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張候,三十八歲,導演,代表作《春日》、《心火》。
看著百科上寥寥無幾的介紹,蘇蘇擰了擰眉。按照眼鏡男給她的名片上導演的名字搜索,只搜出了這麼一些信息。
二流小眾文藝片導演。她抿了抿唇角。
將所有信息瀏覽完,她關掉了電腦。
周嫂端著蜂蜜水進入蘇蘇的房間,見蘇蘇正在系鞋帶,她放下蜂蜜水,問道:「要出去」
「嗯,有點事。」蘇蘇把壓在領子上的發尾撥到肩后。
「那這個不喝了嗎」
蘇蘇停頓半秒,旋即昂起腦袋把水接過去。
周嫂眼睛定在蘇蘇稍稍抬起的臉上。
蘇蘇面色較之前好了很多,瓷白如玉的臉頰微粉,泛著淡淡的光澤,不復之前的蒼白憔悴,通身都散發著無法忽視的光彩。
「我先離開了。」蘇蘇喝完,攜著包出了房門。周嫂怔怔然,好半天沒緩過神識。
花了一個多小時來到和對方約好的地點,蘇蘇抬頭看著前方的攝影棚。
有工作人員注意到了她,問道:「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我找張候導演。」蘇蘇說話的同時把口罩取下。
工作人員瞧見她口罩下的面容,愣了愣,說:「你是……蘇小姐?」
張導一個小時前告訴他會有個女孩兒來這兒,到時候直接帶著她進棚里。
「是。」蘇蘇淺笑道。
工作人員轉到後方,「請跟我來。」
隨著他一進入攝影棚,蘇蘇就聽到一聲渾厚的厲叱,「說過多少次了,要決絕,決絕地望著他們。」
順著這聲厲吼,蘇蘇一眼瞥見穿著素色長衫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面前站了個女演員,女演員哭地梨花帶雨,漣漣清漪簌簌而下。
「重來!」中年男人揚聲道。
這時,蘇蘇身邊的工作人員小步靠近中年男人,在中年男人耳邊說了句話。中年男人轉身,銳利的眼光射向蘇蘇,繼而撤開了視線。
工作人員返回來,對蘇蘇道:「張導讓你稍微等一下,我帶你去休息室。」
蘇蘇嗯了聲。
在休息室里等了將近有二十分鐘,有人開門進了來。
中年男人,或亦說是張候掠過她靠到了座椅上。他的眼底聚集著濃濃的青黑,猶如很長一段沒有睡過覺一般。他才發過脾氣,儘管這時已經收斂住了,但眉宇間仍然殘留著戾氣。
「蘇蘇?」他倏然開口。
蘇蘇站得很直,「嗯。」
「化妝了?」
猝不及防被他這麼一問,蘇蘇滯了滯,隨即回道:「化了。」
其實她只是打了點腮紅,提亮一下膚色,讓自己看著不那麼蒼白而已。
「把妝卸了。」張候看著她。
蘇蘇沒有半刻猶豫,「好。」
卸完妝,蘇蘇別住浸了點水的額發,擦乾手指重新來到裡邊的休息室。
張候放下電話,望向走近的女孩兒。女孩兒睫毛上沾了滴未乾的水珠,遮掩在濃密黑長如蝶翼的長睫間,如同草叢間若隱若現的晶瑩。
精緻至極的五官,白到不健康的皮膚,由內而外的柔弱病感,整個人像沒有生氣的載體,偏偏眉宇間又浮著與之對抗的鮮活韌勁,所有的一切組合成了一種病態的美麗。
這正是他一直想要尋覓的人。
「以前拍過戲嗎?」他問。
蘇蘇頓了頓,「沒有。」
張候垂著下頜,手往疊成一沓的紙堆一抽,嘩啦啦放開一本厚厚的本子,拿出紅筆往某處一劃,然後把本子遞給她,說:「演一下這一節,我和你對戲。」
接過本子,蘇蘇看著他用紅筆括出來的一段字。仔細看了許久,蘇蘇合上紙頁。
細忖了片刻,她問:「開始嗎?」
張候頷首,而後念出台詞,「你得了癌症,只有……只有兩個月的時間了。」
蘇蘇凝滯了許久,表情如常,沒有任何變化,「謝謝醫生。」
