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出走

  很久以後,呆坐在桌前的許果,才推開了窗,向遠方眺望。


  視線中已經不見人影。路邊瘋長著不知名的野花,迎著風,微微搖擺。


  走吧,她在心裡默念,快走吧。


  「許老師,」二花搖了搖許果的胳膊,「這是什麼呀?」


  許果「哎」了一聲,擱下了心事,看向了學生手裡拿著的東西。


  「這是芒果。」黃澄澄的香芒,散發著熟透的甜香。


  「芒果?」二花歪著腦袋又看了一眼,把它轉過來,轉過去,仔仔細細地觀察,吸著鼻子念叨,「噢,芒果啊。」


  看她這樣子,大概又要像上次分到一顆大青棗一樣,再把這隻芒果也當作寶貝藏好,捨不得吃,一直放到腐壞。


  「給我。」許果要了過來,低頭剝開果皮。


  不遠處的草坪上,還攤著一大堆水果和罐頭,一群孩子們高興地瘋搶,像是狂歡。


  沈星柏走了的那幾天,許果一直沒有動他留給自己的東西,後來想了想,就拿來了學校,課間操后讓他們自己分一分,帶回家吃。


  「很甜的,吃吧。」許果把剝出一半果肉的芒果塞到二花手裡。


  她有些受寵若驚,捧過來看了許果一眼,才小心翼翼地咬下,嘗到味道的一瞬間,臉上的笑容像花朵似的綻放開來。


  「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二花小小聲地說,接著又咬了一口。


  許果也跟著笑了,摸摸她的後腦勺:「以後還會有的。」


  二花小口地吃著芒果,許果就陪她坐在草坪上,安靜地看著天空,瓦藍,澄清。


  天氣是從昨天開始轉好的,今天連一絲風都沒有刮,萬里無雲,陽光暖融融地照著大地。


  「許老師!」幾個男生混著女生推推搡搡跑到了她的面前,笑嘻嘻地叫她,神神秘秘。


  「怎麼啦?」許果和藹地問道。


  一隻亮晶晶的小玩意兒送到了她的面前,太陽下折射出光芒來。她瞬間一呆:「這是——」


  是枚戒指。


  是那一枚,她從舊居出走,臨行前擱在給沈星柏的信上的戒指。


  孩子們嘻嘻哈哈地笑著,像尋到了不得了的寶貝。


  「妮妮在裝小核桃的袋子里發現的。」


  許果一臉茫然地接了過來。


  他還是還給了她。


  也對,這枚戒指說白了,其實算是她自己買的,說是他送的,不過是她的自我安慰。


  那是哪一年,她看了一部港片,被劇中命運多舛的女孩觸動。


  於是,也學著那女孩,向心愛的男人要二十塊錢。


  「你可不可以給我二十塊呀?」


  「什麼?」坐在沙發上,剛接完電話的沈星柏,疑惑地確認。


  許果坐下,充滿期待地伸手:「給我二十塊錢。」


  其實,那一天,沈星柏的心情並不好。


  那是她後來才體會到的,當時的她並不知道。


  他沒有問為什麼,從口袋中拿出皮夾,展開找了找,抽出兩張十元紙幣,給了她。


  二十塊。


  只是,那時二十塊已經買不了一枚戒指。或許也有,但她沒在店裡找到。


  她收了錢,又調皮地伸出一隻手:「還要五十。」


  已經要收回去的皮夾停在空中,修長的手指重新打開,從裡面拿出綠色的紙鈔來。


  許果得寸進尺地嬉皮笑臉:「再給一百塊。」


  沈星柏轉頭看著她。


  她說:「快點,給我。」


  片刻后,他的手指動了動,抽出她要的錢。


  遞給她后,他並沒有收起錢夾,就保持著展開的狀態,拿在手裡,等待她下一句索求。


  他以為她在跟自己玩遊戲,當時,有一個類似的要錢遊戲,用來測試另一半寵不寵你,在女生中特別流行。


  許果卻沒再接著要,收好了他給的錢,塞進衣兜,拿出兩枚硬幣來:「給,找零。」


  兩塊錢,沈星柏盯著自己的掌心看,眼一晃,面前又多了一個東西。


  「我在寶慶買了這隻戒指,花了一百六十八。」許果捏著她的戒指,說出她練習了好久的台詞,「現在我要你把它送給我,幫我戴上。」


  她說話時的表情並不像劇中那個女孩一樣愁苦憂鬱,而是充滿了天真的快樂。


  沈星柏看了戒指良久,接過了它,輕易地為她套上了中指。


  他真好。當時的許果想。


  「寫作業去。」他拍拍她的頭,像在驅趕一隻粘人的小狗。


  許果仰面躺在草地上,一手背到身後枕著腦袋,一手舉著戒指看。


  平平無奇的小玩意兒,而且還是自娛自樂,她當時怎麼會開心成那樣?自己都該笑話自己。


  一陣轟隆隆的聲音隱隱約約從遠方傳來,她並沒有察覺,仍然出神地看著,直到有人站了起來,指向了天空:「老師,你看。」


  那是什麼聲音,飛機?許果恍然注意到,那轟鳴聲已經很大了,螺旋槳轉動的機械聲彷彿近在咫尺,就在耳道里轟炸著,一直響。她坐起身,舉目望去。


  一架直升機掠過了他們頭頂上的高空,向遠處飛去,轟鳴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漸漸減弱。


