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三章合一
雖然有點自欺欺人, 但這麼一想,張淑妃心裡算是舒坦了,面上神色也緩和了許多。
偏偏她又是個彆扭脾氣, 哪怕心裡早就想好了眼不見心不煩, 想要叫姬月白去受方太后的磋磨, 可眼下卻還是故意裝出慈母的模樣, 絮絮的教訓道:「慈安宮裡不比別處,你若是過去了, 不可淘氣、不許任性, 必是要懂事些,恭敬些……萬不可惹了你皇祖母生氣。若有錯處,惹了你皇祖母生氣,母妃我頭一個不饒你……」
姬月白想著:說不得也是最後一次了,索性便耐下心來聽著張淑妃的啰嗦。
反到是一側的方宸妃, 笑著插嘴道:「我知道, 淑妃妹妹這是捨不得皎皎,一千一萬個不放心。只是這又不是去別處, 是親祖母那裡,又有什麼可愁的?」
皇帝聞言,也覺得張淑妃實在是操心太過, 不過他心裡惦念著張淑妃的病,還是溫聲寬慰了張淑妃幾句, 道是待她病好了再接姬月白回來也不遲。
說罷了話, 皇帝便叫上方宸妃, 帶著姬月白一起去了慈安宮。
姬月白抬腳出了永安宮時,正好看見了不遠處的田藍——她就站在廊下,一張臉青白交加,正眼巴巴的看著姬月白,那模樣真是可憐得很。
姬月白卻沒有半點動容:田藍原就心思太活,平日里做事也總不上心,時不時的便把手裡的活推給玉暖,整日里奉承徐嬤嬤這個乾娘,只想著另攀高枝。如今她這可憐模樣,多半也是因為靠山徐嬤嬤倒了,一時兒沒了依靠,這才想起姬月白這個主子。
姬月白又不傻,自然不會把這麼一個人帶去慈安宮。所以,她的目光平平的掠過田藍,如同掠過永安宮裡的花木擺設,只當什麼也沒看見,轉眼去看天空:碧空如洗,澄澈明凈,剔透如同一顆藍寶石,沒有一點的陰影。
她不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因為昨夜夜雨而有些濕潤的新鮮空氣就那樣溫柔的湧進來,無聲無息的填滿腹腔,喜悅溢滿心尖,使她整顆心都跟著輕盈起來,彷彿馬上就要飄起來一般的輕盈自由。
真好,她終於還是離開了張淑妃的永安宮——前世,直到被當做求和的禮物送嫁出去,她都沒能離開這裡,只能戰戰兢兢的看著張淑妃的臉色過日子,如同每一個仰人鼻息、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弱者,
而現在,重來一世,已然與前世大不相同。
她終究還是會有一個嶄新而沒有陰影的開始。
真好。
*****
皇帝與方宸妃帶著姬月白一走,靠坐在榻上的張淑妃想起自己被這樣算計,甚至還折了個徐嬤嬤,丟了這樣大的臉面,便再壓不住心頭的火。
她用手壓著急促跳動的心口,咬牙切齒的罵道:「孽女,真真是孽女!」她如今是後悔死了,為什麼要生出這麼個孽女來氣自己——早知今日,但是便不該生下這麼個女兒。
想到氣恨處,張淑妃抬手一拂,便把案邊的茶盞全都給拂落了。
青花瓷的杯盞噼里啪啦的墜下,雖底下鋪著厚厚的氈毯但還是碎開了,薄如蟬翼的瓷片沾著茶水,氤氳出瀲灧的水光。
一側的薛女官本還想要上前勸說幾句,可是思及適才被拖出去打死的徐嬤嬤,她這心裡多少還是有些個兔死狐悲——徐嬤嬤往日里一貫忠心,也不知幫著張淑妃做了多少事,便是張淑妃對二公主做的那些事,徐嬤嬤也不是沒有勸過。偏,真出了事情,張淑妃就這麼眼也不眨的把人推出去抵罪了。
雖然知道上頭的主子一貫不把奴才的命當做人命來看,可薛女官卻也是頭一回這樣近距離的見著張淑妃的自私涼薄與冷酷無情——在張淑妃眼裡,最要緊的怕也只有她自己,其餘的人都不過是隨手可以犧牲的犧牲品罷了。
想到這裡,薛女官往日里一片熾熱的心也涼了許多,竟不如過去那樣殷切熱氣了,反是心灰意冷起來。眼下,她也懶得多勸,不過是在側說了一句:「娘娘仔細身體,莫氣著了。」真要是氣出病來,難做的還不是她們這些下人?
