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26

  江浩這次是真打定了主意要去當兵, 軟磨硬泡半個月,江母終於覺得不對勁了。


  這不太像她所熟悉的自家兒子的作風。


  「哎老江,你說浩浩這是怎麼了?念書念得好好的,非要去當什麼兵?」江浩出去和同學打球了,她在家向江父嘀咕。


  江父喝了一口茶, 眼皮子都沒掀,「當兵有什麼不好的?保家衛國, 還能讓他改改脾氣,我看就比念這個大學有出息。」


  「一去就是兩年啊, 人見不著,這大學文憑也拿不到了。」江母直嘆氣,「以前說讓他乖乖讀書,到時候大專文憑拿出來, 就能直接進你單位啦, 他也答應得好好的。我就覺得這事兒太突然了, 不像他自個兒拿的主意。」


  「退伍回來也給安排工作的,文憑不文憑的沒那麼重要。」江父有點煩她婦人之見, 把茶杯重重擱下, 「你兒子你不了解?誰能左右得了他?」


  江母眼珠子一轉, 「還真有。」


  「誰啊?」江父抬頭。


  「你把你手機給我,我打個電話。」江母把手伸出去。


  江父遲疑了一下, 還是給她, 「給誰打啊?」


  江母開始翻通訊錄, 「你閨女。」


  「哎不是, 你給曉曉打電話幹嘛要用我手機?」


  「她不接我的。」江母不滿道,「白養這麼大了真是。」


  江曉正和顧廷禹在商場逛季末打折的夏裝,突然接到爸爸的電話,有點意外。


  她笑著接起來,「喂,怎麼了老爸?」


  「哎,曉曉,我問你啊。」那頭是女人的聲音。


  江曉表情一僵,皺了眉頭,「媽?」


  「浩浩這段時間非說要去當兵,是不是你讓他去的?」江母一副興師問罪的語氣。


  本來聽見她的聲音心情就不好,這下江曉心情更不好了,語氣也不自覺有點沖,「您都準備好罵我一通了,我說是不是有那麼重要?」


  「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江母拔高了聲調,「你在哪兒?你現在回家,我們談談。」


  掛了電話,江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直接拿起購物袋,啞著聲說:「回家。」


  顧廷禹自然知道她說的是回哪個家,把沉甸甸的購物袋接過來,另一隻手緊緊地握住她的。


  半小時后,兩個人到了江曉父母家的樓底下。


  顧廷禹要跟上去,被她攔住了,「你就在這兒等我吧。」


  「我陪你上去。」顧廷禹握著她的手不放開,「萬一……」


  「我是她親生的,再說有我爸在,她還能對我下毒手不成?」江曉無所謂地笑了笑,「你就不一樣了,你當心她拿椅子砸你個頭破血流,我不是危言聳聽,她真幹得出來。」


  「可是我不放心……」顧廷禹看著她,眉間眼底皆是擔憂。


  「沒事的。」江曉環住他的腰,把頭靠在他胸口,「以前都是我聽你話,這次你聽我的好不好?算我求你。」


  即便她願意對他十二分坦誠,但仍舊有些東西,不想讓他親眼看見。


  微弱又可笑的尊嚴。


  「那你小心應付,有事叫我。」他捏了捏她的手,片刻才放開。


  江曉轉身就上了樓。


  顧廷禹退後兩步,站在樓道的角落裡,點了一根煙。


  他沒有煙癮,很少抽,習慣帶一盒也是因為發小們好這口,偶爾心思煩躁的時候,這東西倒挺有用的。


  他一直知道江曉是個乖巧又懂事的姑娘,但他更喜歡她在自己面前那種單純可愛的乖巧,而不是像剛才那樣,小心翼翼,體貼周到得讓人心疼。


  鼻腔咽喉里都是濃濃的尼古丁味道,暫緩了他邁上樓去的衝動。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江曉每一次回到這個家,心情都會瞬間變得低沉。


