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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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國喪期間不宜鋪張設宴, 定遠侯霍浩倡低調啟程。
世子霍銳承默然率領府兵,護送馬車車隊,豪邁濃眉凝聚了前所未有的離思。
赤色駿馬上, 霍睿言身穿竹葉暗紋青袍, 外披淺灰色素緞大氅, 少年如玉, 難掩日益彰顯的寬肩窄腰。
他頻頻回顧, 卻不知期許的是什麼。
朝中不少與霍家交好的官員聞訊趕來,城中百姓夾道相送, 美人含情遙望, 無不祝福定遠侯, 並讚歎兩位公子的絕世姿容。
出了城門, 因春寒料峭, 霍浩倡請同僚不必遠送。雙方互相禮讓,依依惜別, 笑談壯懷激烈往事。
從眾位叔伯的言談間,霍睿言讀到了他們對父親的景仰與崇拜, 而非阿諛奉承。
他衷心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旁人談起「霍睿言」三字時, 不是他顯赫的家世和出眾的容貌, 而是他的能力, 或文采斐然,或政績突出,或戰功累累。
友人辭別後,霍浩倡袍服飛揚,雙目炯然直視長子。
「此番北上,少則三年,多則五到十年,你獨自留在京城,務必刻苦用功,戒驕戒躁,盡全力保衛君主,不負我霍氏男兒之名!」
「孩兒遵命!父親放心,母親珍重!請阿姐和弟弟照料雙親,來日局勢穩定,我便儘快到薊關和你們團聚。」
霍銳承鄭重下拜,以額觸手,伏地不起。
霍夫人原是強顏歡笑,看在眼裡,忍不住扭頭,偷偷抹淚。
霍家長女霍瑞庭靜立一側,青色羅裙委地,明艷容顏少了往常的意氣風發,默然未語。
她婚事定了數載,本該嫁入公府,安度餘生,無奈遭遇巨變,還得離京遠赴荒涼之地,自是別情無限。
霍睿言自始至終維持一貫儒雅俊逸,舉手投足泰然坦蕩,無人知曉他內心的惆悵,是何等洶湧澎湃。
霍夫人待丈夫交待完畢,挽了霍銳承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嚀,不外乎是讓他勞逸結合,相中誰家千金,定要捎信給她云云。
霍浩倡聽她絮絮叨叨,笑道:「夫人!再磨蹭,旁人倒要笑話咱們有心拖延了!」
他剛下令起行,忽有一人騎快馬疾馳而來,「侯爺稍等!長公主駕到!」
霍睿言不自覺攥緊韁繩,心猛地一抽:她……來了?
半盞茶時分后,小隊人馬護送一輛樣式考究、裝飾樸實的馬車緩緩駛出城門。
停穩后,侍女從車內扶下一名十一二歲的總角小少女。
她衣飾簡潔大氣,薄施脂粉,容色清麗,婉約眉眼中透著愁緒。
「見過長公主。」霍家上下躬身行禮。
小少女示意免禮,明眸掠向霍氏兄弟,眼眶微濕,臉頰泛紅,隨即擠出一個勉勵的笑容。
霍睿言定睛細看,心頭如遭巨石猛擊——眼前的熙明長公主,正是他自小相伴的表弟、真龍天子宋顯琛!
宮中傳言,自先帝崩逝后,思父心切的長公主頑疾加重,咳嗽得厲害,導致嗓音嘶啞難言。
由於宋鳴珂輪流以兩種身份活躍宮內外,「長公主得急病」的消息並未遭人懷疑。
霍睿言與宋顯琛相熟多年,知其平易近人,但傲氣猶存,肯以女子打扮前來送他們,可見極重此情誼。
心痛如絞,可霍睿言必須裝作未看破,甚至連病情都不能多問。
正愁該開口說什麼,馬車內人影一晃,躍下一纖瘦身影。
霜白私服,模樣俊秀無儔,比起「長公主」另加三分靈氣,居然是男裝打扮的宋鳴珂!