話聲還未落下,忽然見著正惱恨中的張淑妃頰邊泛起兩團潮紅,又咳嗽起來。
一側的宮人忙不迭的遞了帕子上去,卻見那綉著蘭瓣的素白帕子立時便沾了星星點點的血跡。因是才沾上的,殷紅的出奇,便如同冬日裡落在雪裡的落梅。
左右看著帕子上的血跡,一時間都嚇住了:實在是沒想到本來只是裝病的張淑妃竟是真就被人氣得吐血。
呆怔了片刻,還是薛女官最早反應過來,開口叫道:「陸太醫,快叫陸太醫過來看脈。」
便是張淑妃自己,看著那沾著血跡的帕子,臉色也白了下去,真是被嚇住了——她從來也不把旁人放在心裡,最愛的便是自己。也正因此,她自是十分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十分怕死,此時也嚇得臉色發白,顫著聲音一疊聲的叫起來:「怎麼還都站著?都是死人不成?!還不快去把陸太醫叫來。」
永安宮上上下下,一時間都亂做一團,忙不迭的去請陸太醫來給張淑妃看脈。
此時的姬月白自然也不知道永安宮裡的亂象,當然,便是知道了她也只會拍手叫好:氣死了才好。
她正借著路上的這一點時間,整理著自己對於慈安宮方太后的了解與回憶——哪怕加上前世,她對於方太后的印象也十分有限,甚至沒見這位皇祖母幾面。
方太后確實是個十分愛清凈的人,或者說她似乎真的是個非常討厭與後宮接觸的人,只說是要禮佛為國祈福,整日里閉宮禮佛,不僅不插手宮務,更是不許嬪妃們帶皇子公主過去請安,也常勸皇帝少去慈安宮,安心政事。
姬月白曾經聽張淑妃身邊的徐嬤嬤提過幾句,說方太后是因為傷心孝惠皇後方氏的死才閉宮的。哪怕後來繼后入宮,哪怕繼后孝全皇后也死了,哪怕方宸妃這位侄女兒也入宮,方太后也不能釋懷,待後宮上下始終冷淡如舊,甚至連對皇帝也沒個好臉色。
姬月白也不知道徐嬤嬤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她只知道:前一世,自己八歲時,方太后便病了,沒等皇子公主們過去侍疾,她就已急病過世了。
姬月白都還記得;前一世方太后死後,慈安宮一直緊閉的門扇終於全部被一扇扇的打開,那些服侍了方太後半輩子的白髮宮人小心翼翼的將方太后親手抄出的佛經一本本的被攤開來。
慈安宮上上下下全都空了,到了最後也只剩下滿殿的經書,滿殿的書墨香氣,滿殿的誦經聲。
陽光從琉璃瓦上滑落,照在皇帝那張憔悴且蒼白的面龐上,坐擁江山、富有四海的君王彷彿一夕之間老了十歲。
那樣的場景,實在是令人印象深刻,以至於經過了那麼久的時間、經過了那麼多的事情,姬月白都還記得那一幕,如同歷歷在目。
姬月白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改變方太后的生死結局,但現在距離方太后的死至少還有兩年的時間——兩年,足夠她做很多事了。哪怕,方太后最後真像前世那樣病死了,她應該也已經能夠搬出來獨住了,不必再依賴他人。
前世里,因方太後去的太早,姬月白年紀小又見得少,對於方太后的印象自然是極模糊的,現在想起來也是記不起長相,只隱約記得那是個頗為嚴厲的老婦人。
所以,隔了這麼多年,再來慈安宮,再見方太后,便是姬月白也不由暗暗感嘆了一聲:原來方太后是這個模樣。
方太后常年茹素禮佛,看著自是十分清瘦。好在,她年輕時亦是美艷出眾的美人,生又是一張圓臉,便是臨老也是眉目線條柔和,看著並不顯老,只是神色有些冷淡嚴苛。她素日里不出宮,穿戴也都十分隨意樸素,只一件薑黃色綉松鶴延年的家常衣衫,臉色似是被衣服襯得有些黃。
她此時便姿態從容的坐在炕上,身上搭著一條石青色萬壽如意紋的毯子,清瘦的手腕上是一串檀木佛珠。
