這四個字,彷佛另有故事,又讓聖上好奇起來。
「絕不可能?這話從何說起?徐國夫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又是貴妃的親姐姐,有國夫人的誥命,怎麼就入不了你的眼了?」
蘇貴妃氣付彥之不識好歹,聽見聖上這話頗為贊同,忍不住重重點頭,卻忘了她頭上插著步搖,這麼一動,步搖晃蕩,發出一陣輕響,嚇得她忙抬手攥住。
幸好屏風那邊,付彥之已先開口說話:「聖上誤會了,非是臣眼界高,實是……」
蘇貴妃攥著步搖暗自慶幸,那邊卻忽又停了,而且從屏風上的影子看,似乎付彥之側了側頭,她一時緊張地屏住呼吸。
「那就是另有緣故了。」聖上離屏風后的兩姐妹更近,聽見動靜,就接過話來,不讓付彥之分心,「我聽她們姐妹的意思,再看你這番態度,莫非是,你還記恨當年她舍了你嫁張敏中?」
付彥之沒有立即回答,蘇阮不自覺攥緊拳頭,心高高懸了起來。
「記恨談不上,只是,芥蒂難消。」
「我倒不知你是這樣心胸狹窄之人。她家當年的情形,你當比我清楚,張敏中如何且不說,他父親是張智,可是做過宰相的。」
「臣心中芥蒂,非只因此一事。」
「還有何事?」
「徐國夫人自知。臣斗膽,煩請聖上轉告徐國夫人,她今日之憐憫,於付彥之來說,無異於當年,她與張敏中『厚賜』之辱。」付彥之說完,頭低下去拜了拜,「臣寧死,也不願結這門婚事。」
屏風之內,蘇阮的心終於沉沉地落了下去,醞釀許久都被她強忍回去的眼淚,也一顆一顆的掉落下來。
蘇貴妃又驚又怒,若不是見姐姐哭了,恨不得這就衝出去罵付彥之一頓。
她心疼地抽出絹帕,剛要幫姐姐拭淚,蘇阮卻抓著袖子胡亂擦了擦臉,就霍然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外間殿內燈火通明,蘇阮乍然出去,雙目被燈光一刺,有些許模糊,根本看不清拜倒在地的人。她便也不走近,只扶著屏風站定,清清楚楚地問:「誰憐憫你了?」
蘇貴妃匆匆起身跟過來,有些擔心地扶住她,並看向聖上,想尋求幫助。
聖上卻沖她擺擺手,示意她別出聲,自己頗有興味地看向仍維持叩頭姿勢的付彥之——他對蘇阮突然衝出來,好像並不意外。
「當年是我對不起你,你就當我現在還你,不行嗎?」
付彥之動了動,卻沒抬頭看蘇阮,只看著面前地面道:「不必。」
蘇阮眼睛適應了光線,見他身上已無官袍,只穿一件家常月白袍,那樣跪著顯得格外清瘦,忍不住推開蘇貴妃的手,向他走近兩步,道:「我偏要還呢?」
她離得近了,清楚看到付彥之因這句話,肩膀線條繃緊,也不知他是何想法,正要再說兩句,他開口了。
「何必呢?做個相見不識的陌路人,不好么?」
付彥之說著話,緩緩抬起頭,看向蘇阮。蘇阮沒料到他會抬頭,眼淚已經不聽話地落了下來,忙側過身去,抬袖擋住。
兩人對視雖只一瞬,付彥之卻覺得自己似乎在她眼中,看到了心碎之意。他內心頗受撼動,忍不住望了她側影片刻,才狠狠心轉向聖上,叩首道:「臣告退。」
事已至此,蘇阮也無話可說,便以袖掩面,想走回屏風裡去。
卻不料聖上重重嘆了口氣,竟說:「怎麼鬧得,像是朕在拆散一對有情人?罷了,既然你們郎有情妾有意,這個媒人,朕做就是了。」
蘇阮驚愕地放下袖子,卻見聖上毫無戲謔之色,竟像是認真的!
「聖上說真的?」別人不敢問,同樣震驚的蘇貴妃,可不管那麼多,指著付彥之說,「人家明明不樂意,你快放過他、讓他去嶺南吧!我阿姐想嫁什麼樣的郎君沒有?好稀罕他么?」
聖上笑道:「你不稀罕,你姐姐稀罕。都別愣著了,時辰不早,朕也累了,都回去吧,儘快商量個婚期,稟報上來。」
蘇阮呆若木雞,付彥之呆若第二隻木雞。
一直在旁侍候的內侍監程思義,便走上前攙扶起付彥之來,「恭喜徐國夫人和郎君,某送你們出去。」說著示意宮女去扶蘇阮。
於是兩隻木雞就這麼呆怔著被送出了宮。
宮城外已經宵禁,蘇阮看到自家犢車才回過神,正要問蘇耀卿走了沒有,車簾一掀,兄長就從車裡出來了。
「可出來了!怎麼樣?」蘇耀卿看見付彥之跟在妹妹身後,兩人神色都有些奇怪,但並不沉重,就問,「沒事了嗎?」
「讓他跟你說吧,我先回去了。」蘇阮突然覺得疲憊萬分,頭也不回地扶著侍女的手上了車。
蘇耀卿愣愣地看著車夫駕車遠去,才想起來:「可我……是搭你車來的啊!」
宮門衛聽見,忙找了匹馬牽來,還要派人送鴻臚卿回去。
蘇耀卿問了付彥之,也是騎馬來的,就謝絕好意,只借馬不借人,和付彥之一起騎馬往回走。
路上付彥之掐去開頭,只把最後結果告訴了蘇耀卿,「聖上為我和徐國夫人做媒,叫我們回去商量婚期。」
「那就是不用流放了?」蘇耀卿問。
「……您聽清我說的是什麼了嗎?」付彥之實在沒忍住,這事他都覺得不可思議極了,怎麼蘇耀卿態度這麼平常?
