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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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如此,她也喚了二娘去, 強撐著身體,囑咐道:「老太爺與凈衍大德有些交情, 你此去或可尋他說說話,備不住, 他會透露幾分天機給你……」
凈衍大德聞名京師,卻極少會出現在人前, 二娘有些意動, 想起喬毓, 又覺得膈應:「六娘也去,我一見她便覺得煩。」
新武侯夫人一聽這名字便頭疼, 勉強忍著道:「你不理她便是了,機會難得, 總要去走一遭。」
二娘只得道:「好吧。」
……
第二日清晨,葛家幾個女郎梳妝之後, 便乘坐馬車,由新武侯世子騎馬在前,領著往大慈恩寺去了。
喬毓是頭一次出府門,見什麼都覺得新鮮,跟山炮進城似的, 掀開車簾左右張望。
二娘與喬毓坐在同一輛馬車裡, 見她這等做派, 越看越覺得丟臉,想譏誚一句,又怕被懟,只得忍耐下去,勉強合上了眼。
如此走了一陣兒,眼見要出城了,喬毓卻瞥見遠處人群聚集,似乎有什麼熱鬧看,忙吩咐道:「停下。」
新武侯世子聽葛老太爺提過她命格,態度愈加溫和,催馬到車簾前,笑問道:「怎麼了?」
喬毓抬手一指:「時辰還不急,我們去那兒看看。」
新武侯世子順著一瞧,眉頭微皺,溫煦道:「那不是什麼好地方,還是別去了。等還願完,我帶你往別處去玩兒……」
喬毓聽他如此講,更覺好奇:「那是什麼地方?」
新武侯世子頓了頓,還是道:「菜市口。」
「哇,」喬毓欣然道:「那更要去看看了!」說完,也不理會新武侯世子臉色,擱下車簾,徑自跳下馬車。
這是殺頭,又不是唱戲,你怎麼這樣高興?
新武侯世子臉色一僵,怕出什麼意外,忙叫碧池取了帷帽給她,又下了馬,親自跟過去。
喬毓到了近前,便聽周遭人議論,說今日被處刑的乃是盤踞在長安西側雁歸山的盜匪,時常劫掠過往客商財物,為防泄露消息,又殺人滅口,堪稱罪大惡極。
她往裡瞅了眼,左右推推,硬是擠到了近前,回頭瞥見新武侯世子與二娘似乎在往這邊兒來,興高采烈的招手道:「你們快來,我佔了個好位置!」
新武侯世子:「……」
二娘:「……」
誰,誰說要去看了啊?!
二人僵硬著臉站在不遠處,動作皆有些遲疑。
新武侯世子還好,二娘卻是後悔,自己為何要下來趟這趟渾水了。
喬毓恍若未覺,熱情道:「快點啊,晚了就沒位置了,你們不會是怕了吧?喂,大嬸你別擠我……」
新武侯世子畢竟是郎君,不好叫人說膽怯,只得邁步向前,二娘想要退縮,瞥見喬毓似笑非笑的神情,終於還是一咬牙,跟在了新武侯世子身後。
劫匪約莫有十三四人,已然被押到刑場,跪地等候處刑,底下烏壓壓都是百姓,人數頗多。
新武侯世子僵笑著勸:「六娘,這場面血腥,沒什麼好看的……」
「好看,」喬毓欣然道:「這種渣滓赴死,人間安泰,真是天大喜事。」
她看看新武侯世子,再看看二娘,疑惑道:「你們不這樣覺得嗎?」
新武侯世子與二娘心中MMP,臉上卻露出了職業假笑:「當然。」
幾人說話時,便聽人群一陣紛議,原來是行刑的時辰到了。
二娘嬌養閨中,如何見過這個,心中驚懼,面色發白,兩股戰戰,不過勉強支撐,方才沒有就地倒下罷了。
