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7
家宴進行到尾聲。
在這樣一個大團圓的好日子裡,不喝酒哪能盡興。傅老爺子平時本是一個自持的人,加上年齡的增長較多顧慮,多年來除了在除夕夜會饞幾口茅台,基本上算是滴酒不沾。
這時候氣氛高漲,竟讓張叔把他的私藏拿出來,給在座的兒子孫子們各倒了一杯,揚言不準廢話,是傅家男兒就喝。
一杯暢快下肚,臉上染上紅暈,傅老爺子眼底沉澱了許多的風霜,伴著搖曳的燈光悠悠長長,須臾間侃侃而談,他年輕時上戰場的場景,心得與夙願,話語間不全是懷念,更多的是感慨。
緊接著自顧自再倒了一杯。
話落,年紀輕一點的孫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還敢出言掃興。
即便如此,三個兒子還是硬著頭皮勸解了一番,傅老爺子固執,年輕時威望正盛的說話語氣持續至今,以為還是曾經,那容得人在自個跟前反駁,聲音瞬間提高,幾句命令一下,眼裡早已燃起了一絲火苗。
懂得審視的幾人都灰溜溜的坐回原位。
算了。
傅老爺子近期身體盡出毛病,這次急匆匆送往醫院,本已做好心理準備。如今峰迴路轉,就連高興這個詞也不足以形容他現在的心情。
大家都心知肚明。
也就算了。
傅老爺子第二杯好酒小口抿著,眼睛十分清明,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哽咽地說:「敬之啊我太虧欠他了,當初在戰場上本該是我命喪黃泉的,他硬生生以命相救,臨終前祈求我千萬不能讓謝家絕後,戰役后還有幸活著請把他兒子逐出前線。我真是該死真是混蛋,最後卻連救命恩人的兒子也沒護住,早早的去了,留下孤兒寡母艱苦的生活……」
謝敬之是謝引的爺爺,年輕時也是個勇者,才能混到傅老爺子身邊做事,只是英年早逝。謝家一家都鐵骨錚錚,兒子也不逞多讓,戰場身亡亦不後悔。
「我啊把謝引當成親生孫子,本不願讓他走這條老路的,奈不過他的堅持,不過現在世道好了不似以前的兵荒馬亂,我也放心多了。」
「唯一不放心的是如今還未成家,如果哪一天我老頭子醒不來了,如何有臉去見昔日的救命恩人敬之,謝引的爺爺謝敬之啊,讓我苟活這麼多年。」
傅老爺子說完,重重地嘆了口氣,再抬眼看去整個人都變得滄桑了許多。
謝引垂著頭,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旁邊的陳淑芬早已啜泣成淚人兒,丈夫和公公同時離開人世對她的打擊太大了,當時如若不是還有謝引,可能也隨著去了。
這麼多年過去,以為這層傷疤早已結痂,沒想到還能有血淋淋的一天。
桌上無一人敢發出聲響,都低著頭沉浸在這略悲痛的氣氛中。主要是傅老爺子的話太有感染力了,人皆有感性的一面。
三小孩早被幫傭哄到樓上去了。
牆上的液晶電視不知何時沒了聲響。
只是外面啪啪的雨聲,應該是院子里積了一地的水。
大廳里雅雀無聲。
頓了一會兒,傅老爺子不疾不徐地說:「還記得謝引剛來傅家的時候少言少語,唯獨跟明月走得最近,兩人一般大共同語言也較多,還想著如果今後兩人有緣分也未嘗不可。沒想到轉眼間明月就出國讀書了,一年又一年,我倒是早歇了這個心思。如今看著兩人更是郎才女貌,般配至極,再加上都是我看著長大的,兩孩子要真處得來我很是欣慰,明月是我最疼愛的孫女,要能嫁給謝引我也放心了,最好在我有生之年能給我生個小曾孫,百年歸事後我也有臉去見昔日好友……」
「謝引的性子我知道,那時候沒被明月少欺負,現在的女孩子脾性都不好,我是害怕謝引吃虧啊,不放心他娶外邊人。明月雖然脾性也不好,但有我盯著,謝引也不至於吃啞巴虧,要真娶了別人啊,我又怎麼好去摻和……」
一語激起千層波。
在座的都震驚了,十幾雙眼睛皆看向傅老爺子。
謝引握緊的拳頭徐徐鬆開了,下一秒又緊了緊拳頭,輕輕蠕動嘴唇,隔了幾秒,終於平靜下來,他微微抬眸打量傅明月,目光不似之前那般坦然,像是被人戳破了小心思般,生怕跟她四目相對。
她的詫異不比在座的任何一人少,此時眼睛睜得圓溜溜的不知所措,一手握住玻璃杯,骨節發白,可想而知是用力了的,另一隻手輕拍打著胸口,漲紅著臉咳咳了幾聲,顯然是被嗆到了。
有點可愛。
傅明月剛剛確實被嗆到了,受氣氛的渲染,有點饞正在喝果酒,猛地聽到這句話不被嚇著才怪。
爺爺喝酒喝醉了就醉了吧,亂點什麼鴛鴦譜還點到她頭上來。
爺爺真是的,小時候的糗事還拿到現在來說,她那個時候是不懂事,什麼欺負謝引啊,她也沒有很過分好不好。
