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出走
許果的手指在身側攥成了拳頭。
分不清他的聲音與夜色哪一個更涼:「跟我說一說,你是怎麼想的。」
「我沒怎麼想。」她維持著鎮定,以及疏離,好提醒他們現在的關係。
他語氣稍稍軟下來了些,像是妥協,像是求和,他問她:「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我不回去。」許果梗著脖子道。
他反問一聲:「不回去?」
不回去了。
不然呢,他是怎麼以為的?許果感到嘲弄,難道直到剛才,他都在計劃著若無其事地把她接回家?
「我信里說的很清楚,你沒看嗎?」她提起那封信,臨走時,她擺在了最顯眼的地方。他知道她不見了,他當然回過家,怎麼會看不到這封信?
頭頂傳來微弱的聲響,許果再度抬頭,是沈星柏的手指無意識地收起,撓到了門板。
兩個人都一陣靜默,許果調整著情緒,忽然聽到他開口:「沈星柏,見字如面。」
「這幾年我過得很開心。」他又接著說。她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在複述信的內容。
沈星柏,見字如面。
這幾年我過得很開心,謝謝你。
不能再這樣麻煩你了,去找你的幸福吧,把她追回來。
我走了,勿念。
他語速不急不緩,一字一句地複述出完整的內容,不帶感情。他的記憶力一向這麼好,招人羨慕。最後一個「念」字,從他唇齒間傾吐,餘音久久在許果耳畔消散不去。
沈星柏也靠近了她,低下頭近距離看她,鼻息溫熱了她眼眶旁邊的空氣。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許果你來告訴我,」他冷冰冰地說,「』她』,是誰?」
許果一語不發,緊緊地捏著拳頭,身體本能地縮成一團。
多年以前的那個夜晚,涼風習習,她站在路燈下拍著身上的蚊子,不經意地道:「喜歡就去道歉呀。」
少年淡淡地抬了眼,接了一句:「我喜歡誰?」
那明明是學校里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你喜歡誰,還要來問我?」許果咬了一口手裡的冰棍,正準備走,卻發現,他好像在笑。
高中時期的沈星柏,很不愛笑,大概因為受到了太多不該有的騷擾,他對待誰都是淡淡的,尤其是女孩子。
見到他低頭淺笑的樣子,許果獃獃的,感覺心裡某個地方,發出「咔噠、咔噠」的響聲,那像是齒輪的轉動。
「你笑什麼?」她奇怪又好笑地皺起了眉毛,沒注意到冰棍的末端正在融化,躍躍欲試地往下滴。
是因為想起了喜歡的人嗎?原來,他心裡有這樣柔軟的一塊地方。
沈星柏笑而不答,甚至用他漂亮的瞳孔定定地注視起她來,她終於明白,什麼叫做「眼睛里有星星」,他眼睛里有星星,他自己就是星星。她愣了一愣,飛快地轉過了身,腳背讓滴落的冰淇淋打到,涼得她原地一跳。
她回過神,一邊嘟噥著「這麼熱,巧克力都要化了」,一邊逃跑似的溜回了教室。
記憶猶新。
有時候想起來,也會嫉妒得發瘋。
現在他卻問,「她」是誰。
「你自己心裏面的事情,怎麼會不清楚?」許果迴避著提起那個人,極力平復著呼吸。
「我自己心裏面的事……」他說到「自己」,加了重音,冷不丁輕笑一聲:「可是你好像比我更清楚。」
兩個人僵持不下著,一陣敲門聲解了圍:「篤篤篤,篤篤篤……」
「是我學生。」許果第一反應是二花,腰一彎,從他臂彎下鑽出去。他沒有阻止,由著她拉開門往外走。
院口站著的卻是個衣著正式的青年男人。
許果認得,他經常隨沈星柏出差,打點各種事情,那其中也包括照應許果。
「小方。」
「許小姐。」小方笑容滿面地向她問了聲好,隨即就把目光掠過了她的頭頂,看向跟出來的老闆。
陰沉的臉色讓人當即收斂了笑容。
氣氛不妙。
小方恭恭敬敬地低頭:「沈先生,有您的電話。」
沈星柏沒有給好語氣:「睡了,讓他明天打來。」
「可是,是阮女士那邊——」小方剛說出一個名字,就聽到沈星柏的呼吸變得沉悶,帶著滿滿的不耐,他便不敢往下再說,沒了聲。
半晌,沈星柏鬆了口:「走吧。」他從許果身後走過去,出了院子。
小方猶猶豫豫地跟上,又放心不下許果,頻頻回頭。
又吵架了?來時的路上,他還安慰過老闆:「您確實好久沒有陪過許小姐了,女孩子心思細膩,有時候容易鑽牛角尖,好好哄一哄吧。」
沈星柏是聽進去了的。
怎麼能聽不進去?這一趟來得太不容易了,他這樣的少爺,這輩子都沒有在現實中見到活的牛吧?