自遇刺那夜與她共騎一馬,霍睿言始終未能正式見上她一面,一是不忍,二是不敢,三是不舍。
乍然相逢,好不容易狠下的心,動搖了。
「……陛下?」霍銳承驚呼,忙與霍家餘人上前下跪。
宋鳴珂雙手亂搖:「今日,我以晚輩身份為長輩踐行,大家不必多禮。」
霍浩倡與夫人齊聲道:「不敢當不敢當,今時不同往日……」
「我們兄妹自幼受你們疼愛,和表姐、表哥們親如手足,離別之際,既無外人,何須講究太多?」
宋鳴珂不談政事,僅問候霍浩倡夫婦,又對霍大小姐勸勉一番。
「表姐,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何況失了匹劣馬?」
霍瑞庭聽小皇帝說話像大人,禁不住偷笑,盈盈一福:「謝陛下安撫。」
「西域和北境良駒甚多,千里馬皆志在四方,不妨稍加留意。」
別有深意的一句話,化作落霞,漫過霍瑞庭的笑靨。
宋鳴珂千叮萬囑,命人捧出兩箱物件,綾羅綢緞贈予表姨與表姐,量身定製的銀盔鐵甲則賜予表姨父……獨獨漏了欲言又止的二表哥。
且她未曾多看他一眼。
霍睿言忐忑中混雜糾結,他不小心得罪她了?或是……竊聽她哭泣之事,被發現了?
相談近半柱香,眼看告別在即,宋鳴珂檀唇微抿,水眸輕抬,目光看似不經意投落在他身上。
「二表哥,借一步說話。」
…………
來往百姓絡繹不絕,不時偷望停駐城牆下的霍家隊伍;而霍家隊伍則神色微妙,不時偷望十餘丈外的小樹林。
殘雪未盡,新芽已發,疏落林子里,表兄妹緩步并行,緘默無言。
自臘月初遇襲后,大理寺、京兆衙門明察暗訪了一月有餘,終無所獲。
因趙太妃突發疾病一事做得滴水不漏,定王藉機滯留京城,宋鳴珂不好強硬逼迫,乾脆放在眼皮子底下。
投身於政務,她無暇細究心底落寞源起何處。
直到方才遠遠見那毛色油亮的赤色駿馬,那夜被霍睿言圈在馬背上的赧然翻湧復至,滋生久別重逢的喜悅,又勾出即將分離的愁思。
大表哥固然重要,二表哥更不可缺。
兄弟二人都盼著闖蕩廣闊天地,她已剝奪大表哥的歷練機會,現下要自私地拉回二表哥嗎?
比起直接下令,她寧願尊重他的意願,才邀他單獨聊幾句。
踏著泥濘殘雪,二人越走越遠,霍睿言的霽月光風之態隱隱添了一絲焦灼。
「二表哥曾說願為我分憂,此話還作數嗎?」宋鳴珂深吸一口氣,打破沉默。
「當然,陛下儘管吩咐。」
霍睿言甘醇嗓音恰似春風化雨,溫雅視線直直落在她秀容上,眸底凝著和煦日光。
宋鳴珂站定腳步,他隨之駐足,清澄目光交匯,她粉唇輕啟。
「薊關需要你,表姨父需要你,可目下最需要你的人,是我。」
霍睿言瞠目,似乎沒反應過來,愣了片晌,兩頰染緋,唇角弧度翩然。
宋鳴珂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勸道:「我知你志存高遠,但若不急著北上,不如……先留下來,待局勢穩定,你們哥兒倆輪著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一國之君,竟以試探口吻與朝臣之子商量!
他心中一凜,撩袍欲跪:「睿言定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
宋鳴珂只當他一心一意北上,本想著多說兩句,壓根兒沒想過他不作猶豫,忙一把拉住他。
「什麼『死而後已』?我們會活得好好的!」
她雙手用力拽著他的胳膊,不讓他行跪禮,力度如她的眼神一樣堅定。
霍睿言順她之意站直身子,略微垂目,便能瞧見她的笑意,自嘴角漾至清亮明眸。
這是他期盼已久,久未展露人前,能溶解風霜雨雪,安心、定心、自信的微笑。
——源自他的微笑。
再觀她白嫩小手搭在他淺灰外袍上,依舊牢牢抓握他的手臂,他臉頰一熱,耳尖紅意氤氳。
驟風四起,雲層破裂,天光悠悠灑落在二人身上。
他儒雅俊逸,如修竹挺拔,她清皎通透,似幽梨清麗,同攏十里煙華。
岳峙淵渟,從容篤定。
想多看幾眼他那慈愛與嚴苛並重的龍顏,終歸因淚水橫流,不敢與之對視。
「為何……不見晏晏?」皇帝兩頰凹陷,大口喘著氣,勉為其難發問。
宋鳴珂萬萬沒料到,他彌留之際叨念的,會是她。
她後悔莫及,為何不以真實身份,和最疼愛她的父親道別?
