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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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禮把脈后,從隨身木匣中挑了幾味藥材,囑咐紉竹, 煮飯時加入宋顯琛的膳食中。
宋鳴珂不好當面詢問病情,只拉著兄長, 絮絮叨叨說了些朝政事務。
譬如雪災后重建順利,但新政推行遇阻, 趙太妃得了急病,異族因定遠侯一行而退怯等。
兄長聽了一陣, 起初還有興趣,聽著聽著, 目光惘然,頻頻走神。
宋鳴珂記得李太醫曾說, 宋顯琛躁鬱甚重, 是以常服寧神靜心之葯, 或多或少令他提不起勁兒。
她如鯁在喉,說完正事,勉力安撫幾句, 不再叨擾, 攜同下人告辭。
行至院落外, 深吸山林清新空氣, 方覺舒爽。
轉頭見元禮手提藥箱,亦步亦趨,她遲疑半晌,招了招手。
元禮會意,跟隨她身後,提裙鑽入馬車。
馬車之內,活潑小女娃偽裝成老成持重的小少年,沉穩少年則打扮成嬌美小娘子,四目迥然相對,各自尬笑。
車輪滾滾駛向蜿蜒山道,宋鳴珂撥簾,眺望夕照下的春日山野。
繁花盛放,錦繡斑斕,已和初臨時的銀裝素裹大不相同。
遺憾兄長病情竟無絲毫起色。
「元醫官,他……」宋鳴珂在稱呼上犯難。
「長公主為先帝離世而悲痛,為自身苦難而積鬱,如李太醫所言,棘手。」
元禮驟然改稱宋顯琛為「長公主」,且嗓音輕柔得如像女子,宋鳴珂倒佩服他的細心。
畢竟,護送他們上山的衛隊並不知曉內情,倘若碰巧被聽見,大為不妙!
低嘆一聲,她小聲道:「委屈元醫官打扮成宮女,往後還望多費心。」
「微臣定當盡心竭力!」他語氣凝重,又頓了片晌,「至於打扮成宮女,談不上委屈,微臣早已習慣。」
宋鳴珂汗顏,莫非此人有異裝癖?
「微臣從五族出逃至中原,期間有六年以煎藥婢女身份,在李太醫府中學醫。」
「……」
宋鳴珂目瞪口呆。
怪不得此人扮演女子全無違和之感,原來是年月之功。
可他好好一個男兒,何以非要冒充婢女?還演得如此之像?為躲避殺身之禍?
元禮淡笑續道:「這兩年男子特徵愈發明顯,且追捕風聲漸不可聞,才敢以男子面目,進入太醫局學習。」
「為何要對朕坦誠?」
「只因陛下,遠比想象中平易近人;而微臣,很能理解陛下與長公主的不易。」
元禮嗓音溫潤,略帶低醇,隱隱透出幾分相惜之意。
餘下種種情緒,數盡淹沒於一對沉靜眼眸中,藏而不露。
未留心他微小的變化,宋鳴珂繃緊的心弦,在那一刻稍松。
她淺淺一笑,與元禮聊起五族境內狀況,沉悶氣氛便在輕聲問答中消散。
…………
翌日上朝,宋鳴珂在朝會上提出,趙太妃玉體欠安,定王暫不就藩。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宋顯揚既驚且喜,欣然領命。
然而,宋鳴珂補了句:「既留京盡孝,該放下俗務。」
宋顯揚執笏躬身的身子一僵,而安王的眉梢也極快掠過凜然。
宋鳴珂正色道:「定王所監督的城防與修正河道要務,分別交回禁軍統領與工部全權主理。」
「臣領旨。」左右相關文武官員同時出列。
