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選擇
瞧著她這無辜的表情,他收斂笑意, 像看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 捏著她的小下巴問道:「說吧, 為何不給我寫信……」
「怎麼能說我不給你寫信,明明是你不寫信給我!」說著, 歸晚「啪」打掉了他的手, 眼神怨怨地盯著他。
這小眼神,倒把江珝給看愣了。他哼了哼, 「是, 你是來信給我, 給我了一張無字家書!」
「胡說!我寫了好多。雖然只有一頁,那也是我搜腸刮肚,絞盡腦汁才寫出來的, 熬了好幾個晚上呢。」
瞧著她理直氣壯的模樣, 江珝哭笑不得。且不說這是真是假,便是真的,給自己寫封家書就這麼費勁嗎?還要搜腸刮肚,還要絞盡腦汁, 就這麼沒話說?
他又哼了一聲, 翻身下床,從他褪下的袍衫里掏出了一封信, 遞給了歸晚。
她一眼就認出上面的字了, 可不是自己的嗎!
「你這不是收到了嗎, 怎還說我沒給你寫信……」她一邊說, 一邊打開,方一展開便愣了……清清白白,乾乾淨淨,還真是一個字都沒有。
「不可能!你換了!」她抖著信擰眉道。
江珝淡定地看著她,努了努下巴,示意她看紙箋。徽州宣紙,還有沂國公府的字樣,這不可能是江珝換的,的確是她寄出去了……可她怎麼會寄一封空白信!歸晚披著被子坐在床上發愣,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江珝,也不知道她想什麼。她忽而眼睛一亮,顰著小眉頭啊了一聲,掀開被子便下了床。
許是動作太快,肚子疼了一下,她輕「嘶」了聲。江珝趕緊奔過來,她卻推開他,撈起搭在架子上的裘衣裹了身子,托起肚子抄著小碎步朝門外去了。
江珝趕緊跟上,想要拉回她,她卻像著了魔似的如何都不肯。
兩人出門,徑直奔去了小書房,她燃起燈,匆匆忙忙地在桌面上找了起來。江珝幫不上忙,只得在一旁看著她,直到她在書架上找出一本詩集來,慌亂翻開,逐頁抖了抖,一張紙箋飄然而落。她撐著腰放想去拾,卻被他搶先撿了起來。
「吾夫璞真……」
打眼便瞧見了這幾個字,江珝登時全明白了,再綳不住,仰頭大笑起來。
「你竟然可以糊塗到這般,也是夠可以了!」他含笑揶揄道。
她窘著臉瞪了他一眼,伸手便要去搶,卻被他一個抬手錯過了。
「給我寫的信,便是我的了。」
「我又沒寄出去,那便不是你的!」
他笑而不語。
賴皮是吧!她可是比他拿手。「還給我吧,你人都回來了,還要它做什麼。」歸晚抱著他胳膊,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一雙眼睛潤得能掐出水似的,看得人心神俱晃……
「還你可以,總歸讓我讀完吧。」他含笑道。
「不要!」怕的就是被他看。其實這封信寄出去后她便後悔了,那些話都是老夫人催促下寫的,想想都覺得難為情,何況現在還要他當著自己的面讀出來。
「將軍你最好了,你給我吧。裡面都是我照著那本詩集摘抄的,不然怎麼會落在那裡,真的沒什麼可看的……你給我好不好……」
任誰被這麼求心也軟了,江珝無奈搖頭,把信折了起來,放在了她手心裡。「收好了,可別在讓我發現了。」他挑眉笑道。
歸晚連忙嗯嗯幾聲,生怕他再搶似的,把信揣進了懷裡。一面揣一面回憶之前的事,這會兒她明白為何他的回信里會有一張空白的紙,原來是報復自己,他居然還會記仇。「還說我呢,你不是也一樣沒給我隻言片語,一個字都沒寫。」她嘟囔道。
江珝鼻間哼了聲,佻笑道:「你怎知我沒寫,我是太糊塗,忘記寄出去了!」
嗯?他居然還敢拿自己這事打趣!瞧著他得意的模樣,歸晚瞥了他一眼,不屑道:
「哼,沒寫就是沒寫,還好意思嘲笑我。好歹我還有張沒寄出去的信,你呢!」
「我寫了。」
「不信!」她仰著下巴,小鼻孔哼了聲。
江珝唇角一勾,驀地把她帶進了懷裡。一手攬著她腰,一手捏著她小下巴,恨不能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一字一頓道:「我真的寫了!」說罷,目光落在她櫻唇上……她唇色很好看,花瓣似的,嬌艷欲滴。小下巴被他捏得有點緊,唇瓣微張,粉嘟嘟地竟有讓人去採擷的衝動……