她想要走,亦或是蒙住眼睛,只是如此一來,倒像是輸給喬毓了似的。
她心裡憋著一口氣,見喬毓神色如常,便咬緊牙根,忍了下去。
劊子手手中鋼刀雪亮,陽光下閃耀著駭人的殘忍光芒,當它高高揮起時,二娘已然嚇得呆了,想要合眼,眼皮子卻不聽使喚。
新武侯世子看得不忍,伸手遮住她眼,不叫她瞧這血腥一幕。
喬毓笑嘻嘻的一瞥,興緻勃勃的解說道:「啊,他舉刀了,揮下去了,嘖,腦袋掉了,啊呀,血噴的這麼高,都沾到人衣襟上去了,呀,腦袋滾下來了……」
新武侯世子:「……」
二娘:「……」
「二姐姐,你還好嗎?」回去的時候,喬毓神情擔憂,道:「我看你臉色有點兒差。」
二娘真想將她腦袋擰下來,也放地上滾滾,只可惜暫時還做不到。
她想笑一笑,卻連擠出一個表情來,都覺有些困難。
雖沒有親眼瞧見那血腥一幕,然而有人繪聲繪色的說了出來,其實也同親眼瞧見無甚區別。
她冷下臉來,怨恨的瞪著喬毓:「小賤人,貓哭耗子假慈悲,收起你的假惺惺來!」
「二姐姐,你這麼說話,便傷姐妹情分了,」喬毓一副受傷的樣子:「我只是想提醒你回去換條褲子,不然濕淋淋的,多丟我們家的臉啊。」
二娘花容失色,神情驚慌,下意識低頭去瞧,見並無異樣,方才略鬆口氣。
喬毓哈哈大笑:「二姐姐,你別怕,我同你開玩笑呢。」
如果目光能化成刀,喬毓八成會被砍成薯片。
二娘怨憤的剜了她一眼,鐵青著臉,再沒有開口說話,進了大慈恩寺,也只同聚在四娘一處,不知是在說些什麼,連凈衍大德的事情,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喬毓也不在意,為葛老太爺還願之後,便打算同其餘人一道回府,不想四娘竟到近前去,溫聲提議道:「我聽說,六娘是被大慈恩寺下的一戶農家救起,今日既然到了,何妨前去一敘?」
喬毓不甚在意的笑了:「一個農婦罷了,有什麼好見的?」
四娘美目微閃,看她一看,掩口笑了:「畢竟是你的救命恩人,既然路過,還是去看看吧。」
喬毓無可無不可道:「好吧。」
……
舊地重遊,喬毓心中其實有些感慨。
新武侯府雖然富貴,但相較而言,還是這座破敗的舊屋舍,更叫她覺得親切。
王氏母女已經離去,柴門處已經落了灰,新武侯世子打發人去問,卻知是那母女倆救起一位貴女,發了筆橫財,早就搬走了,還有人遠遠的看,低聲猜度這些衣衫華貴的男女,是否便出自那家高門。
不遠處有座糞池,空氣中飄揚著難聞的氣息,二娘拿帕子掩住口鼻,瞥喬毓一眼,含譏帶諷道:「雞窩裡飛出只金鳳凰,倒是她們的福氣。怕只怕飛出來的是只野雞,空歡喜一場。」
喬毓道:「二姐姐,你褲子幹了?」
二娘面色頓變:「你!」
喬毓懶得再看,往茅屋另一側的小徑走了幾步,失落之餘,又有些安心。
王氏處置的很好,滿村落的人都知道她們救了高門貴女,搬進了長安城,即便來日自己離開新武侯府,他們也沒必要再來找王氏母女封口了。
長安乃是大唐帝都,天子腳下,新武侯府不至於為了兩個無關緊要的村婦殺人,平白招惹是非。
她暗自思量的時候,其餘幾位女郎也四下去瞧,見慣了都城繁華,偶爾瞥一眼鄉野風情,倒也有些意趣。
喬毓有些出神,冷不丁後邊兒伸出一雙手,猛地用力,將她往前一推,作勢便要跌進不遠處的糞坑裡。
喬毓被這變故驚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向前兩步,騰空而起,一腳點在牆上,借力退回,另一條腿順勢橫掃,看也不看,便將身後人踹進去了。