  怎麼會?難道是……她皺著眉頭,感到一點不可置信。她又站了起來,獃獃地仰頭看著。


  「飛機,是飛機,喔——」孩子們一個一個興奮起來,追著飛機的軌跡,撒丫子瘋跑。嬉鬧的聲音與那馬達聲混在一起,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啊,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飛機呢。」只有二花依然站在許果的身邊,發自內心地驚奇著,「飛得好高啊。」


  許果忽然清醒了過來,朝前走了兩步。


  對著那群追趕飛機的頑童喝了一聲:「都回來!」


  一群小學生,接二連三地停下腳步,納悶地回頭看著他們平時軟聲細語的老師。


  「同學們,」許果卻已經恢復了平靜,柔聲地道,「該上課了。」


  她話音剛落,從教學樓的方向,傳來了清脆的鈴聲。


  「許老師,」放學時分,校長在教室外敲了敲門,走進來,「村裡來了貴客,晚上一起去村長家吃個飯吧。」


  許果的心裡沒有絲毫的波瀾,整理好裝書的布袋,提在手裡跟過去。在看到直升機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好像是來做工程的,很難得,開著飛機來,真的是貴客。許老師你在城裡讀了不少書,跟他們應該能聊上幾句,幫幫忙,跟著接待一下。」路上村長跟她解釋著情況,有點不好意思。


  許果問:「是什麼工程?」


  「這吧……我也不好說。」校長打著哈哈。


  「許老師來了。」兩個人一前一後,踏入村長家的門檻,坐在裡面喝茶的人,紛紛站了起來。


  除了坐在上席的那位貴賓。


  許果的目光從那人身上略略地掃過,只一眼,就移開。


  這一次來,他看上去氣定神閑了很多,鞋面纖塵不染,完全不見長途旅程后的疲憊。他穿得平易近人了些,只是簡單的灰色襯衣,沒繫上領帶,西裝革履,恍惚還是剛畢業的大學生。


  校長招手讓她走近,帶過去:「沈先生,我向您介紹一下,這是學校的支教老師許果。許老師,見見沈先生。」


  「許老師。」沈星柏這才站了起來,伸出一隻手,「幸會。」


  許果伸手過去虛碰了一下,卻被牢牢握住,沒有立刻放開。


  沈星柏頗為玩味地瞧著她。


  村長這會兒想起來補充:「噢,許老師雖然是姑娘家一個,但非常優秀,她是鷺大的碩士,沈先生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可以……」


  沈星柏微笑著打斷:「鷺大么?很巧,我也是那個大學畢業的,不過讀的是本科。」


  說是讀,那四年裡,他在學校上課的時間屈指可數。明明是同校的戀人,卻過著異地的生活,許果找不到任何理由為他開脫。


  「真的嗎?那就是校友了,緣分緣分——」幾個陪客都應和起來,紛紛點頭笑。


  許果面無表情,稍稍用了點力,抽回手。


  小方在一旁看得腦門暗暗冒汗,出聲道:「那咱們就別光站著說話了,坐下再聊吧。」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噢好!對對對!都坐都坐,沈先生坐。」


  大圓桌架了起來。


  雞鴨魚肉接二連三擺上。


  「許老師喝不了酒的吧,甜酒喝嗎?」村長張羅著斟酒,輪到了她面前,想了起來,「我一會兒去廚房給你拿。」


  「我去吧。」出於職業習慣,小方本能地站了起來。


  村長也一下子急了,招手阻止:「哎,別別,您別動,坐著坐著。」


  「我自己去就好。」許果徑自退下桌,走出門外。


  小方回頭看了沈星柏一眼,也不敢怠慢,跟了過去。女孩的腳步很快,看起來像是心情不好,有點氣勢洶洶的樣子。從進門開始就覺得她不對勁,他緊張兮兮地跟著。


  許果忽然回頭,嚇了他一跳。


  「許小姐?」


  「你們在搞什麼鬼,不是走了嗎?」四處無人,許果總算有機會問個清楚。


  「是走了。」小方站得筆直,很抱歉地解釋道,「許小姐,您別誤會,我們這次是來辦正事的。」


  能有什麼正事?許果瞪著他,沒有好臉色。


  「阮女士要在這裡捐一條盤山公路,她將大小事務都委託給了沈先生。真的,您是知道的吧,阮女士最近幾年確實都在做公益。」他陪著笑臉,一臉誠懇地豎起了三根手指,再三聲明,「我們絕對、絕對沒有要糾纏許小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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