心裡壓抑的火被勾了起來,他拇指從她下唇劃過,柔軟的感覺刺激著神經,讓他口乾舌燥,躁得他喉結滾動,大掌扣著她的腰,不受控制地欺了上去……
二人靠近,氣息糾纏,她隆起的小腹頂在他跨間,被他的熱浪席捲,她已經沒有抗拒的餘地了。
就在雙唇相接的那刻,門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二人恍若夢醒,對望彼此,登時僵住——
「將軍,你可在?」門外,禹佐聲音響起。
江珝抵著歸晚的額,闔目長長地出了口氣,應道:「在。」說罷,鬆開了懷裡人。
歸晚也有點手足所措,像似做了什麼錯事被人揭發,又像是偷盜了本不該屬於她的東西,內心惶恐而膽怯。糊塗!怎麼就情不自禁了。
匆匆攏了攏裘衣,歸晚便要回去了。江珝要送她,她說不必。方才動靜那麼大,林嬤嬤許也在外面,她隨她回去就好。江珝看了看窗外的人影,點了點頭,並把自己的氅衣披在了她身上。溫柔道:「我一會兒回去,不必等我,先睡吧。」
歸晚含笑應了聲,便回了。
躺在床上,歸晚久難入睡。方才曖昧那幕,總是從腦袋裡抹不掉,一閉上眼睛,還是那張俊朗絕倫的臉緩緩朝自己欺來……她嘿呀一聲把臉蒙上了,企圖把把「他」隔開似的。
自從坦白后,她已經做好了寄人籬下,過絕無非分之想的日子。不但不干預他,不牽絆他,便是他再朝自己發脾氣,她也絕不還口一句,只要能夠讓她順利地剩下這個孩子,往後的事,她便無所畏懼了。
可是,她總覺得他變了,完全沒有預想中的冷漠,倒是有些像他出征前不明真相的那些日子,待她如妻,對她溫柔體貼,甚至會動情……
那個未完成的吻又出現了,歸晚無奈哼哼起來。不行不行,要理智!男人就是個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動情,不過是生理衝動而已。他們要是冷起來,那心就是石頭做的。自己什麼情況她心裡還是有數的,別看他現在對自己好,當真有一日自己成為了他的阻礙,他碾壓自己那是分分鐘的事,她可不能犯傻。
感情這東西,是絕對不能隨便交付的!自己和他的差距,她還是清楚的。所以她的任務只是順利地生下孩子,找到父親和弟弟,然後扯上一紙和離書,他過他的,自己過自己的,這樣誰也不會成為誰的絆腳石,心安理得,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這麼想,歸晚心裡就順暢多了,捋了捋被子安心睡覺。
還沒睡著,她突然又想起什麼,從懷裡拿出了她未寄出去的那封信。
這信還是毀了吧,若是讓他看見什麼「面北思君」,「望君歸鄉日,綺窗臘梅香」之類的話,又讓他誤會了該如何是好……
歸晚起身展開信,方要撕掉,卻覺得哪不對。她借著拔步床里的燭火看了一眼,登時呆住了,這哪裡是她的那封未寄出的信,這分明是她寄出去的那白紙!
江珝,又上了你的當!
……
小書房裡,燭火昏暗,幽光下,江珝盯著手裡那隻綉著蘭花蜻蜓的香囊,凝思良久……
「確定了嗎?」
禹佐搖頭。「沒有。但常護衛臨去前醒過一次,道見她落水后,他跟著她追過,一直追出了城卻不見蹤影,他猜測許是中途被人搭救,所以之後無論我們怎麼搜尋都找不到她。」
「所以她很可能還活著。」
「是。」禹佐點頭。
「能找到嗎?」
「我會在兩城且沿途搜尋,包括京城。據常護衛說,她好似在京城有親人……還有,她好似還有個弟弟。」
「弟弟?」江珝手不由得一緊。
「是啊。」禹佐蹙眉,「此刻回憶,當初救下她時混在一群難民當中,確實有個孩子與她頗是親密,只是後來衝散,只剩她一人了。」
江珝沉默。這些他都想不起來了,當初他只顧著救那些被叛軍圍剿的難民,根本注意不到這些。那時他還沒接到解杭州之圍的旨意,他偷偷南下,只帶了三人,目的是為暗中潛入杭州探求秦齡消息的,沒想到半路遇到一隊叛軍剿殺流民。一波波無辜的百姓倒在血泊中,他忍無可忍,無奈之下三人襲擊了那對叛軍,救下了百姓。可好景不長,得知消息的叛軍反攻而來,三人如何抵得過千人之隊,最後救下的人寥寥無幾,那姑娘便是其中一個。
他也正是在這次對抗中中箭,怎奈那箭上淬毒,若非救治及時,且他身強體健,怕是連命都交代了。
而救治他的人正是那姑娘。
明明是救命之恩,卻因他毒性發作喪失理智,讓這份恩情變了質——他對不住她。
直到燕軍得旨南下,將有軍醫接替,他吩咐常護衛將姑娘送往江寧,待他穩定兩浙后,補償過失。
可怎都沒想到,那姑娘竟會命喪江寧……
