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36
文/顧了之
01
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 林深青像剛被人從水裡撈起來。
冷汗濕透了絲質睡衣, 她渾身脫力,扭頭看了眼床頭柜上的電子鐘。
又是凌晨四點。
去浴室衝過澡,林深青趿著拖鞋, 到客廳酒櫃拿出一瓶白葡萄酒, 倒了半杯喝。
清冽的酒液入喉, 玫瑰花的氣息摻著青檸香在齒頰間溢散開來,她緩緩吁出一口氣。
剛剛又夢見了。
濃雲蔽月的夜, 一望無際的大海, 她和死去多時的女助理一起漂浮在汪洋中,隨浪潮起起落落,飢餓,失溫,四肢越來越沉……
自打一個月前,從那場直升機墜海事故中死裡逃生以來, 林深青幾乎每晚都會重複這場噩夢。
想到這裡,她意興闌珊地收起酒杯,窩進客廳沙發, 望著天花板的頂燈一直到天亮。
清早, 茶几上的手機傳來「叮」一聲, 顯示一條當日備忘:14:00單口吹牛皮。
林深青一臉睏倦地抓抓頭髮,摸索著撥通男助理張隨的電話:「中午來接我……」
「好嘞姐, 給你新配的女助理剛好是工大在讀生, 叫上她一起嗎?」
她打了個哈欠:「工大怎麼, 很牛嗎?」
「……姐,工大是你今天要去演講的學校。」
「哦,這樣?那你看著辦。」
*
十二點半,一輛黑色賓利停在了白麓灣別墅區,林深青家門前。
副駕駛的宋小蓓接連深呼吸兩次。
這棟別墅的主人,是國內頂級酒庄伽月的首席釀酒顧問,她一路過五關斬六將才成了這位林小姐的助理,此刻難免忐忑。
宋小蓓問駕駛座的人:「隨哥,今天有什麼注意事項嗎?」
「在外不要稱呼深青姐的本名,她是林家人這件事,在官方平台是不被承認的。」
「啊,」宋小蓓疑惑,「釀酒世家的出身,對飛行釀酒師來說不是背景板嗎?」
張隨還沒答,別墅電子門傳來「嘀」一聲。
宋小蓓偏過頭,看見一個高挑的女人慢慢走下台階,裸色細高跟襯得一雙腿修長筆直,再往上,米白色連身裙掐出一條黃金腰線。
她趕緊下去,拉開後座車門:「深青姐,您今天真好看!您這哪是去演講,簡直是要去收割祖國的花朵。」
林深青嘴裡嚼著口香糖,把墨鏡往下一撥,打量她一眼,進到車裡不咸不淡地說:「說的是,這次結束注意斷後,別像上回在農大那樣,讓倆『雞崽子』追我七條街。」
宋小蓓低低「哇」一聲,想這顏值和身段,的確當得起七條街的追逐。
張隨卻趁林深青低頭摘墨鏡,跟宋小蓓比劃手勢,配合嘴型解釋:不是,她在學校落了支鋼筆,人家來送還……
「……」
林深青抬起頭來。
張隨低咳一聲,發動車子,心虛地沒話找話:「姐,你這陣子在家休養得怎麼樣?」
「酒足覺飽,神清氣爽。」
「那打算什麼時候恢復工作?北半球的釀酒期到了,加州和安大略的酒庄都往工作室郵箱送了邀請函。」
「通通推了。」
張隨為難:「理由呢?」
林深青嘴角噙著笑,懶洋洋地說:「我這剛撿回一條命,心肝直顫呢,坐不了飛機也搭不了船,要不你找人把大陸板塊接起來?車能直達我就去。」
「姐你可真會開玩笑……」張隨擠出個笑,「哦對了,還有封郵件,那位自稱賀先生家屬的,又聯繫了工作室。」
林深青輕輕眨了眨眼。
在港城那架失事的直升機上,除了她的女助理和飛行員,還有一名賀姓遇難者,是位年近半百的當地富商,慘得連遺體都沒被找到。
前陣子,她收到一封自稱賀家人的郵件,說懷疑這場事故並非單純的意外,希望跟她了解詳情,並請求她暫時保密,包括對賀先生的妻兒。
她沒搭理對方。如果真是賀家人,動動手指就能拿到她的私人號碼,沒道理對著工作室郵箱乾瞪眼。
張隨說:「姐,你也覺得是騙子吧,咱們要不問問賀太太?」
「吃飽了撐得買不起消食片?要真對每個愛慕我,設法接近我的男人都追究到底,我還干不幹正事?」
張隨驚訝:「姐,你怎麼篤定對方是……」
「也對,」林深青自顧自點頭,「也可能是愛慕我的女人。」
「我的意思是……」
「嗯?」
張隨搖搖頭,把那句「你怎麼篤定對方是愛慕你」的質疑咽了回去。
*
半個鐘頭后,工大食品學院的孫院長親自接待了林深青,領她坐觀光車參觀學校,一路上對院內的釀酒工程專業口若懸河。
九月的西城秋老虎燥人,不過一刻鐘,林深青就不耐煩了。
孫敬很有眼力見地帶她上了圖書館二樓的觀景台,並指給她看,底下那扇雙拉門內就是報告廳,張助理已經進去跟人接洽,確認演講流程。