  三歲的時候,家裡多了個弟弟,媽媽開始無時無刻不圍著他轉,本來就享受不到多少關愛的自己,更加形如空氣了。不,那時候她還太小,不知道難過是什麼。


  那或許就是五歲……她不小心割破了手指,流了好多血,媽媽卻很不耐煩,連創可貼都讓她自己去找的時候……那個年紀的孩子應該還不太記事的,有多難過,睡一覺起來,大人哄一哄就忘了。可是沒人哄她。所以如今回想起來,樁樁件件都清晰如昨。


  江母坐到沙發上,裡面老化了的彈簧不停地發出刺耳的響聲,把江曉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也搬了把椅子,過去坐著。


  「真是你攛掇浩浩去當兵的?」江母問。


  江曉淡淡地一抬眼,「您注意一下用詞,去當兵不是去殺人放火。」


  「不用你提醒,說我沒文化。」江母揚了揚聲調,「咱們家就你行,高材生嫁了個金龜婿,現在更出息了啊,連你弟弟的事兒都要插手,當我和你爸是死的啊?」


  江父拿了一把瓜子,「別扯上我,我沒不同意。」


  「你給我閉嘴。」江母橫他一眼,「江曉我問你,我是哪兒對不起你了?少你吃還是少你穿?你一個女孩子我不嫌浪費錢供你讀到大學,不是讓你凈給我添堵的!你爸那兒給江浩安排得好好的,畢了業就去工廠里上班,你去你弟那兒攛掇他,橫著來這麼一出,你怎麼這麼能耐啊?」


  「響應國家徵兵那是光榮,多少人巴望著把孩子往部隊里送?媽我就不懂了,在您這兒保家衛國的人民解放軍還不如去工廠當工人?江浩那德性您不知道啊?在學校不學好,去了工廠就能學好?」


  「什麼保家衛國?部隊少他一個不行了?還是就打不贏仗了?」江母漲紅了臉嚷嚷,「別人家那是別人家,我家不需要!我這輩子就浩浩一個寶貝兒子,不能讓他去受那個苦!萬一,萬一要是出點兒意外可怎麼辦?」


  早就知道會是這樣,可親口聽她說出來,江曉還是忍不住心痛到呼吸困難。


  江浩在她心裡,那是磕一下碰一下,少根頭髮絲兒都不行的嬌寶貝。


  她也只有江浩這一個寶貝。


  目光短淺又胡攪蠻纏的無知婦人在她心裡從來沒有這麼令人作嘔過。


  這是她的親生母親,可她多麼希望不是。


  如果不是,她就不用坐在這裡和這個女人說這些,也不用管江浩,她有屬於她自己的幸福又富足的生活。


  那是她自己努力爭取來的,和這個女人沒有半點關係。


  「媽,您知不知道,」江曉涼薄地扯開唇,用最輕蔑的語氣說道,「您所謂的寶貝兒子,在別人眼裡就只是個混混?甚至,人渣?」


  她從來沒有對誰說過這樣惡毒的話,連自己的心臟都在止不住地狂跳。


  「你!」江母瞪圓了眼睛,整張臉都在抽搐,「不准你這麼說你弟弟!」


  「我不說他就不是了么?事實擺在那兒,他依舊會被人瞧不起,甚至在外面會有很多人罵他的父母,只管生不管教。」江曉緊緊攥著自己冰涼的手指,「媽,您用了十八年培養出這麼一個失敗品,還要剝奪他唯一接受改造的機會嗎?」


  「你……你胡說八道,浩浩才不是……」江母兩眼通紅,指著她的那隻手不停地顫抖,「他不是……」


  「他是不是,您自己心裡最清楚。」江曉站起來,往門口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誰的附屬品,他有他自己的思想,不是我們可以左右的。媽,您這種一出了事沒法解決就朝我撒氣的行為,還真是一點兒沒變。」


  江母抿著顫抖的唇,看著她。


  「您知道江浩為什麼要去嗎?」臉已經撕破了,她似乎還覺得不夠過癮,冷冷地笑了一聲,「他不想進爸爸的工廠上班,不想將來娶一個像您這樣的女人,也不想生下一個……和他姐姐一樣的悲劇。您不同意也沒關係,他不是非要您施捨了戶口本才能去,既然是我攛掇他,我自然有別的法子。」


