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肘子

  庄嬤嬤點了點頭, 算是應下,轉頭便去報了方太后。


  方太后正在小佛堂里,闔眼聽了庄嬤嬤轉述的話, 手上拿著一串檀木佛珠, 笑道:「確實是個聰明的孩子, 也是難得……」


  庄嬤嬤見方太後有談性, 這便也在側跟著贊了一句:「也算是沉得住氣兒,身邊統共就只帶兩個宮人, 一個在永安宮收拾東西, 一個打發去與底下人說話……她自己一個人過來與我討人。」


  方太后靜靜的垂下眼瞼,瘦削的手指不緊不慢的撥動著檀木佛珠,思忖片刻方才道:「把畫春和描秋給她吧,這兩個都是新來的,我瞧著還算周道, 年紀上面倒也是相近的。」這兩個宮人算是方太后恩典特意給賜的, 至於公主分例該有的太監嬤嬤,自也是交下面的人操心。


  庄嬤嬤心裡記下, 點頭應了。


  方太后又道;「看她臉色也不大好,真叫她跟我吃素,張氏那頭指不定還要說我吝嗇刻薄呢, 便叫人做幾樣葷菜吧。」


  庄嬤嬤心知方太后是個刀子嘴豆腐心,說是怕張淑妃念叨, 實際上還是心疼孫女。而且, 方太后常年茹素, 慈安宮的桌案上已好些年沒見著葷菜了,二公主一來便破了例,可見是真的上了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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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月白餓了兩頓,還真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夠在慈安宮裡吃到一頓熱騰騰的午膳。


  事實上,她在來之前便已知道方太后常年茹素的事情,也打算好了跟著吃兩年的素——反正,她經了前世之後也不再挑食,什麼都吃,左右能吃飽便好了。


  只是,沒想到這來慈安宮的第一天,桌案上擺著的飯菜竟是十分的豐盛,葷素皆有:銀耳菠菜湯、火腿筍片湯、明珠豆腐、炒墨魚絲、奶汁魚片.……甚至,還有用荷葉形狀的碧玉大盤子盛著的紅燒肘子,被那綠汪汪的碧色一襯,倒是越發顯得那肘子油光發亮,鮮肉紅嫩。


  姬月白目光發怔的看著那泛著紅油的紅燒肘子,感覺自己的後背都要冒汗了,不禁道:「這個太大了,吃不下呀……」


  她前世餓多了,這重新來過也不忍浪費食物,每每用膳時都要估量下自己的胃口,盡量多吃一些,最是見不得浪費。而這一桌子菜,除了方太后要用的素菜,剩下的肉菜估計都得她來吃,姬月白掂量著自己這小肚子,真心覺得裝不下這麼多,這會兒看著都覺得要撐。


  方太后眉梢微抬,神色頗是冷淡,平平道:「又沒讓你全吃了……」


  姬月白有點發愁的看著那紅燒肘子,暗暗在心裡作了對比——這都比她臉還大了吧?

  她還小,小臉蛋兒白嫩嫩的,彷彿能掐出水來。這一發愁,纖淡的眉頭蹙著,小臉蛋也生出褶子,好似小籠包子一般,皮薄汁多的。


  且她原就生得這樣玉雪可愛,偏還要用那含愁帶怯的小眼神去看比她臉還大的紅燒肘子。兩廂對比之下,實在是可愛又討喜,叫人忍俊不禁。


  便是方太后這樣冷慣了臉的人看在眼裡也是有些想笑。只是她在晚輩面前一貫都是冷著臉,這會兒也不過是開口叫人給姬月白舀了一碗火腿筍片湯,輕聲道:「你要的油燜春筍,晚膳時再叫人做吧,午間還是要喝點兒熱湯才好。」


  至於方太后自己,她吃素,喝的自然是銀耳菠菜湯。


  姬月白這便先喝湯,然後再接著用膳,直吃了個肚皮滾圓都沒啃下半個肘子。


  方太后看姬月白強撐著要吃的模樣不禁蹙了蹙眉頭,她不慣多說,故而反倒先看了邊上庄嬤嬤一眼。


  庄嬤嬤連忙開口勸道:「公主要喜歡,晚上再叫人做便是了。您小孩家脾胃弱,撐著了就不好了。」說罷,又叫人去準備消食茶。


  姬月白只好克制著不再去看桌案上的剩菜:這麼浪費,簡直就跟拿刀剮心似的。


  姬月白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孫女原就吃不了許多,下回還是叫小廚房裡的人別準備太多了……」她真心實意的嘆了一口氣,「怪浪費的。」


  方太后聞言挑了挑眉,冷淡道:「你還知道浪費?」


  姬月白點點頭:「外頭指不定還有多少人家吃不上飯呢,偏我這兒還.……」她頓了一下,這才覺出自己的失態,連忙掩飾道,「我還怪過意不去的。」


  方太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似有幾分譏誚:「你這樣子,倒不像張氏教出來的。」


  無論是前面的孝全皇后還是現今的張淑妃,這成國公府教出來的張家女都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便似孝全皇后那樣愛在人前作勤儉模樣的,便是叫人做一籠的豆腐皮包子,看似平平無奇,可裡頭餡料用的都是椰肉末和血燕絲,什麼金貴就塞什麼.……