哪怕是見著皇帝這個親兒子和方宸妃這位親侄女,方太后的神色也不動分毫,依舊是冷淡疏懶的。待得諸人上前見過禮,她這才冷冷淡淡的開口問道:「皇帝國事繁忙,怎麼忽然來了?」
姬月白看到方太后的人,聽到她開口聲音,方才有些恍然:且不論容貌,單是穿著打扮和清冷端正的氣質,方太后與方宸妃便有五分的神似——就是不知方宸妃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了。
皇帝約莫也是知道方太后的性子,這便笑著上前去:「兒子這是帶宸妃還有皎皎來給母后請安來了。」
說罷,見炕几上除了幾卷佛經外還有宮人提前準備的熱茶與點心。皇帝這個大孝子便親自捧了熱茶來,小心的遞給方太后,語聲懇切的解釋道:「您不知道,淑妃這幾日犯了舊疾,病得厲害,倒是顧不得旁事。只皎皎年紀還小,須得有人照顧。兒子想著,母后素來慈悲,這便帶著皎皎來了,想著叫母後代為照顧幾日。這孩子也十分伶俐懂事,討人喜歡,母后這兒也只當是多了個說話的人.……待得淑妃病好了,再叫人把皎皎送回永安宮便是了。」
方太后抬手接了皇帝遞來的茶水,可她卻沒喝,只端著手裡,然後抬眼掃了姬月白一眼。她對於姬月白這個孫女顯然也沒多深的印象,此時打量的目光亦是又冷又淡,就連聲音都是十足十的不悅和冰冷:「怎麼,張氏這是快要病死了?」
這話實在是有些厲害,皇帝臉色都微微變了變。他語聲微妙的頓了頓,然後才道:「母后這話說的……太醫已說了,淑妃這病養一養想來就好了。」
方太后瞥了皇帝一眼,伸手撥了撥斜插在自己發間的那枚白玉鳳頭簪,聲音冷的如同抖落下來的冰屑,令肌骨生寒:「她既然人沒死,怎麼就要別人來替她照顧女兒了?這做娘該有的樣子嗎?」
方太后的話一句比一句厲害,皇帝實在有些接不下去,只得看了方宸妃一眼,示意對方上來說幾句。
方宸妃見著太后倒是不再冷淡端正了,她臉上好似融了冰雪,好似少女一般的眉目盈盈:「這哪裡又是別人?」
說罷,她輕輕抬手,攬著姬月白的肩頭,用了個巧勁,正好把姬月白推到太後面前。
這個距離實在有些近,以至於姬月白一抬頭就能看見方太后臉上那掩不住的皺紋,以及她微微蹙著的眉尖和那種嚴苛又冷淡的神色。若是個膽小些的孩子,見著老人家這樣毫不掩飾的嫌惡,只怕就要綳不住臉哭出來了,但姬月白還是抿抿唇,下意識的作出乖巧模樣。
方宸妃柔聲一笑,用自己玉白圓潤的指尖輕輕的在姬月白嫩生生的臉蛋上點了點。她的聲音又輕又軟,這便與方太后道:「皎皎可是您的親孫女,血脈相連,再親不過。您瞧瞧,可不是與您像的很?」
方太後半點也不吃這套,反到是抬著眉梢,不緊不慢的冷笑了一下:「像什麼像?是你瞎了還是我瞎了?」
方宸妃再多的好話都給油鹽不進的方太后給堵了回去。好在,她這個侄女兒在方太後面前倒也有些個體面,說不過去便耍賴似的把姬月白往前一推,哼哼道:「反正呀,陛下與妾這都已經把人領來了,您要是不養著,這可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你們怎麼領來的,自然就怎麼領回去。」方太后語聲清淡,隨即又沉下眉目,神色極冷,語聲更是冷的如同冰雪一般,「反正,我是再不做這種替人養女兒的事情了!」
這話一出,皇帝與方宸妃心知是戳著了方太后舊日里的傷心事,臉色也都變了變。尤其是皇帝,他看著方太後手里的那串檀木佛珠,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神色變化不動,似是悲色又彷彿是懷戀,眉目跟著沉了沉,竟是一時間忘了言語。
姬月白也跟著有些發怔,她藏在袖中的手掌不覺握緊了起來,掌心處是滿滿的濕汗:她把事情從頭到尾的都算好了卻沒想到自己竟會在慈安宮裡碰到個軟釘子。難不成,她還得再從慈安宮回永安宮不成?