傅明月覺得羞愧,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倏而抬眸悄悄的看了眼謝引,他正垂著眸不知道在想什麼,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一如既往緊繃著,看起來也是極度不願爺爺說的話。
她收回目光,站起來正想反駁傅老爺子。
旁邊的向明|慧快一步抓住她的手,讓她再度迫不得已坐下,不理解的看著向明|慧。
向明|慧抿嘴笑著,仔細看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放軟聲音說:「爸你有所不知,明月已經有男朋友了,那男孩子啊我跟明月都見過,長得斯斯文文,穿著乾淨又有禮貌,海龜碩士,兩孩子都有海龜經歷,一直聯繫得很頻繁,那男孩如今在證券公司上班,世界五百強呢,僅僅比明月大兩歲,就憑自己的努力在盛城購了一套三居室,說是作為婚房,是個能幹人。」
「家裡也是書香門第,我跟他爸啊都很放心,你年紀大了要好好休息,況且剛出院回來了,明月啊爸你就別操心了等著好消息就是。」
「謝引的事有合適的我會幫他留意,你也別擔心。我跟他爸就明月一個寶貝女兒,可捨不得再讓她嫁給軍人,那種心酸只能我自己知道,怎能讓女兒再經歷一遍我曾經經歷的,就是想想都得抹眼淚。」
「明月也表示不想嫁給軍人,如今可不興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子的事就讓她自個選擇吧,爸你說呢?」
傅明月蹙眉,這都什麼跟什麼呀。
向明|慧這番話說得極為妥帖,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從開始到結尾都細細琢磨過。傅老爺子本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她也算是對症下藥了。
一時沒人開口。
向明|慧知道這話說對了,嘴角的笑容更盛,緊接著推了推傅明月的肩膀,問:「明月你前段時間不說不想嫁給軍人嗎?快跟爺爺表態啊。」
背了傅老爺子,她朝她擠眉弄眼。
傅明月腦子是混亂的,她有說過嗎?
「哦哦對,媽媽說得對,爺爺你身體重要,就別操心我了。」
向明|慧見傅老爺子輕嘆了口氣,連忙關切道:「爸你剛光顧著喝酒了,菜都涼得差不多了,我讓人端去熱熱你們都等等。」她給一旁的幫傭打了個手勢,又笑著看向謝引,佯裝輕聲訓斥道:「你這孩子也不常回家吃飯,工作固然重要但也不是最重要的,聽到剛剛爺爺說的話了吧?可還希望抱曾孫子呢,跟阿姨說說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啊?」
謝引臉色不太好,也沒說話。
陳淑芬推了推他也不見反應,忙回應道:「他姨也別操心了,這孩子啊我都勸不動,哪天要真遇到喜歡的姑娘也就順其自然了。」
向明|慧笑著點頭,「是這個理。」
傅明月聽著莫名覺得有些尷尬。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可不是在遠古時代,子女的婚事長輩全權做主,沒有一點話語權力。剛向明|慧替她推脫了,她也樂得悠閑,吃東西都香多了。
半晌后,熱氣騰騰的香味再次襲來,飯桌上慢慢有了其它聲音,由小變大。
沒人再提剛剛那件事,連擦邊球都不敢打,也是怕大家尷尬。
傅老爺子的話平時的話沒人敢反駁,實際上向明|慧平時是怕這個公公的,但不知道剛哪來的勇氣,像護著小雞仔的母雞般。
大概是母愛使然。
還好,傅老爺子沒當時駁她面子。既然如此,這件事就過了。
少頃,謝引站起來對著傅老爺子鞠了個躬,說:「爺爺,謝引不孝,讓爺爺操心了,不過如今時代不同,婚嫁自由,我會把這件事放上日程的。謝引明日還有工作,不便久留,望爺爺保重身體,各位慢用。」說著就下了座位。
不顧外面天色已晚,大雨傾盆。
謝引步伐很快,轉眼間消失在大廳。
眾人怔怔終反應過來。
陳淑芬立馬放下筷子,追到門口,喊了兩聲,「兒子。」無人應答,只有簌簌的風聲。
傅老爺子沒醉,杵著手拐起身,聲音消沉地說:「我累了,先上去休息。」他還沒老糊塗,也沒猜錯,將謝引的情緒變化看在眼裡。
乖孫女卻一副渾然不知的模樣。
唉。
老大媳婦也沒說錯。
軍嫂難。
他年紀大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