「您真的想不起那姑娘的模樣了嗎?」禹佐不甘問道。
江珝淡淡搖頭。本就未曾注意過,加之他病得渾渾噩噩神志不清,如何記得住。他毒發時,甚至視線都是模糊的,況且流民中的女子,大都以蓬頭污面掩飾,來躲避叛軍侮辱,便是他看清了,也難以認出。
可能唯一留下的線索,便是這個綉著蜻蜓蘭花的香囊。
禹佐明白了,輕嘆一聲,不過還是篤定回道:「將軍放心,只要她還活著,我必定給您找到。」說罷,他告退離開了。
他走了,江珝的心卻越發的沉了……
當初喪失理智做出那種事,他懊惱不已,面對被傷害的姑娘,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對她負責到底。他那時把她安置在江寧的目的便是想待叛亂平定后,攜她回京,娶她入門。不管她是什麼樣的人,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的宿命。
可後來那姑娘「死」了,這便成為了他永遠都痛,他此生都無法彌補的罪行。
所以,那姑娘能夠死而復生他應該是高興的,因為他終於可以從愧疚中解脫出來了。可偏偏地,老天又和他開了個玩笑,在這個「死而復生」的過程中,他多了個她……
江珝目光掃向書架前,他和她相擁的地方。空氣里,她身上淡淡的蘭香味好似還沒散盡,他似乎還能嗅到……他闔上了雙目,眼前是她嬌嫩的唇瓣,拇指的感覺依舊清晰……
他手指再次撫動,可碰到的不是柔軟的唇,確實沒有溫度的錦繡,他看著手裡的香囊,無奈嘆了聲。
如果這個選擇放在他出征前,許會很好做。余歸晚想要的不過是名分,他可以給她,也可以幫她解決孩子的問題,至此之後,他們兩不相干。如是,他可以迎那姑娘入門,彌補他的過失。但是……
這場北征讓他內心沉澱,他摸透了自己的心。若是無情,他怎會如此在乎她消息,計較一份家書;若是無意,他怎會歸心似箭,連交接都未做,匆匆忙忙趕回京。甚至在他踏入大門的那刻,他竟希望他第一個看到的是她……
他自嘲,自己不過是跟這個小姑娘較勁罷了。畢竟活了二十幾年,第一次有人敢算計他,還會對他撒嬌,使性子。好像生活里,他跟誰的關係都是冷冷淡淡的,要麼是冷漠,要麼是畏懼,要麼是恭敬……便是親情亦是如此。
這便是她引起自己關注的原因吧,他如是想。可當真看到她,這些理由都不存在了,他對她只有一個最原始的慾望,而且他一點都不想掩飾——他想要她。要她這個人,要她的心,要她的靈魂,他想要她就這麼一直在自己身邊,哪都不要去……
但是她留下了,曾經的罪行要如何彌補?人活著確實要順從其心,但人活著也不可違背其志。該承擔的必須要承擔,該負責的一定要負責,情感再真摯再感天動地那也不是可以推翻人倫道德,行事沒有底線的借口。
江珝心緒漸漸沉靜,不管如何選擇,他眼下最緊要的,還是要把人找到……
心裡惦記著江珝要面聖,所以歸晚這一夜睡得並不踏實,醒了好幾次。她再次睜開雙眼時,天剛從濃黑轉為黛青,拔步床里的小燭已燃到了燭台,掙扎地搖曳著奄奄欲息。她偏頭看看,江珝就安安靜靜地睡在自己身邊,穩得連呼吸都淡淡的。她乾脆翻了個身,盯著跳動的燭光中,他側容精緻的剪影。
她最喜歡睡夢中的他,安靜平和,隨她怎麼看都可以。
想來她許久沒這樣端詳她了,初嫁時,每每先醒,她都會用目光描繪著他這張臉。然後感嘆,怎麼可以有人生得這麼好看,連線條的轉角都完美得無以挑剔,便是睡覺也讓人覺得美得像幅畫……
歸晚沒忍住,下意識伸出了小手,指尖虛晃地在他臉上勾勒,額頭、鼻子、唇峰,一直滑到他凸起的喉結……
也不知是睡醒了,還是感覺到她的「賞玩」,他驀地睜開了眼睛,一偏頭,對上了她驚愕的雙眸。他看著一臉心虛的她,淡淡一笑,柔聲問:
「幾時醒的?」
「有一會了。」
「怎麼醒得這麼早。」
「睡不著。」
「我擾到你了?」
「沒!」
她下意識否認。但其實彼此知道,每一次翻身,她都會跟著動一動,有幾次她醒來,都是他拍著她才入睡的。沒辦法,懷孕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
二人靜默,他垂眸看了看她的小腹,手指微動,卻未曾探出。他淡然道了句:「今兒讓他們在次間置張床吧,我晚上去次間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