果然,皇帝到底是做孝子的,見著方太后神色冷沉又態度堅決,他又念及舊事,猶豫片刻倒又轉了心思:「是兒子沒考慮周全,母后這裡是不方便……」
話聲未落,姬月白忽而便跪了下來。
她跪在慈安宮石青色的長毯上,姿態恭敬的給方太后磕了一個頭,認認真真的叫了一聲:「皇祖母。」
一直乖乖站在一側的姬月白此時忽然出聲,自是讓在場眾人都吃了一驚,滿殿的目光一時間也都落在了姬月白身上。
然而,此時的姬月白卻也顧不得許多,她心知這事最後還是要看方太后的意思,此時自然也只能把心力使在方太後身上,「父皇讓我過來,是讓我服侍皇祖母,給您老人家盡孝的……」
雖然地上鋪著厚厚的氈毯,但她仍舊能感覺到那地底的寒氣一點點的往膝蓋上冒。
此時的姬月白已冷靜了許多,慢慢的開始琢磨起這事來:方太后那句「我是再不做這種替人養女兒的事情了」裡面的女兒是指誰呢?
先帝三女一子,可那幾位長公主卻都是有親娘的,自然不會養在太后膝下。
所以.……
姬月白忽然想起前世徐嬤嬤說起太后時的話:
「要說情分,那孝惠皇后與陛下那真是自小一起長大養出來的情分——那會兒,方家長房只剩了那麼一個孤女,方太后心疼,接了她入宮,當女兒一般的養著。陛下也真心喜歡這表妹,要不然方家那樣的門第,方氏女又怎麼能做的了太子正妃?那會兒,還是陛下親自去與先帝求的賜婚,所以這孝惠皇后一步步可不就順得很……只是到底福薄,竟是就這麼去了。太后也病了一場,約莫是心裡過不去那坎兒,最後也再懶得管這後宮事……」
孝惠皇后。
這是皇帝的元后,方宸妃的堂姐,約莫也是方太后的心結。
那麼,方太后的心結究竟是什麼?
姬月白隱隱約約的抓著了一點思路,下意識的便介面道:「皇祖母,我聽母妃念過一句詩——『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人生若此,生者皆過客,您又是禮佛慈悲人,何必如此自苦自傷?」
這樣頗有些複雜沉重的勸慰之言被一個年僅六歲的女孩奶聲奶氣的說出,倒是有一種奇特的意味。
方太后似起了點興趣,深深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姬月白,靜默蒼老的臉上忽然一笑。
她的笑容轉瞬即逝,但聲音卻仍舊是十分的果斷:「好吧,那你就留下吧。」
方太后這態度變得太快,在場幾人實在是有些猝不及防。
哪怕是姬月白都有些愣愣的——這就,這就留下了?