「聽清了,婚事么。我早該想到這個主意,只要你和二娘成婚,聖上怎麼都會網開一面的。」
付彥之一時心情十分複雜。
「你也別多想,換了旁人,二娘絕不肯的。」蘇耀卿安慰了付彥之幾句,送他到永樂坊,以宮中給的手令開了坊門,最後說道,「回去好好睡一覺,有甚事,明日再說。我就送你到這兒了。」
付彥之下馬,沖他深施一禮:「鴻臚卿厚意,彥之……」
蘇耀卿打斷他說:「眼看就是一家人了,客套什麼?我先走了,明日午後,你來我府中再談。」說著就撥轉馬頭,回家去了。
付彥之心思恍惚的回到家中,家下僕從聽說郎君不用流放,都喜動顏色,他卻懶怠說話,洗了把臉就將人都趕出去,自己躺在竹席上發獃。
他有許多事想不通。
聖上開門見山就說,蘇阮是為了給他作保、免於流放,才要與他成親,明明不像是願意成全的樣子,為何最後他說的蘇阮都已放棄,聖上卻口風一變,硬要促成這樁婚事?
還有蘇阮,她為何如此不計代價地搭救自己?流放並非死罪,也有拘役期限,只要熬夠年頭,回來時朝中有人照應,再謀官職也非難事——當然,前程是無法再和從前比的了。
可這些,值得她拿自己的終身來償還嗎?
付彥之不由記起她那個難掩傷心的眼神——難道她對自己,真的還有幾分舊情?
「嗤,怎麼可能?」付彥之翻了個身,看向窗外樹梢上掛著的缺月,「十年了,有多少情分耐得住光陰消磨?何況當年,是她先變心的……」
同一彎缺月照映下的親仁坊中徐國夫人府,蘇阮也正毫無睡意地望著月亮。
「聖上真的不是說笑么?」
——這是她回家以後,問的第四遍。
麗娘輕輕搖著扇子,給她扇風,第四遍答道:「君無戲言,不是還叫您和……商量婚期么?」
蘇阮悻悻道:「定個三年以後的婚期行不行?」
麗娘失笑:「那得您和郎君商量。」
「什麼郎君?哪個郎君?」蘇阮氣沖沖地翻身坐起,「他說要和我做陌路人,誰要嫁給他!」
她回家以後越想越氣,恨不得立即衝進宮裡跟聖上反悔,「明明我是去救他的,他還得讓我求著他!你說有這樣的道理嗎?」
麗娘忙說:「確實是薛郎君沒道理,等他來了,您好好教訓他便是!」她這回記得加上姓了。
「他來?他來幹嘛?你記得吩咐門房,他來了,不許他進門,叫他有事找我阿兄商議去!」蘇阮憤憤地躺回去。
「好好好,奴婢記下了。」又勸慰主子,「不管怎樣,您總算是沒白進宮忙活一趟,能讓薛郎君免於流放嶺南,您心裡至少也通暢了不是?」
這倒是真的。蘇阮嘆口氣:「你說得對,我總算是把欠他的都還了,以後隨他怎麼樣吧。不過這個林思裕……」拿她當借刀殺人的刀不算,還害得她今日在宮中失態,這筆賬,她怎麼也得找回來才是。
想著怎麼才能讓林思裕吃個大虧,蘇阮終於把甘露殿那一番對答拋在腦後,漸漸沉入夢鄉。
也許是白日事情太多,這一睡著,夢裡也紛紛雜雜、光怪陸離,蘇阮恍恍惚惚間,似乎回到洪州舊居,正覺悵惘,身後忽然有人叫她。
她聞聲回頭,只見一個白衣少年含笑向她走來,少年樣貌俊美,雙手背在後頭,對她說:「阿阮,你把手伸出來。」
「做什麼?」她聽見自己問。
「有東西給你。」
她就伸出右手,少年笑著將一樣東西塞進她手裡,蘇阮接過來,正想拿到面前細看,那東西卻在少年鬆手的同時,斷成兩截,啪地一聲摔落在地。
蘇阮一驚坐起,急喘不止,侍女們聽見動靜,進來服侍,蘇阮這才回過神,發覺天已大亮。
「夫人做噩夢了么?」朱蕾倒了一盞水給她漱口。
蘇阮點點頭,卻沒多說,讓侍女們伺候梳洗,然後沒滋沒味地吃完早飯。
剛撤下去,麗娘就來回報:「夫人,薛、付郎君來了。」
「我不是說了,叫他去找阿兄么?」
「付郎君說,他有話想和夫人說,夫人若是忙,他等一等也無妨。奴婢看他的架勢,是要一直坐在門房裡等的。」
「那就讓他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