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37

  那些內衣都是她拿來裝點用的收藏品, 當然不會有第二套同款,她不過是試探試探, 看他究竟看了她多少而已。


  事實證明,幾身紫色的樣式明明非常接近,他也記得跟上回那套的細微區別。


  死小子, 不是一心調查事故么?


  林深青穿好衣服下樓,看見賀星原坐在沙發上,面前一瓶喝到見底的礦泉水。


  「冰箱里有冰的啊。」她似乎篤定他更需要冰水, 轉頭拉開冰箱門,拿出一瓶扔給他。


  賀星原接住了卻沒喝,也不說話, 臉色極差。


  林深青打開酒櫃, 給自己倒了杯酒, 在他身邊坐下:「衣櫃里還真沒有, 不愧是高材生, 記性真……」她說到一半停下,因為被賀星原扣住了手腕。


  她低頭看看他的手, 故作疑惑地等他後文。


  她覺得他應該是想說什麼的,但長久的沉默過去了,他僅僅藉此抽出了她手裡的酒杯, 放去一邊,又從茶几隔層拿了一瓶常溫的礦泉水, 擰開瓶蓋遞給她。


  全程無話。


  扣手腕的下個步驟不是壓倒, 這讓林深青深感費解。


  更令人遺憾的是, 他還立即肅清了一切旖旎的氣氛:「我今天是來找你談正事的。」


  林深青面帶好奇:「一個個都說談正事,談情說愛難道不是?」


  賀星原瞥了眼鞋櫃:「反正我不是。」


  「哦——」她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看見了那束玫瑰花,若有所思卻不解釋。


  賀星原接著說:「那天晚上,水色那首歌是我叫人放的。」


  林深青剛才在浴室已經把這事想明白,倒有點意外他這麼快開誠布公。她像失去興味似的,起身坐到了他對面:「唉,這就不演啦?」


  賀星原的眼神飄忽了一瞬。


  她聳聳肩,示意沒錯,她都知道了。


  這下,賀星原對她渾身帶刺的態度多少理解了點,主動道歉:「對不起,當時有點誤會。」


  畢竟那時候不知道她是林深青,對她多少存了疑慮。


  林深青靠著沙發問:「之前那幾封郵件也是你發的?」


  「不是。事發當時我在航大參加暑期集訓,不了解那邊的詳情。發件人是我叔叔的……一個朋友,她懷疑事故跟我嬸嬸有關,又認為你收了封口費,所以找我探你口風。」他說到這裡頓了頓,「當然,也是我自己想了解情況。」


  「嘶——」林深青用指關節敲著茶几,想著怪不得發件人說不要驚動賀太太,「那你現在不擔心,我和你嬸嬸是一夥兒的了?」


  他點點頭。


  她看看自己:「我看起來這麼正直?」


  「嗯。」


  林深青點點頭,心道好啊,年紀輕輕就瞎了。


  她說:「可我確實收了你嬸嬸的錢,只不過叫法是撫恤金。雖然我也不懂,警方說事故原因是飛行員操作失誤,她也同樣是受害者,為什麼反過來給我這筆錢。」


  但人怎麼能不要錢呢,尤其是自己長了腳進口袋的。


  賀星原不以為然:「你沒把錢轉匯給葉師師的家人嗎?」


  葉師師是她那個過世的前任女助理。


  林深青一愣:「現在連銀行都賣客戶隱私了?」


  「沒,是我猜的。」


  「哦,她爸天天拉橫幅寫血書,我能怎麼辦,破財消災唄。」林深青隨意撥弄著自己的手指,「又不是我害死她的。」


  賀星原皺皺眉:「那架私人飛機是接我叔叔去森島參加空中酒會的,你原本預訂了另一趟公共航班,後來為什麼會出現在那架飛機上?」


  「鬼知道呢?」她指指自己的太陽穴,「說起來有點狗血,從為什麼會上那架直升機,到被另一架直升機從海上救起,中間的這段,我這兒都不記得了。啊,這麼說,還真是只有鬼知道了……」


  「這不是狗血,這是PTSD的典型癥狀,你沒看過醫生嗎?」


  「不過少了點不愉快的回憶,想不起來不是更好?」


  「如果事故是人為製造,這段記憶就很關鍵。」


  「你也說了只是如果。」


  「但黑匣子記錄的,直升機失事前的飛行參數……」


  「說人話。」林深青不耐煩地打斷他。


  「我是說,這架飛機可能被人動過手腳。」


  林深青像聽見什麼笑話:「港城的事故調查專員都沒發現的疑點,叫你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發現了?真是前途無量,可喜可賀啊。」