方太后看了看諸人的臉色又覺有些興味索然,這便擺擺手,示意皇帝與方宸妃可以離開了:「人都送到了,你們也都回去吧。」
皇帝與方宸妃倒是熟悉方太后的性子,見她點頭便知道再不會錯,不覺也都鬆了一口氣,在側陪著略說了幾句話后便起身離開了。
待得人走了,方太后才朝姬月白抬了抬手:「起來說話吧。」
姬月白便從地上起來,乖乖的站到了她身前,似乎真就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好孩子。
方太后仔仔細細的將她打量了一邊,然後才道:「把你之前念的那首詩從頭念一遍。」
姬月白一時摸不著頭腦,但還是搖了搖頭:「我,我就記得這一句。」她這個年紀,真要把全詩從頭念一遍,不是天縱奇才就是天生妖孽了。
方太后看了她一眼,清瘦面龐上浮出些許複雜的笑容,語氣似譏似諷:「就記得這一句也敢這樣念出來?還這般歪解?」
姬月白幾乎便又要跪下了,但她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咬著唇道:「是孫女輕狂,一時念錯。」
「你沒念錯,」方太后神色冷淡,言辭依舊鋒利無比:「你不就是想提醒我,讓我放下阿瓊的事,珍惜眼前嗎?」
阿瓊——那位早已過世的孝惠皇后的閨名便是方瓊枝。
姬月白咬住唇瓣,一張白皙的小臉已然因為緊張而透出些許的青色,手心也已是濕漉漉的冷汗。
方太后神色依舊冷淡:「不必緊張,你能這樣聰明伶俐,我很喜歡——這也是我留下你的原因。」頓了一下,她才道,「不過,你既然要留在慈安宮,我這兒倒是有句話想與你說。」
姬月白低下頭,認認真真的道:「請皇祖母指點。」
方太后的目光落在姬月白柔軟烏黑的發頂上,看著她發上的兩個發旋,隨即又轉向外面。
慈安宮的窗戶上糊著一層碧綠色的窗紗,極輕極薄,有明亮的日光透過那一層薄如蟬翼的碧紗照進來。
方太后靜靜的看著那稍縱即逝的光,烏黑的眸子里似也閃過了什麼。這一刻,她的臉上沒有譏誚和冷淡,只是靜靜的,彷彿想起了過往逝去的那些光陰和無數往事。
但是,她的聲音依舊是冷淡淡的,很冷很沉:「記住,無論什麼時候,都要沉住氣——若非你先前自己心急了,你這樣的聰明人又怎麼會念錯詩呢?」
姬月白低頭應是,表示自己受教。
可她卻也心知:適才念的這一句詩,可以說是念錯了也可以說是沒念錯,所謂的對錯不過是方太后一念之間罷了——這或許也是方太后要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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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太後點頭收下了姬月白,無論是方宸妃還是皇帝都略略的鬆了一口氣。
皇帝心裡多少有些惦記著張淑妃的病情,想著張淑妃那頭必是記掛著女兒,這便要回永安宮去。只是,他看了看身側的方宸妃,一時倒是開不得口。
還是方宸妃笑了一聲,推了皇帝一把道:「淑妃妹妹怕是正等著這兒的消息呢,表哥也快去看看吧?」
她平日里恪守宮規,多是用「陛下」「皇上」稱呼,倒是難得喚一聲「表哥」。也正因著難得,這語聲里也多有幾分的親昵和嬌軟。
皇帝聞言,心裡自然覺得極妥帖的,不免又抬起眼,看了看方宸妃。
卻見面前的佳人云鬢堆鴉,膚如凝脂,頰有兩靨,似有飛霞。她就這樣亭亭立在眼前,嫻靜如雨後的空谷幽蘭,正目光殷切的看著他。
皇帝碰著這樣殷切溫柔的目光,只覺得自己的心尖都軟了許多,更是邁不動步子,不由得轉念道:「罷了,你難得出來一回,偏還要累得你陪朕跑這一趟,也是怪辛苦.……還是先去蓬萊宮看看珏哥兒,陪你用頓午膳再說。」