話音落下,她轉過身,單薄瘦弱的身影薄如紙屑,慢慢地消逝在空氣里。走至盡頭時,她的背影漸漸地顫抖起來。彷彿撐不住了似的,她的背脊一曲,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
壓抑的哭聲從喉頭溢出,她捂住嘴,緩緩轉過身靠到了牆上,隨即拿出了手機。
「媽,我還在學校呢,嗯,我馬上回去。」她竭力抑制住哽咽,掛了電話后,頭朝後仰著無意識般地撞了兩下後腦勺。
悶悶的沉響在寂靜的室內被放大。
她的鼻頭赤紅,淚水模糊了雙眼,下一刻,她猛地站起來,身體搖晃了一下,旋即擦乾眼淚,用力拍胸脯順著氣,然後兩三步走到長桌前,緩緩地漾開笑容,「媽,我回來了。」
張候:「眼睛怎麼這麼紅?」
蘇蘇摸了摸眼角,「進沙子了。」說著她走近,「媽,我好餓。」
「飯早就做好了,就等著你呢。」
蘇蘇倏地背過臉,顫動著的左頰上滑下一滴淚珠。
她把頰邊的眼淚抹去,扭轉過脖子,嘴角咧開燦燦的笑,「謝謝媽。」
下一秒,蘇蘇臉上燦燦的笑容瞬間斂去,「張導?」
張候彷彿在出神,他凝著蘇蘇頰邊的梨渦半晌不說話。
「張導?」蘇蘇提高音量。
「咳!」張候如夢初醒般用手背抵了抵鼻尖,道:「你以前真沒演過戲?」
「沒有。」
張候捏著劇本,心中沉澱下四個字:可塑之才。
一開始從朋友哪裡無意間看到這女孩兒的照片的時候,他只是覺得她的形象很適合他想要找的角色,心中本來也不抱什麼希望,但是經過剛才她的演繹,彷彿有什麼重物一錘落在他腦中。
她完完全全就是就是他需要的人。年紀這麼小,演技卻比很多科班演員還厲害,並且還從來沒演過戲。
剛剛他給她劃下的情節只有簡單的幾句梗概和對白。而她卻能自己填充劇情,尤其是加的撞頭的動作,充分地體現出了角色的崩潰與絕望,很大程度上豐滿了人物形象。
拍過不少戲,也見過不少演員,基本上大多數演員都是機械重複性地按著劇本演,按著套路常態演,很少有演員能自己補充內容的。
這女孩兒演戲極具靈氣,要是好好發展下去,絕對會成為一顆前途不可限量的熠熠之星。
他強壓住內里的興奮,態度較之前溫和了幾分,「你剛才演的角色就是我想讓你演的角色。」
蘇蘇點點頭。
接著他又告訴她這戲正在拍攝中,因為找不到合適的演員,所以她這個角色的戲份暫時擱置了,但是現在找到了她之後,就需要快速把她的戲份拍完。
聞言,蘇蘇說:「時間上可能有些緊。我還在上學,周末和每天下午五點之後的時間可以嗎?」
「你要拍戲還是要上學。」他攏住濃眉,他不可能讓全劇組來遷就她。
蘇蘇咬了下唇:「我的戲份有多少,大概多久能拍完?」
「戲份不多,一星期差不多能拍完。」
沉思良久,蘇蘇問道:「拍攝期是什麼時候?」
「最好可以從今天開始,但是你需要時間去看看劇本適應適應,所以最好是明天吧。」
蘇蘇心中忖度了很久,「好。」
她可以請病假來完成拍攝,只不過這樣要辛苦很多,因為她的課程不能丟下,她得跟上其他同學的節奏。
拿著劇本從攝影棚出去,蘇蘇回頭望了眼攝影棚,隨後回了家。
她把劇本翻開平放到書桌上,細細地研究著。劇本講了一個十分糾結複雜的故事。
女主人公茉莉從小就是一個乖乖女,容貌姣好,學習上進,按部就班地活到二十五歲,和父母介紹的男人結了婚。原本以為會這樣一直生活下去的茉莉遇到了自己的病人,絕症患者涼煙。
涼煙的美麗,堅強和韌勁讓一直古井無波的茉莉心湖漾開了漣漪。她會為涼煙感到心疼,會為她難受,會為她開心,會為她產生出從前從未有過的陌生情緒。