  「你……你這是翅膀硬了。」江母從沙發上撐著起來,卻又體力不支坐了回去,只能一隻手指著她。


  「您這話說得太晚了。」江曉冷冰冰地攫住她的目光,「我之所以那麼早結婚,就是因為不想再和您呆在一起,用您的錢受您的掌控。我很早就計劃好了,您想知道有多早嗎?」


  江母已經氣得再說不出一句話。


  「爸。」江曉最後喊了她爸一句,「保重。」


  「嘭」,一聲巨響,門被關上了。


  江曉強撐了許久的情緒,終於在這一秒爆發。


  她落荒而逃,不顧眼睛里噴涌而出的淚水,狂奔下樓,撲進那個人的懷裡。


  顧廷禹就這麼抱著她,一句話也不忍心問。直到她自己緩緩歇下來,抹了抹臉,居然笑了,一雙眼睛像兔子一樣望著他,水靈靈的,又紅又腫。


  「老公,我想吃小龍蝦。」


  他牽了她的手,「好,我們去吃。」


  小區附近就有油燜大蝦,還是特別正宗的那種。老闆江曉從小就認識,蝦都是從潛江運來的,個頭是普通店子里的兩倍大,師傅的手藝也地道。


  他們要了一盤油燜大蝦,又炒了個青菜。


  老闆拿手套過來的時候跟她聊了幾句。


  「曉曉,這是你老公?」


  「是啊。」


  「不錯不錯,一表人才。」


  「謝謝齊叔,您看他這麼帥的份兒上,多來幾隻?」


  「沒問題,你哪次來叔叔沒多給啊?」


  「哈哈,齊東呢?」


  「他暑假不回來,在北京找了個公司實習,說是老闆挺賞識他的,有希望畢業了直接轉正。」


  「哦,不錯嘛,將來留在北京多好。」


  「這還不多虧了你?高中那會兒要不是你給他補課,哪兒能考得上啊?」


  江曉笑了笑,語氣帶著些輕嘆,「那也得他自己想學啊。」


  換成江浩,十個她也教不會。


  一頓美食,把肚子填得滿噹噹的,彷彿就不會再想那些煩人的事情了。


  把車子停回了家,兩人在小區外面的街上散步。


  夜晚的天幕很清澈,一輪彎月高懸在頭頂,江曉一直仰頭看著,就像小時候兒歌里唱的那樣:月亮走,我也走。


  「看什麼呢?」顧廷禹低頭笑笑,「有井蓋,抬腳。」


  江曉收回目光,繞過井蓋,表情有點惆悵,「我在看會不會有一道響雷下來劈死我。」


  男人皺皺眉,「瞎說什麼?」


  「今天對我媽說了很過分的話。」她終於做好了心理建設,可以平靜地對他講出來了,「如果上天真的有靈,天打雷劈也不為過。」


  「如果上天真的有靈,」顧廷禹短短一嘆,「那他也是會分辨是非的。」


  江曉幽幽地看了幾秒,垂下眼,「不,他不會。」


  這世間萬般疾苦,她算一個,卻從來沒得到過一絲一毫的眷顧。


  她本來不是憤世嫉俗的人,有時候也不免會抱怨命運的不公。


  「你不要怕。」停下腳步,他握住她的兩隻手,讓她的身子轉過來,「就算天塌了,有我給你頂著。」


  江曉鼻子一酸,把頭埋進他胸口,「我只有你了。」


  顧廷禹一個字沒問,到現在也大概能猜到事情發展到了何種地步。他攬住她的肩,下巴輕輕靠著她的頭頂,「我說過的話永遠都算數。」


  江曉在他懷裡無聲地濕了眼。


  「這一輩子,都對你好。」他低頭吻她的頭髮,「所以你不要怕。」


  只要這個世上我還在,就永遠有你棲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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