「撲騰」一聲悶響,惡臭瞬間襲來,旋即便是一聲驚叫。
喬毓半點兒都不覺得同情,回身一瞧,倒有些詫異。
掉進去的不是二娘,而是慣來溫諾的三娘。
她怔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也不管糞坑裡撲騰的三娘與前去拉她的僕從,慢悠悠到二娘面前去,笑吟吟的喚了聲:「二姐姐?」
二娘見事情有變,面色便有些難看,卻還是強撐著,冷笑道:「你竟敢推自己親姐姐下去,簡直是瘋了,即便是老太爺,也不會饒恕……」
「噓,」喬毓手指點在她唇上,待她停住,又指了指那糞坑,善解人意道:「你自己下去呢,還是我送你一程?」
三娘在裡邊兒撲騰,帶起一陣令人作嘔的惡臭,二娘只是聞到,都覺得噁心,心下膽怯,卻冷臉道:「六娘,你真是瘋了嗎?」
喬毓一腳將她踢下去:「走你——」
又是一陣叫人腦仁兒發酸的尖叫聲。
四娘與五娘在側,瞧見這變故,臉都嚇得白了,手指哆嗦著指向喬毓,好半晌沒說出話來。
喬毓渾不在意,弔兒郎當的近前去,向四娘道:「四姐姐,我壞不壞?」
四娘目光畏懼,顫聲道:「你,你……」
「壞吧?」喬毓笑嘻嘻道:「你不敢說,那我就自己說啦。」
四娘面頰抽動幾下,瞥一眼狼狽不堪的二娘與三娘,更不敢開口了。
「我呢,就是想告訴四姐姐一個道理,」喬毓兩手叉腰,渾身上下都寫著囂張跋扈,為所欲為:「那就是——壞人怎麼可能過得慘呢哈哈哈哈哈。」
一句話說完,不等四娘回應,她抬手一記耳光,將人打翻在地,神情惋惜的笑道:「四姐姐,恕我失禮,你這個智商,只適合做個好人。」
玄武門嗎?
喬毓在心裡默念幾遍,緩緩垂下頭,再也沒有做聲。
江遼也是如此。
天際遍是晚霞,絢爛之中,帶著日光將息的迷離與悵惘。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永昌坊,相隔一段距離,喬毓便瞧見柳樹下靜待的蘇懷信了。
「我的朋友正在那兒等我。」
她心緒複雜,向江遼道:「多謝你送我回來,也勞你代我向朱虛侯致謝。」
江遼同樣望見了蘇懷信,輕輕頷首,向她辭別,就此離去。
喬毓目送他身影遠去,心緒卻仍波動不定,神情之中少見的有些凝重。
蘇懷信同樣瞧見她了,催馬近前,笑問道:「這是怎麼了?方才那人是誰?」
喬毓言簡意賅道:「方才我迷路了,正遇上朱虛侯,他叫人送我回來。」
「朱虛侯?」蘇懷信微吃一驚:「你轉到修德坊去了?」
喬毓「嗯」了一聲。
「怨不得呢。」蘇懷信搖頭失笑,道:「三弟歸家了,咱們也走吧。」
喬毓道:「寧國公……」
蘇懷信明白她心思,淡淡笑道:「虎毒不食子,兒子都到了近前,總不能往外趕吧?看著倒是欣喜,是否真心實意,便未可知了。」
喬毓輕嘆口氣,卻沒急著往邢國公府去,買了身男子衣袍換上,重新妝扮成個俊俏郎君。
「男女有別,」她向蘇懷通道:「我倒是沒什麼,就怕你母親誤會。」
蘇懷通道:「你怎麼方便怎麼來便是。」
……
邢國公不在府中,蘇家便由邢國公夫人薛氏主持。
蘇懷信遠行歸來,自然要去母親面前問安,喬毓這個客人,也隨他一道,拜見蘇家主母。
薛氏年近四旬,相貌端婉,見了喬毓,忙催人去置辦菜肴,又笑道:「到了這兒,便當是自己家,不必拘束。」
喬毓忙起身稱謝。