方宸妃明知故問的道:「那,淑妃妹妹那裡?」
皇帝嘆了一口氣:「叫底下人跑一趟傳個話就是了——這一早上也是怪折騰的,偏她身上還有病,朕這會兒過去,她怕還要強打精神服侍朕,卻又是累了她。」
方宸妃低垂螓首,玉白的頰邊微微泛紅,細聲道:「就知道表哥你最會心疼人。」她深知張淑妃眼下正是氣急時,自然樂得將皇帝拉走,再火上添油的氣張淑妃一回。
皇帝見她玉面泛羞,心裡更是痒痒,只是他還有理智,顧著這會兒還在慈安宮外,不好太放肆,這才只是伸出手,借著袍袖的遮掩,在袖子底下悄悄的捏了捏方宸妃的柔荑,壓低聲音與她含笑道:「表哥總是最心疼你的。」
方宸妃似是羞極了,長睫一顫,抿了抿唇,竟是一時沒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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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姬月白就這樣在慈安宮安頓下來了。
方太后給她指的是東配殿,寬敞明亮,足有兩間屋舍,一間用作卧室,一間用作書房,對於姬月白這樣的小姑娘來說真真是夠用了。
因有方太后交代,底下的人收拾起來也是極快的,不一時便已將內殿打理的乾淨整潔,連同被褥都是曬過熏過的,帶著暖香。只是這兒往日不住人,方太后又是那樣的性子,故而殿中的擺設物件都是極少的,空落落好似寒洞。
虧得慈安宮使喚的人都是伶俐的,收拾的時候還悄悄的問過方太後身邊的庄嬤嬤,這才從庫里拿了些物件擺設一應的擺在內殿里,裡面還有一座紅珊瑚盆栽,差不多都要比姬月白身量還高了,寶光耀華,著實耀眼,倒也給這內殿添了幾分少女明麗活潑的顏色。
翡色多少有些忐忑,直到隨著姬月白入了內殿,見著窗幾明亮,物件齊備,這才略寬了心。
不過,她還是有些惶然,忍不住的問道:「殿下,這就……」她斟酌著道,「這就出來了?」她是真沒想到,事情竟然真就和二公主當初說的那樣簡單。
簡單?
姬月白聽到翡色這話倒是有些想笑:這哪裡能說是簡單?
要想搬出慈安宮,不僅需要讓皇帝覺出張淑妃對女兒照顧不利,還得讓張淑妃自己主動開口配合。
所以,姬月白先拿徐嬤嬤開刀,藉此暗示皇帝:張淑妃管教不力,轄制不了底下的人,偏病里又沒精力,只怕照顧不好女兒。然後,也借著皇帝發作打死徐嬤嬤來嚇住張淑妃——若非真被嚇住了,張淑妃後面怕也不會那麼慌張無措,更不會那樣乾脆利落的配合她。
最要緊的是,要用張淑妃假病之事拿捏住張淑妃,讓早就嚇著了的張淑妃主動開口配合。這揭露假病自然不能她自己來,偏她身邊本就缺人,玉暖膽小懦弱、田藍早有外心,而且這兩人到底不是張淑妃身邊伺候的,說出話自然沒什麼力度。而她現下人小力微,沒錢沒勢,更是策反不了張淑妃身邊的宮人。所以,她思來想去才挑了翡色——這人既有野心也有膽子,更重要的是伺候過張瑤琴的貼身宮人——因為張瑤琴被趕出了宮,翡色才會急著謀出路,才會被她三言兩語的引誘;也是因為張瑤琴被趕出了宮,張淑妃少不得要愛屋及烏的對翡色生出些許信任和憐惜,說不得真就把人調到了自己身邊。
甚至,單單隻有皇帝起意,張淑妃主動開口也是不夠的,她為了說動皇帝與方太后還特意請動了方宸妃——要請動這麼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人物可不簡單。還是因為她經過前世,提前知道了方宸妃對張家的舊恨,那日才會假借蹭午膳,特意旁敲側擊的與方宸妃說了事,後面還送了佛經過去再做提醒。方宸妃看似與世無爭,可若是能踩張家一腳,給張淑妃添個堵,自然也樂得順水推舟。更何況,把她送到方太後身邊也算是多個人看顧方太后的身體,對方宸妃來說也並不是件壞事——畢竟,方太后也算是方宸妃的立身之本,方宸妃本人必也是盼著方太后能長命百歲的……