茉莉開始明白為什麼二十五年來她一直活地沒有任何波瀾。開始明白為什麼一直不曾對任何男人動過心。
她喜歡女人。
極度的痛苦與掙扎在她心中如刀片攪動著。從小灌輸給她的觀念和自己的觀念激烈地碰撞。直到涼煙的去世,她終於徹底衝破一直固有的觀念,和丈夫離婚,告訴父母自己的性取向。
古板守舊的父母罵她打她,親戚異樣的眼神和閑話將她淹沒。然而她絕不妥協。她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喜歡的,想要的,即使與世俗做對抗。沒有覺醒之前的她有多麼乖巧聽話,覺醒之後的她就有多麼決絕與固執。
故事的最後,茉莉以死作為結局,以自己的死亡告訴所有人她的選擇。
蘇蘇看完整個劇本,整理了一下情節。她扮演的涼煙只是一個小配角,戲份不多,但是內容卻不簡單。
她拿出筆一點一點地勾畫批註著,直到凌晨兩點才將整個劇本分析完。她收拾整理好所有東西,帶著濃厚的睡意進入了夢鄉。
鬧鐘將蘇蘇吵醒,她用力睜開眼皮,緩衝了幾分鐘后,她掏出手機,給班主任發了個請假簡訊。
估計是原身經常生病請假,班主任已經習以為常,也沒多問什麼,只讓她回學校后把假條補上。蘇蘇蒙著被子又眯了小半晌,然後起床洗漱。
準時來到片場,蘇蘇被張候叫住,「等下把她的臉化蒼白憔悴一點,其餘的什麼也不用做。」張候對化妝師道。
化妝師點頭應好。跟著化妝師來到化妝間,蘇蘇神色淡淡地任由化妝師擺弄著面部。
「你皮膚真好。」化妝師掃了掃粉刷。女孩兒皮膚光滑細膩,玉肌白瓷,幾乎看不到一點毛孔,粉落在她皮膚上,遮蓋住了原本嫩滑的肌膚。
難怪導演說不用怎麼給她化妝,這化了倒不如不化的好。
「謝謝。」蘇蘇對著鏡子里的化妝師笑了笑。化妝師心中嘆道:這女孩兒容貌還沒有完全長開就已經如此漂亮了,等長開了那得迷倒多少人哪。
化好妝穿好戲服,蘇蘇在片場等候,口中低喃著等一會兒要說的台詞。
扮演女主茉莉的女演員就是昨天在導演面前哭哭啼啼的女演員。蘇蘇和她對戲時很快進入狀態,拍完自己的戲份后,她抿著棒棒糖,蹲在傘下等著下一場戲。
影棚右邊突然出現了一群穿著西裝的男人。為首的男人面容冷峻,身形高大修長,黑色西裝平整地沒有一絲褶皺。在越過影棚時,男人倏然停下了腳步。
他一停,身後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
其中一人遲疑道:「傅總?」
傅祁置若罔聞,眯眸看向圓傘下小小的一點。
女孩兒舔著棒棒糖,蹲在圓傘下,小小軟軟的一團,影子傾斜出傘影,微光從沒被傘遮住的藍白色衣擺上爬上來,瀝瀝地浸染透她寬大的衣服。
「蘇蘇,開始了。」
蘇蘇嚼碎棒棒糖,快速站起來。腿蹲得有些發麻了。她揉了下腿,快步走到攝影機前。
「Action!」張候作出了開始的手勢。
蘇蘇坐在長長的石階上,醞釀好情緒后動作緩慢地抱起了雙膝。微風將她的病服吹地鼓了起來。她將腦袋埋進鼓起來的臂彎里。
滴滴答答的小雨下了起來。
一顆兩顆落在她的衣服上,砸出了一片片深色的花。她從臂彎里抬起眼,神色空茫渙散地仰起下巴,雨滴從她臉頰上淌下來。
她伸出手,似在接著天上掉下來的雨水。
捻著指腹上的冰涼液體,她吃吃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淚水從眼眶裡湧出,混合著雨水溢到纖細的脖子里。
倉皇絕望的神情被煙雨朦朧住,模糊在了深深的雨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