「大郎院中有空置房間,我便不叫人收拾客房了,」薛氏叫人將喬毓行囊送到蘇懷信院中去,道:「你們年輕人聚在一起,說說話什麼的也方便。」
用過晚飯之後,喬毓與蘇懷信一道回去安置,路上道:「鐵柱,你是不是更像你父親?」
蘇懷信左右看了眼,見近處無人,方才安心,道:「大鎚哥,能不能不叫我鐵柱?」
喬毓從善如流道:「好的,鐵柱。」
蘇懷信先是無奈,旋即又忍不住笑了:「我的確更像父親。」
「我就說嘛。」喬毓想起自己見到這幅面孔時候的熟悉,多提了句:「等你父親歸家,千萬記得引薦給我。」
蘇懷信笑著應了聲:「好。」
……
這日清早,喬毓起的很早,同蘇懷信一道吃過早飯之後,便騎馬出門,打算在長安城中逛一逛。
至於蘇懷信,則要往兵部去走一遭。
長安繁華,遠非別處可比,喬毓花二十文錢買了份長安地圖,對照著慢慢閑逛,只可惜,昨日望見玄武門時的那種似曾相識,再也沒有出現過。
她略微有些氣餒,進了永樂坊,卻見不遠處聚集了一群人,似乎是有什麼熱鬧看。
她略微起了幾分興緻,催馬過去一瞧,卻是個相貌明俊的和尚在講經。
喬毓是不信鬼神的,連帶著對鼓吹前世今生宿命論的和尚也無甚好感,更別說是枯燥難懂的經文了,一瞧有人搬了春凳在底下聽,便暗自搖頭。
她原本是想要離去的,不知怎麼,又停了下來,尋塊石頭坐下,托著腮開始聽這和尚講經。
事實證明,她果然沒什麼慧根。
一句都沒聽懂。
講經結束,仍舊有人前去問詢,那和尚也一一開解,漸漸的,周遭的人群重新四散開,那和尚便撿起地上蒲團,同身側小沙彌一道打算離開了。
喬毓心下微動,主動近前去,雙手合十,道:「師傅,我有個疑問,想請您開解。」
那和尚還禮道:「請講。」
喬毓道:「佛家講宿命輪迴,是真的嗎?」
那和尚臉上含笑,像是廟宇中的燈火般庄穆,看她一看,伸出了手。
喬毓不解道:「什麼意思,主動去看便有,否則便沒有嗎?」
「不,」那和尚輕輕搖頭,道:「貧僧的意思是,這個問題太難回答,施主該給些香油錢。」
「……」喬毓扭頭就走。
「施主,」那和尚叫住她,聲音輕緩道:「你現在正處於迷惘之中,不知該去往何方,貧僧或許是唯一可以幫你的人。」
喬毓聽這話有那麼點兒意思了,轉身回去,道:「怎麼說?」
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笑道:「無牽無掛,四大皆空。」
喬毓心下微動,摸出一塊銀子來,遞到他手裡去:「師傅不妨詳細說說。」
那和尚笑道:「沙門問佛:以何因緣,得知宿命,會其至道?佛言:凈心守志,可會至道。譬如磨鏡,垢去明存,斷欲無求,當得宿命。」
喬毓咧開嘴,猙獰的笑:「師傅,我是花了錢的,你再說些有的沒的,我就揍你!」
「施主,混口飯吃而已,」那和尚聽后也不惱,笑吟吟道:「不用做的這麼過分吧?」
喬毓嗤笑:「佛祖也需要香油錢嗎?」
那和尚不以為忤,徐徐道:「佛祖不需要,但是僧人需要。」
喬毓頓了頓,遲疑著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那和尚道:「施主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反倒問起我來了?」
喬毓心下一動,盯著他打量一會兒,慢悠悠的笑了起來:「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