「朕登基前,曾在京城街頭遇刺,至今未能抓捕刺客。雖說巡防漏洞已填補……」
宋顯揚只道小皇帝要將「謀害儲君」之罪算在自己頭上,不由得汗流涔涔,撩袍而跪:「陛下!臣監管不力!甘願受罰!」
「此事已翻篇,定王不必自責。朕的意思是,加賜定王兩隊府兵,如無旁的事,只需在定王府與太妃的延福宮走動。」
宋顯揚不知該喜該怒。
喜的是,小皇帝不追究他的疏於職守。
怒的是,他的職權全數被剝奪,被對方以「保護」名義監視著。
他一肚子氣無處發泄,還得裝作感恩戴德,出口全是冠冕堂皇之詞。
宋鳴珂端量著這既熟悉又陌生的二皇兄,從他竭力隱忍憤怒與失落的情緒中覺察到一個事實。
上輩子,宋顯琛死了,她傻乎乎的什麼也不懂,四弟行走不便,六弟幼小,宋顯揚根本沒對手,所以越加跋扈。
今生,他處處受制,怕是難獲翻身機會了。
退朝後,殿外細雨未停,內侍們步履匆忙,以傘護送朝臣前往殿外樓閣歇息。
宋鳴珂自後殿行出,透過如落玉般滴答不停的雨簾,遠望宋顯揚雨中佇立的身影。
那輪廓明晰的俊美愁容,半掩在水霧中,前生的囂張猖獗,彷彿只存在夢中。
宋鳴珂秀眉輕揚,念及削其職務的理念,源自霍睿言一句提醒,她暗為自己留下二表哥的英明決斷而驕傲。
前世,她幼時與兩位表哥十分親近,因兄長死於定遠侯府的廣池內,其後七年,她刻意遺忘霍家的種種美好記憶。
重來一世,有關霍銳承和霍睿言的印象,在相處中得以重建。
是時候為他們二人考慮前程問題了。
宋鳴珂回書房后,瞥見上貢的一套文具,白玉筆格、筆床、湘竹筆筒、官窯筆洗、牙雕筆覘、松煙老墨等一應俱全,件件精美。
她一時高興,命人連同壁上一張精製雕弓,即刻送去定遠侯府,賜予霍家兩位表兄。
劉盛提醒道:「陛下在朝堂之上收回定王許可權,當日便大張旗鼓下賜恩賞之物給定遠侯府,只怕惹人閑言。」
宋鳴珂笑道:「那……朕便藉此機會,給諸位弟兄都賜點小玩意好了!」
她賞了晉王兩套古籍手抄本,送寧王一把嵌寶匕首,卻給宋顯揚捎去幾冊清心寡欲的佛家論著。
幻想宋顯揚領賞時的尷尬表情,她笑得如花枝亂顫,筆下字跡歪歪扭扭。
…………
定王府內,錦簇花團被雨打落一地,粉的、白的、黃的、紫的……
水濺殘香,凄清飄零,似繁華夢散,恰如宋顯揚的頹然心境。
府內庭院由他親自督造,各類珍稀花木更是親手打理,此刻目視最熟悉的一切,他小心翼翼繞過水漬與落紅,彎腰拾起石徑上的春蘭,抖落泥濘,卻抖不掉心頭煩悶。
「殿下當真不再爭取?」
樂平郡王從廊下匆匆行近。他掛閑職,今日無須上朝,想必為傳聞急忙趕來。
宋顯揚嘴邊勾起無絲毫歡愉的笑:「爭取?能爭取什麼?」
「自古兄弟鬩牆乃常態,只是沒想到,今上優柔寡斷,竟狠得下這心!」
樂平郡王邁步走至他身邊,壓低了嗓門。
宋顯揚見他踏花而行,微感不悅,忿然道:「想來,此前是我錯估了他!今有安王叔輔佐,定遠侯手掌兵權,再加上霍家兄弟一文一武,他的確有強硬底氣。」
「霍家人是謝太后的遠親,還說得過去;安王爺乃殿下的叔父,沒開口求句情?」
「哼!」宋顯揚惱怒,「我這叔父!精得很!再說,他憑什麼為我求情?」
「唉……早勸殿下拉攏安王,殿下偏不聽。」
「我不想嗎?是母妃不讓!她說趙家昔年與安王結了梁子,互生嫌隙,一貫面和心不和。