  賀星原沉默了。


  「哎呀,這麼好的飛行員苗子,怎麼在這兒虛度光陰呢?」林深青笑了笑,「姐姐可不是什麼正經人,趁還沒被吃干抹凈,趕緊回去吧。」


  賀星原沒再跟她多說,離開白麓灣后,撥通了蘇灧的電話。


  那頭女聲嗓音沙啞,大概還沒起床:「談完了?順利么?」


  「她那脾氣,還說不好。」賀星原回頭看了眼別墅區的方向,「你能過來陪她么?我覺得她今天狀態會很不好。」


  「白天可以,晚上我得看店。」


  「她其他家人朋友呢,或者她助理。」


  「女助理是新來的,跟她還不親近,反而叫她不自在,至於男助理嘛……」蘇灧拖長了聲,帶了點調笑的味道,「你這麼大度啊?」


  *

  賀星原算是體會到了什麼叫人以群分,但當蘇灧提出由他晚上來「換班」時,他卻也沒拒絕。


  夜裡十點,等宿管查完寢,他背上包跳窗出學校,打車到了白麓灣。


  蘇灧給他開了門,說林深青八點多吃了兩片安定,現在在卧室睡熟了。


  「她白天怎麼樣?」賀星原問。


  「看著心情不錯,還挺精神地把你罵了一頓。」


  「……」


  「能讓她吃癟,行呀你。」蘇灧讚賞地看看他,又嚴肅起來,「不過那飛機真有問題嗎?之前的事故報告沒提啊。」


  「沒有,」賀星原壓低聲,「如果真有明顯疑點,警方早就介入了。」


  「那你這是騙她呢?」


  他點點頭:「總得說得煞有介事,才能激她為了破案接受治療。」


  蘇灧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大學生有文化就是靠譜。」說著拎起包,把門帶上,「交給你了啊,有事給我電話。」


  賀星原進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從包里拿出課本和筆,開始寫專業課報告。


  茶几位置低,他人又高,躬著背寫了半個小時字,渾身不舒坦,站起來活動筋骨。


  也就是這時候,聽見二樓傳來一聲驚叫。


  他心臟陡地一跳,開了樓道燈,三步並兩步衝上去,一眼看到林深青披頭散髮,驚慌失措地從卧室光著腳跑出來。


  「怎麼了?」他握住她一對手肘,在樓梯口把她攔下。


  「有人,窗邊有人,」林深青嚇得眼眶通紅,「她來找我了……」


  賀星原順她所指看去,卧室空空蕩蕩,窗帘也是拉緊的。


  「誰來找你了?」


  「葉師師,葉師師來了……腫的,全是腫的,都被泡白了,還有血,眼睛里,鼻子里,都在流血……」


  她講得支離破碎,賀星原卻聽得齒牙顫慄。


  他搖搖頭說:「沒有,你只是做噩夢了。」


  她聽不進去,抱著頭哭:「她問我為什麼不給她討公道,說我害死她……我沒有!我也是受害者,為什麼要怪我……我就是不想看醫生而已……」


  賀星原喉嚨底一哽:「為什麼不想看醫生?」


  林深青沒說話,不知是沒聽到,還是不願意答。


  賀星原垂眼看了看她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腳:「那我們不看醫生了,你去把鞋穿好。」