林深青點點頭,挑了把長椅坐下,繼續聽他講院內學生的優秀事迹,人不動聲色,魂卻已經神遊天外。
她來演講,純粹是為了給自己鍍一層「學問金」,沒興趣了解這所大學的風土人情,也不關心祖國的花朵多麼成績斐然。
倒是她有一顆赤誠的愛美之心,願意給花骨朵們的賣相分出神思來。
臨近兩點,學生們陸續進入報告廳,林深青站在高處,一溜排地檢閱過去,看見標緻的,不論男女,目光都多停留兩秒。
孫敬笑呵呵介紹:「這次聽講的機會沒有開放給其他學院,到場的都是我們食品的學生。」
她隨口一應,眼神直勾勾落在兩個穿制服的男生身上。
兩人都穿一件束著深藍色領帶的白襯衫,金色肩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眼看著身姿挺拔得像運動員,尤其前頭那個,青松似的。
她點點頭:「『姿』質不錯。」又疑問,「這兩個也是貴院學生?」
孫敬這才發現不對,「咦」了聲:「那是飛行技術學院的制服。」
「貴校還開設了這專業?」
「應該是附近航大的。怪了,飛院的孩子怎麼大老遠跑來……」
孫敬疑惑的時候,林深青已經露出瞭然神色。
一旁宋小蓓看看她,跟著瞭然了。——在林小姐的世界,所有說不通的問題都可以用「愛慕」來解釋。
底下「林小姐的愛慕者」當然被攔了下來。報告廳入口處,組織紀律的女生給兩人吃了閉門羹。
孫敬神情欣慰:「院里紀律還是很嚴明的。」
這頭話音剛落,那邊打頭的男生笑起來:「來演講的是飛行釀酒師,『釀酒』工程的能聽,『飛行』技術的不行?」
女生被這強詞奪理的架勢一唬,愣了愣才解釋:「飛行釀酒師本質是釀酒師,因為常坐飛機來往於南北半球五大洲,才被冠上『飛行』兩個字,跟你們開飛機的是兩碼事。」
後邊一個男生上前來,指著剛才說話的那人:「學妹,這是我們院草,你通融通融,回頭給你他微信。」說完趁女生髮懵,一個鼠躥溜進去。
「院草」拔步去追:「找抽呢你?」
門口女生回了神,轉身「哎」一聲,跺跺腳卻沒攔人,再扭過頭,臉已經紅了。
孫敬的臉卻被打綠了,八字須一抖:「這幫兔崽子!」
林深青擺擺手:「沒關係,都是好學的孩子,放人進去吧。」說完朝宋小蓓一抬下巴,示意她們也下樓。
「姐,為什麼讓不相干的人進去啊?」宋小蓓跟上她,小聲問。
她勾唇一笑,桃花眼眼尾揚起的弧度風情萬種:「好看的人,怎麼會不相干呢?」
*
林深青走進報告廳,一眼看見航大那兩個男生游蛇一樣溜到前排,正跟一對女孩商量換座位。
結果當然馬到成功。
就像她上台時,底下起了窸窣讚歎一樣——漂亮的臉蛋總是這個世界的通行證。
第五排的賀星原也跟眾人一樣看了看她,可隔著六七米距離,只勉強分清個鼻子嘴巴。他很快低頭,解鎖手機。
右手邊,陳馳拿手肘撞了撞他,賊兮兮地說:「這實訓課翹得值啊,你小子,放著嬌滴滴的學妹不要,原來好這口?」
賀星原剛要開口解釋,手心一震,手機屏幕彈出一條簡訊:「跟那女人碰上面了嗎?」
他看一眼台上的林深青,收起手機,支肘撐著腦袋閉上了眼:「聽著點啊,散場前叫我。」
「成,」陳馳應下,「你記得晚上請我去南街喝酒就行。」
賀星原說了句「知道」就睡起覺來,再睜眼,演講已經順利結束。
林深青走下台,被孫敬和另外幾個老師迎出去。
宋小蓓替她撐著陽傘,等她和人話別後,陪她往報告廳外的主幹道走,剛到車前,忽然被身後一聲「老師」叫住。
林深青腳步一頓,認出了這個聲音。
宋小蓓回頭看了看,在她耳邊壓低了聲:「姐,這次的『雞崽子』一條街就追上你了呀。」
賀星原最後答應了「下次」。
林深青去更衣室換了衣服,出來就見他坐在看台第一排,手裡握著一瓶空了一半的冰水。
「我的呢?」她走上去問。
賀星原拿起手邊一個白色保溫杯,擰開杯蓋,往一次性紙杯里倒水。
她笑著看他:「不能直接用那杯蓋喝么?」
賀星原把溫水遞過來:「不是我的杯子。」
「要是你的,就能直接喝?」
賀星原看她一眼,沒接茬。
她接過水一飲而盡,又把紙杯推回去。
他接著倒,她接著喝。
三杯過後,林深青在他隔壁一位坐下,愜意地伸直兩條腿:「天上飛的你也會開,地上跑的你也會開,海里游的呢,會不會?」
賀星原偏頭看她:「你說潛艇?」
林深青一愣,拔高了聲:「你還會開潛艇?」
「不會。」
「……」
「開過遊艇。」他又說。
林深青想那也夠牛逼了,點點頭問:「駕馭得了這麼多交通工具,是不是也能駕馭各色各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