「我得勢時既不與他深交,失勢后更不該給他羞辱。好在……外公威名猶在,宋顯琛和宋博衍一時半會動不了咱們!」
樂平郡王聽他直呼皇帝與安王之名,大驚失色:「殿下!今非昔比!切忌禍從口出!」
「不用你提醒我『今非昔比』!」宋顯揚怒而一甩袍袖。
樂平郡王自知失言,賠笑道:「或許,聖上只是擔心位子未穩,而殿下氣焰太盛,才以此打壓。待風波平息,殿下定能東山再起。」
「那倒不會,他藏匿如此之深,害我真認定他懦弱無能!我倆素來不待見對方,我嫌他假仁假義,他恨我事事高他一頭。可我有錯嗎?又不是我樂意比他早生五年!」
宋顯揚近年自恃生母得寵,又比宋顯琛年長几歲,私下冷嘲熱諷,沒少使絆子。
他曾因霍睿言當眾讓他不好過,暗地裡給霍家人造了不少謠言,但此事尚未起太大作用,按理說宋顯琛不至於過早收到風聲。
他原想借除夕家宴鄭重賠禮道歉,好讓對方放他一馬,不巧趙太妃突然吐血。
母妃這病來得稀奇,他大致猜想,此為權宜之計,好讓他多在京城逗留。
此事到了皇帝眼中,鐵定成為他陽謀陰算的計策,因此狠狠打擊一番……可恨!
樂平郡王看他神色不善,怕再聊下去會刺激到他,硬著頭皮岔開話題:「殿下是時候物色王妃人選了。」
宋顯揚明白他話中含義。
即便他要等上兩年多,才真正迎娶王妃,但提前敲定,表露意向,即獲未婚妻娘家勢力的支持。
他悶聲道:「依照慣例,理應由新君先挑,我現在選了有何用處?」
「我倒聽說,龍椅上的那位,對立后封妃興趣全無,連定遠侯大力舉薦,他亦果斷拒絕。或許殿下可借年齡優勢,佔個先機?據我所知,饒相千金年方十四,乃絕色;舒家的幾個小妮子,全是難得一見的可人兒……」
樂平郡王笑吟吟地對他擠眉弄眼。
「你倒好!」宋顯揚翻了個白眼,「趕在十月初便成親納妾!如今坐擁嬌妻美妾,風流快活!」
樂平郡王撒手搖頭,連連否認:「殿下別冤枉我!我不過嘗了幾日甜頭!國喪期內,自是安分守禮。」
宋顯揚嗤之以鼻,卻因其一席話,對娶妻之事上了心。
負手而立,他環視花草零落的園子,煩躁略減。
春會盡,夏會臨,秋去冬來,冰霜飄降又會無聲消融,周而復始,且看誰能熬得到最後。
然而他無爵無職,只能厚著臉皮,換各種理由入宮,陪她四處走走、品茶、讀書、探討、閑聊……盡量不露痕迹。
這一日,斜陽浸染扶疏草木,惠風習習,暗香幽幽,「表兄弟」二人如常并行於後花園,討論「修武備」的議題。
霍睿言容色溫和,暢談見解之際,眉峰凝聚往日少見的蕭肅銳芒。
霍氏一族以軍功封侯,人才輩出,到了霍睿言父親,亦是戰功累累。
十三年前,霍浩倡臨危受命,力挽狂瀾,以少勝多,大敗諾瑪族與胡尼族的二十萬聯軍,封疆吐氣,舉國振奮,換來這些年的邊陲穩定。
時至今日,宋鳴珂尚能從眾多老臣的讚歎中,感受表姨父當年的壯烈豪情。
此際聽霍睿言談及兵制,有理有據,她才真正理解先帝的決定。
哪怕上輩子,父親為宋顯琛的死而降罪霍家,率先考慮的亦是國之安危。
他相信霍家人,因而把他們放在至關重要的位置上,不論前世,或今生。
許多事,還真得重活一遍,她這小腦瓜子才能想明白。
想到此處,她禁不住笑了。
「陛下……我說得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