「沈先生,白水村的地形很複雜,沒有盤山公路,山上最近又在颳風,直升機要上去很危險。」
「那她是怎麼上去的?」
「許小姐應該是跟當地村民一樣,坐牛車……咳咳,要不然,您等風停?我看再過幾天,那裡的天氣……」
「不用了,你直接買票吧。」
這硬座長途火車再轉牛車,別說是向來頭等艙出行的沈星柏,連小方都吃不消。更不要提許果這個身體嬌弱的姑娘。
所以,是什麼促使許小姐下了決心,跑到了這麼偏僻的地方來?這兩個人都在一起這麼多年了,還有什麼坎過不去呢?實在是難以理解。
小方再一次回頭看時,一個不慎,撞在了沈星柏的身上,嚇得一個激靈。
他不知是何時停下來的,站在那裡,隔著遠遠的距離,用清冷的眼神盯著許果看。
或者,這個眼神叫做「瞪」。
許果也無謂地仰頭迎著他的目光。
算了,算了。
小方提起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勸起老闆:「沈先生,要不先去接電話,阮女士還在等著呢?」
電話一直在接通中,村長要心疼壞了那點話費。好在沈星柏無論怎樣,母親打來的電話總是會接的。
他最終收起了眼刀,放過許果,頭也不回地走了。
許果一直目送著兩個人消失在黑夜中,才松下一口氣,回屋提了燈,去投奔她的學生。
天邊晨曦漸露。
新的一天來臨,一切趨於平靜,許果從二花家中回來,發現屋子裡有人。
昨夜沈星柏還是回來了,一個人睡著她的床。她進門時,他還在夢中,手裡握著一本她的教案,床頭的煤油燈燃得乾乾淨淨。
太陽一點一點爬上山坡,一束光線照在那雙緊鎖的眉毛上,男人下意識抬起了手,遮住眼。許果看了一會兒,關上門走了出去。
她煮了自己的早餐。想了想,從櫥櫃里拿出一盒罐頭,點起煤爐單獨做了一鍋。往鍋里下佐料的時候,屋子裡有了動靜,他醒了。
沈星柏起了床,洗漱過後,在桌上看見了他的早餐,一碗中規中矩的餐蛋面,大塊的午餐肉散發著誘人的香味,難為她沒下過廚,能做成這樣。
許果坐在門外,捧著另一個碗在吃,裡面的內容與他的不大相同。
山村的早晨比城市的寧靜,陽光照著她的側臉,虛化了線條,烏黑的眼珠與濃密的睫毛渾然一色,不施粉黛的臉頰蒙著淡淡的暖暈。
她小口小口地吃,沒注意到男人走到身邊。
「讓我嘗嘗。」不及拒絕,碗被一雙手要過去。
沈星柏用筷子夾起了幾片榆錢,青青的葉子拌著白霜似的麵粉,他沒有多看,送入口中。
許果手伸在半空中,沒阻止住。
沈星柏不易察覺地微皺了一下眉,很快趨於平靜,又吃了幾口,才問:「這是什麼?」
「榆錢飯。」呵,多有年代感的名字。
二十一世紀了,原來還有人拿榆錢當飯吃。昨天她是怎麼說的?「我每天都吃得很好」。
許果踮腳,伸手要:「你吃不慣的,還給我。」
他沒給:「你吃那一碗去吧。」
許果不和他爭,轉頭去吃起了那碗面,山裡食物匱乏,她不想浪費。那隻罐頭是她坐著火車背過來的,分了一大堆給班裡的孩子,自己就留下了這一小盒。
吃過了早飯,他去拿來了行李箱,向她辭行。
各種水果和罐頭在書桌上堆滿,她靜靜地眨著眼睛,聽著他說:「我想過了。」
「我尊重你的想法,本來你只是留了信,沒有當面說,我總是不太放心。現在來看過了你,我……」睡了一覺,緩解了疲憊的沈星柏,不再像昨天那樣咄咄逼人。
現在才是真正的沈星柏,他心平氣和,那是她學不會的心平氣和。想著,一隻寬闊的手蓋上了她的頭頂。
「那我走了,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