正在此時,皇后與換了女子服飾的宋顯揚匆忙趕來,含淚跪在她身側,伏地啜泣。
皇帝眼神迷離,喃喃道:「晏晏……好久沒來看你爹爹了。」
宋鳴珂渾身顫慄,咬唇忍哭,她近來忙著處理雪災物資,確沒再以真容面聖。
「晏晏她……咳嗽許久,嗓子沙啞說不出話,還請陛下恕罪。」
皇后吸了吸鼻子,勉力為宋顯琛圓謊。
「好孩子……」皇帝抬手,宋顯琛猶豫了極短一瞬間,輕握他的手。
「朕的小公主……你……?」皇帝話音未落,眸底滲出一絲狐惑。
宋鳴珂悄然窺望,驚覺他觸摸宋顯琛的中指。
那處,明顯有常年握筆磨出來的繭。
小公主生性疏懶,讀書練字全是應付,手如柔荑,嬌柔綿軟。
知女莫若父,皇帝瞳仁緩轉,視線落在宋鳴珂眼淚漣漣的玉容上。
宋鳴珂知他起疑,不忍再瞞騙,傾身湊到他耳邊,小聲低語。
「爹爹,一切交給孩兒。」
皇帝渾濁目光驟然一亮。
只有他的小公主,才會用尋常稱呼親昵喚他,皇子們私下喊他「父親」,公事則一律稱「陛下」。
「你……你們……」他定定注視她,從震悚到恍然大悟,逐漸化作欣慰與諒解。
此前,上下尊卑份位未正,往後局勢如何,他心知肚明,亦難辭其咎。
恰好此時,老內侍快步入內:「陛下!安王、定王和兩位丞相已在殿外候旨。」
「宣。」
皇帝出氣多進氣少,顫抖著拉住宋鳴珂的小手,無血色的嘴唇翕動片晌,擠出一句:「你們……兄妹倆……互相扶……扶持!」
「嗚……」宋鳴珂無語凝噎。
聽得出宋顯揚等人已倉皇奔入,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失控,只得拚命點頭。
「父親!」
「陛下——」
宋顯揚、安王和左右丞相跪倒在數尺外,神情惶恐中不失悲愴。
宋鳴珂有理由相信,二皇兄的悲傷亦發自內心,尤其是——她這「太子」還活著。
皇帝朝他們淡然一瞥,眼光轉移至宋鳴珂臉上,凝了片刻,漸漸渙散,眼皮一垂,喘息漸歇。
自始至終,他一直握住兄妹二人的手。
眾人哀嚎聲中,太醫們蜂擁上前,加以確認。
宋顯琛獃獃跪著,如被剝奪魂魄的華美木偶,淚沖刷臉上脂粉。
幸而他此時是「公主」,沒引起太多關注。
宋鳴珂只想撲在皇帝遺體上嚎啕大哭,但她不能。
再一次痛失至親,即便她花了數載去接受,重生歸來做足充分準備,這一刻真真切切重演,依舊難受得連呼吸也不能自主。
重來一遍,父愛更深刻,痛也更深刻。
喪鐘敲響,人影憧憧,奔進奔出,門外堆疊的積雪越來越厚,宛若希望殘骸。
她深知,冬會盡,春將至,寒徹心扉終會回暖。
世上所有人的出生至幻滅,就如冰雪初落至融化,不過是天地萬物的渺小輪迴罷了。
然而,承歡膝下的溫馨與美滿,卻不會因此消失。
縱使走到人生盡頭,仍會是她最珍貴的回憶,更是她兌現承諾的動力。
…………
這天,大雪似已下了個乾淨,碧空如練,暖陽高照。
延綿宮城宛如巨龍,盤踞在皚皚白雪間。
群臣於殿庭按等級次第列立,由饒相宣讀遺制,眾臣發哀,遵遺詔由安王宋博衍攝政,和太后一同主持喪事。
山陵崩的消息昭告天下,舉國盡哀,吏人三日釋服,禁娛樂、嫁娶百日。
殿前莊嚴肅穆,跪滿七品以上戴孝的京官,饒丞相率先高呼:「百官恭迎新君聖駕——」
大殿後方,新君大裘冠冕,手執玉圭,悲容不減,緩步行出,端坐於龍椅之上,受殿內外文武官員叩拜。
「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聲撼天動地,冕旒搖晃,很好地掩護了宋鳴珂眼角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