  姬月白垂下眼,雪玉般的頰邊因著飯菜的熱氣升起淡淡的粉色,彷彿羞赧。只聽她應道:「我母妃也常這樣說……」


  張淑妃也常常覺得她不像她們張家人,當然,她姓姬,當然不會像姓張的。


  方太后隱約覺出姬月白話里那未盡的意味,但她沒再多說,神色雖是不動但還是緩緩的擱下了手中的筷子。


  下面的人素會察言觀色,這便上來將桌案上的飯菜端下去,庄嬤嬤則是親自從身後的宮人手裡接了小茶盤來,將漱口的熱茶遞給方太后和姬月白。


  這些宮人皆是訓練有素,一連串的動作便如行雲流水一般,不見半點聲響。


  姬月白漱口過後,含了一片茉莉香片,這才像是想起什麼一般,仰頭與方太后道:「皇祖母,我還養了只貓,可以帶來慈安宮接著養嗎?」她想起雪團兒那又嬌又懶的模樣,實在是不放心就把貓丟在永安宮裡,只得故作小孩模樣,小聲懇求道,「雪團兒它很乖的,不會打攪皇祖母您念經的。」


  方太后掃了她一眼,沉默片刻,然後才點頭:「可以。」


  姬月白鬆了一口氣,隨即又問:「皇祖母,我明天能去聞知閣嗎?」


  方太后見她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彷彿也有些不耐煩了:「想去便去。」


  姬月白一頓,緊接著又道:「我今兒沒去聞知閣,倒是忘了派人去與我那伴讀說,我能派人去和他說幾句話嗎?」


  方太後點了點頭,這一回似是連話都懶得與姬月白多說了。


  姬月白看著方太后的神色,悄悄的鬆了一口氣,轉頭接了盞消食茶慢慢喝著。


  微熱的茶湯上有白霧升起,正好遮住了姬月白小半張臉。她的神色卻是難得的放鬆:方太後面上冷淡嚴苛,一碰面就敲打她,沒想到卻是意外的好說話,還真是外冷內熱。


  也許,她接下來在慈安宮的日子會比想象中的更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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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月白確實是摸透了張淑妃的性子:就如同那些只會欺負女人的男人,張淑妃也是一樣的欺軟怕硬——她只能欺負那些不敢反抗的弱者,只能從弱小身上發泄自己的負面情緒。


  對付這樣的蠢物,你是說不通是非和道理的,更不能忍讓退步——你要退了,她只會覺得理所當然,然後壓著你的底線變本加厲的欺壓你。所以,你必須要當機立斷的嚇住她,給她一個深刻的教訓。


  只要嚇住了人,很長一段時間裡,她估計都不敢再來招惹你。


  所以,自姬月白在永安宮裡折騰了那麼一回,張淑妃還真真就安安穩穩的在永安宮裡養了一段時日的病,再不敢來招惹姬月白,更沒想過具體的報復什麼的——當然,背地裡咒罵幾句「孽女」、「不孝女」那也是張淑妃日常的情緒發泄。


  自搬來了慈安宮,沒了張淑妃這蒼蠅似的煩人,方太后又是外冷內熱的性子,平日里也並不怎麼刁難刻薄。姬月白忽然發現自己接下來的日子徒然便輕鬆了下來,竟是十分的清閑自在,每日安排也漸漸的規律了起來:每日早起去聞知閣進學,午間又陪著大公主在演武場練拳,晚上再陪方太後用晚膳。


  這樣小半個月下來,不僅與傅修齊這個伴讀日漸熟稔,甚至連健身拳法也都學會了小半。


  只是,旁人不知姬月白從永安宮裡搬出來的起因緣由,二皇子卻因張淑妃的緣故是深知的。也正因此,張淑妃病懨懨的躺了這麼多天,二皇子也跟著氣了姬月白這麼多天,打心眼裡覺得姬月白這就是白眼狼。


  二皇子出身矜貴,有氣從來也不壓著,早便想著要給姬月白這白眼狼一些教訓的,要替張淑妃這個姨母出氣。


  傅景軒的情況也與二皇子有些相似:他生來便是平陽侯的嫡長子,早便請封了世子,還有個貴妃姨母和皇子表哥,心氣兒極高。他並不似許夫人那樣以欺凌傅修齊為樂,此前更是從未將傅修齊放在眼裡——嫡庶之別猶如天塹,傅修齊也不過是隨了他賤人娘長了張好臉罷了,男人的前程功業靠的卻不是臉而是出身與本事。


  偏偏傅修齊這個本該低賤如他腳下污泥的庶弟卻出人意料的入了宮,甚至還因著容貌的緣故得了兩位公主喜愛……

  傅景軒看著,只覺得心中情緒翻湧,好似煎心——這種被往日里最看不起的人爬到了頭上的感覺令他倍覺屈辱嫉恨,無法忽視。所以,他雖不敢在宮中生事但還是忍不住要給傅修齊下些絆子。


  因此,進學的這些日子裡,姬月白與傅修齊正好是一對兒的倒霉蛋,算是難兄與難弟,誰也別嫌棄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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