如此這般的幾番籌謀,幾乎是用盡了姬月白全部的心力,無論是翡色的野心還是方宸妃的舊恨,她算是全都給用上了。
她絞盡腦汁、費盡心力卻還是沒能料到慈安宮裡方太后的那一場刁難——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
便是姬月白如今再作回顧,反覆思量,也覺得自己能夠在慈安宮安頓下來頗是不易。
好在,雖經歷了這麼許多,可她到底還是如了願。
姬月白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到底沒有與翡色解釋的意思,先順口給人抬了個高帽:「玉暖還在永安宮裡收拾東西,現下我眼下身邊暫時也只有你一個是可用的.……」然後又支派人出去,「這樣,你先出去與慈安宮裡的人說說話,問一問,看看還有什麼要注意的地方或是規矩——這慈安宮不比別處,少不得要多小心些,多守規矩。」
想了想,姬月白又從自己身上的荷包里拿了些金葉子和金豆子遞過去——翡色雖是做下人的,可初來乍到,總也不好空著手去和人談交情。
翡色素來是個心思靈活,靜極思變的人。她這一來慈安宮,便想著要與人套套話、攀些交情什麼的,眼下又得了姬月白的話,哪裡又不樂意的,這便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接了姬月白遞來的金葉金豆,這就歡歡喜喜的出去了。
姬月白自是深知翡色心性,心裡其實也不敢十分信她,等她出去了后才起身去尋太後身邊的庄嬤嬤,很是誠懇的與庄嬤嬤說道:「因是來祖母這兒,我也不是很敢多帶人,統共只有兩個宮人,實是無人可用,這便想著來求求祖母,請她老人家再調幾個人給我。」
庄嬤嬤本還奇怪太后忽而轉了態度答應要留人,眼下見著姬月白這位二公主卻是有些明白了。
她在太後身邊服侍著也有許久,倒也也是見慣了世面的,其實也是見過許多聰明伶俐的小女孩兒——都說皇室的孩子早熟,女孩子又較男孩更早熟,除了太蠢的外,大多都是十分的聰明伶俐的很。可孩子終究是孩子,多少有些個孩子氣兒,總是有些個討人喜歡的天真氣兒。
可二公主卻不一樣,她看著天真可愛,可底下卻是沉靜聰慧,那樣的行事做派,幾乎都要叫人忍不住懷疑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六歲孩童。
這可真是……
庄嬤嬤咽下許多感慨,神色間卻是溫和可親了許多,這便溫聲答應了下來:「這事,老奴還得去與太後娘娘說一聲。」
姬月白點點頭:「我知道,原就是怕打攪皇祖母清凈,這才先來與嬤嬤說一聲的。」
庄嬤嬤沉默片刻,隨即又道:「這樣,這會兒倒是到用午膳的時候了,公主可有什麼想吃的?老奴讓小廚房裡去準備。」皇帝原就是要去永安宮陪著張淑妃和姬月白一起用午膳的,只是永安宮裡這麼一番折騰,這會兒早便到了要用午膳的時候了。
也虧得慈安宮的午膳擺的遲,這會兒還能問一問姬月白的喜好。
姬月白昨晚只喝了一碗白粥,早膳又是清水煮稀米,現下自然早就餓了。只是她餓得久了,多少也有些麻木,心裡又想著事,一時兒竟是沒注意到這個。直到庄嬤嬤提起來,她才點了點頭,笑道:「這個時候,春筍才出來,正是鮮嫩的時候。倒也不必麻煩,拿油燜一燜,就很好吃了。」
庄嬤嬤不由暗暗點頭:方太后常年茹素,早便不沾葷腥,若這位二公主一開口就是葷菜,便是無意的也多少有點給長輩出難題的意味;然而,二公主卻只叫人做了一道油燜春筍,可見是個真聰明真仔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