  林深青搖著頭不肯回房間。他要去幫她拿,又被攥著衣服動不了,只好把她整個人架起來,讓她暫時踩在自己腳上,一隻手輕輕拍她的背。


  可能有五分鐘,或者十分鐘過去了,她的哭聲才漸漸變小。


  神志回籠少許,林深青抽著噎,遲疑地回頭看向卧室。


  賀星原拿手虛虛蓋住她眼。


  就像比死亡本身更讓人絕望的,是瀕臨死亡的關頭,想象中的恐懼永遠比真實的來得可怕。


  所以他把她的視線引了回來:「真的沒人。」


  林深青如夢初醒:「我剛才做夢了?」


  「嗯。」


  她在原地發了兩分鐘呆,慢慢恢復了清明,退後一步,放開了賀星原:「你怎麼在我家?」


  他神情無奈:「不放心你啊。」


  林深青反應還有點遲鈍,愣了好半天,才記起自己還在氣他,哼笑一聲:「管得真寬。」


  一回過神就立馬刺他,賀星原真不知道說她什麼好,默了默說:「你去照照鏡子,帶著鼻涕泡笑好不好看?」


  林深青神情一滯,在心裡爆了句粗口,扭頭進了浴室,打開水龍頭洗臉。


  賀星原到她卧室拿來拖鞋,遞到她腳下:「趕緊穿上。」


  她抹著洗面奶無動於衷。


  賀星原催促:「著涼了難受的是你。」


  「你管我怎麼著?」


  他嘆息一聲,單手把她攔腰托起。


  林深青驚叫起來,還沒叫到最高點就被重新放回了地面,低頭一看,腳上多了拖鞋。


  她滿臉泡沫地看著賀星原:「神經病嗎你?」


  「好看行了吧?」


  「?」


  「我說你帶著鼻涕泡笑也好看。」


  她不就是在氣這個嗎?一天天變本加厲地張牙舞爪,就是不爽自己在他這兒「碰壁」唄。


  林深青擦乾淨臉,轉身下樓:「這我大有自知之明,用不著你提醒。」


  「……」


  賀星原真不知該氣該笑,跟在她身後下去,看她拿起茶几上的課本,扭頭說:「長見識了,第一次碰上有男人來找我做作業。」


  他模糊重點地解釋:「明天第一節早課得交。」


  看她像是緩過來了,他坐下來,拿起飛機結構圖繼續趕報告,沙沙幾筆下去,卻瞥見她盤腿坐在對面發獃,手裡的礦泉水只喝了一小口就沒再動。


  他看著她,她也沒有任何反應,好像剛才那番神氣只是強拗的而已。


  他主動開口:「不睡了嗎?」


  她眼神獃滯地點點頭。


  「以前做噩夢醒來,都這麼發獃到天亮?」


  她又點點頭。


  賀星原看了眼腕錶,這才十二點不到。他說:「再睡一覺。」


  她打起精神,似笑非笑地看他:「睡不著啊,要不你哄哄我?」


  「……」


  她「嘁」了一聲,大概是不指望了的意思,然後自顧自拉起毛毯,背對他側躺了下去。


  大約過了兩分鐘,卻突然感到身後的沙發下陷了一塊。


  林深青扭過頭,看見賀星原坐在離她咫尺的地方。


  「幹嘛?」她眨眨眼問。


  他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來哄你睡覺。」


  小區里的阿姨們正穿著紅舞裙,熱熱鬧鬧跳廣場舞。林深青嫌鬧騰,七繞八拐走到安靜的小路,整個人才活了過來。


  只是還沒呼吸幾口清爽的新鮮空氣,就接到了蘇灧的電話。


  準確地說,是蘇灧打來的第三通電話。聒噪的廣場舞音樂蓋過了前兩通。


  「終於接了……」蘇灧鬆了口氣,「你在哪,還跟傅宵在一塊兒嗎?」


  「他應酬呢,我一個人在錦華苑。」她答完有點奇怪,「你怎麼知道我剛才跟他在一塊兒啊?」


  「賀星原說的,他被你拉黑了,聯繫不上你。」蘇灧急急忙忙地說,「你在錦華苑做什麼?別亂走,去人多熱鬧的地方等我過來。」


  林深青一頭霧水:「等你來幹什麼,跳廣場舞么?」


  「對,你就去廣場。」蘇灧發動了車子,「賀星原說有人跟蹤你,我不清楚具體情況,總之你千萬別待在黑漆漆的地方。」


  林深青還真在黑漆漆的地方。


  這小區建成起碼十多年了,樓房外牆已經斑駁泛黃,樓里的自行車車庫也都廢棄了,街上路燈十盞里有三盞是忽明忽暗的。


  但她聽見這話卻笑起來:「這是變著法子騙我放他出黑名單呢。他是神仙嗎?怎麼知道有人……」


  她說到這裡猛地頓住,因為看見斜前方廢車庫的窗戶上映出一道跟在她身後的黑影。


  她木然地接下去:「哦,你快到了是吧,我這兒靠近錦華苑東門。」說完頭也不敢回,立刻抬腳朝東走。


  蘇灧明顯聽出不對勁:「你別嚇我啊,附近有沒有居民樓可以避的,不行就喊救命……」


  林深青踩著高跟鞋走得飛快,心臟都要蹦出嗓子眼,耳邊嗡嗡嗡地什麼聲音也聽不見,直到身後黑影離得越來越近,近到快貼上她後背,才大叫著拚命狂奔起來。


  來人似乎也被她嚇了一跳,一把拉住她:「是我。」


  林深青認出了這個熟悉的聲音。


  她愣愣扭過頭,確認了來人後,更加歇斯底里地喊出聲:「賀星原你有病啊!」


  「我……」賀星原懵了懵,「不是,我剛才叫你幾聲,你都沒聽到嗎?」


  她甩開他的手,使勁推了他一把:「我聽你叫魂啊!你跟人打炮打爽了,閑得蛋疼來我這兒裝神弄鬼是吧?」


  賀星原沉默下來,一股無名火蹭蹭蹭冒上頭,到嘴邊的一句「我沒有」倏爾一轉:「你不也挺爽的么?跟誰都能撒酒瘋。」


  林深青被嚇出的眼淚還掛在眼角,聽見這話氣極反笑:「是,我愛跟誰撒跟誰撒,愛跟誰爽跟誰……」


  她話說到一半,被車前燈刺得一晃眼,抬頭就見對面飛馳來一輛電瓶車。


  穿紅舞裙的阿姨握著車把手一路狂飆,到了兩人跟前一個急剎:「小夥子找著人了?」


  賀星原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林深青一抹眼角淚花,還沒搞清楚狀況。


  阿姨又說:「找著就好,就是那倆流氓躥得太快,阿姨們沒幫你逮著!」


  「沒關係,麻煩您了。」


  林深青回過味來,眨眨眼問:「啊,真有人跟蹤我,還是一雙?」


  賀星原抿著嘴不說話。倒是阿姨相當誇張地比劃了一下:「可不是好大塊頭的一雙嗎?胳膊還紋了龍,就在咱們跳舞的廣場附近,鬼鬼祟祟不知想幹嘛,不過叫這小夥子一下就撂倒了,哎那過肩摔帥得來喲,看得我們一群老阿姨都想回十七歲了……」


  「……」


  林深青看看賀星原,笑著附和:「是帥,是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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