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阿土伯
下午的時候,十八舅公派回去找驅趕狐狸大師的人回來了,帶回來一個老頭。老頭頭發花白,短茬的胡須也是花白的,滿臉塵土和雀斑,一看就知道是飽經風霜的人士。
鄉下不流行握手。十八舅公對我介紹說:“這就是我們村裏專門驅趕狐狸的人,我們叫他阿土伯。”
阿土伯不像其他人那樣抽水煙筒。他下了自行車,和我們客套了幾句,就從褲腰帶上解下一個拳頭大的煙鬥,撚進煙絲,劃火柴點著,美美地吸了幾口,從鼻孔裏噴出兩道白煙,仰麵深呼吸了一下,說道:“爽!過脈!”
過脈的意思就是過癮,這是客家話的變數。
我早就注意到了他腰間的旱煙鬥。那麽大個,還就係在褲腰帶那裏,一走路就晃啊晃的,想不注意到都難。不過,他仰起頭來朝天深呼吸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他的鼻孔裏,好大的兩坨鼻屎!
文瑜也看到了,衝我扁了扁嘴,扭身走到廚房去了。她寧可和我老媽在一起燒水泡茶,比比劃劃地說話,也不願意看著人家鼻孔裏的兩坨鼻屎。
我倒不會不好意思提醒阿土伯。他母親的,我花錢找你辦事,請你吃飯,你起碼要有些做人的基本禮儀吧!帶著兩坨大鼻屎坐在餐桌上,誰還吃得下飯?還要不要辦事了?
我就直接對他說道:“阿土伯,你的鼻子沒清理啊!這樣是不是……”
阿土伯擺了擺手,嚴肅地說:“後生仔,這是我特意留出來的。我本來是幹幹淨淨的,就是因為聽說你要請我驅趕狐狸精,所以我才故意洗了個冷水澡,讓自己流出一些鼻涕,然後結成鼻屎。”
我:“……好吧。那可不可以是先把事情辦完了再吃飯?你這樣子沒人願意給你一起坐著吃飯的,甚至都不想和你說話。”
阿土伯敲了敲大煙鬥,生氣地說:“後生仔,你怎麽能這樣對我不敬呢?一般人來請,我還不想搭理,就算是把金山銀山堆在我麵前,老夫都不屑看上一眼……”
我一聽,簡直氣樂了。這老頭自己邋遢成那樣,還敢這麽大言不慚,真當我非得求他不成?我對廚房喊了一聲文瑜,文瑜便走了出來,站在我旁邊。
我對文瑜說道:“你身上有多少現金?”
文瑜便都掏了出來。她現在在中國生活,身上的錢當然是全都換成了人民幣,大團結居多,五塊的煉鋼工人、兩塊的女售貨員、一塊的女拖拉機手這些也不少,粗略估計,也就是100塊左右,抵得上農村很多人半年的收入。我接過那一大堆花花綠綠的鈔票,放在桌上,對阿土伯說道:“你想掙這個錢嗎?”
阿土伯看著桌上的那些鈔票,眼睛都發出了綠光,連連點頭:“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沒有錢,怎麽吃怎麽喝?這已經不是79年以前了。所以,後生仔,這錢,我肯定是想掙的。不過老夫還是要問清楚,我把狐狸精趕走了,你就給我這麽多錢嗎?”79年以前,絕大多數人都相信越窮越光榮。不過到了80年代,情況不一樣了。
當時的農民,一年的農產品收入也就是三四百塊錢,還不算支出。所以,這要是一下子就弄到一百多塊錢,不想去掙的那是傻子!何況我又不是要他去殺人放火違法犯罪,也不侮辱他本人。
我點頭道:“對!隻要你能把狐狸精趕走,這桌上的錢,我全都給你!”
阿土伯咧開嘴笑了:“行!後生仔,我聽你的!”
我摘下掛在牆上的我的毛巾丟給他:“去!先把你的臉和鼻子弄幹淨!再好好刷一遍牙!不然的話,你就回去吧!”
在高額金錢的誘惑力下,阿土伯非常爽快地把自己弄了個幹淨,然後坐到桌子上,問我道:“後生仔,你就把事情說一遍吧!”
我把事情簡略地跟他說了一遍。阿土伯吸了幾口旱煙鬥,說道:“容易容易!不就是一隻小狐狸嘛!這些年,我趕過的狐狸,比你們吃過的鹽還要多!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說著咚咚咚地拍了幾下幹癟的胸脯,以示決心。
我問他:“你打算怎麽趕狐狸?需要做什麽準備?”
阿土伯說:“首先,你們肯定不能分在兩個地方,又是村裏又是鎮上的,兩頭跑,老頭子我也架不住這個勁頭。要麽就都住在賓館裏,要麽就都住在家裏。兩頭跑的話,你說老頭子我往哪裏跑好?”
我和文瑜對望了一眼。文瑜忸怩了一會,說道:“你弄個房間給我睡覺!一定要弄幹淨!”
我便對阿土伯說道:“沒問題!我們就都住在一起,就在這裏。”
阿土伯說了聲好,又說道:“其次,你們要弄上一隻肥大的閹雞,煮得香香的,再煮上一塊起碼三斤重的五花肉,準備好三茶五酒,這茶不能是我們平時喝的那種垃圾,起碼要10塊錢一兩以上的!酒也不能是村裏的村釀白酒,起碼得是茅台!”
我不禁奇怪了:“阿土伯,你這是打算請狐狸一塊月下共酌呢,還是要把它攆跑?”
阿土伯說:“後生仔,這個你不用擔心,老夫肯定是收人錢財給人消災的,斷不會反而把狐狸給招進家裏來。我跟你說,你所說的這個狐狸是有一些道行的,直接驅趕是不行的,殺也是不實際的,最實際的辦法,就是請狐狸大仙好好吃喝一頓,然後請它到別處去,不要再煩你家了。狐狸大仙並不是非要跟你家鬧騰才能活下去,它離開你家,還有別的去處。”
我笑道:“我把它的洞都給挖了,現在又堵死了,恐怕狐狸大仙是不會原諒的了。怎麽能好聲好氣說話?”
阿土伯在凳子腿敲了敲煙灰,嚴肅地說道:“後生仔,這個就是狐狸大仙的慈悲之處了。雖然你是挖了它的老巢,但是以狐狸大仙的能耐,哪裏找不到安身的地方?這個可以說是小事一樁。狐狸大仙不會放在心上的,隻要你拿出誠意好好道歉,大仙是根本不會介意的。”
我皺了皺眉:“那照你這麽說,你以前驅趕狐狸精也是這麽幹的?請它們到別處去?但是如果它們就是要下山吃雞,你請狐狸大仙不禍害這家了,但是它要吃雞的話,不是跑到另一家去了?就這樣反反複複來來回回?”
阿土伯說:“啊哈!那當然不會啦!後生仔,相信我,隻要你做好準備,今晚老夫就讓你們開開眼界!”
我聳了聳肩,也不多說,摸出錢來交給老爸和弟弟,讓他們分頭去辦理事情。我自己則去收拾了自己的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換上了新的席子和蚊帳,還噴了些花露水。席子好辦,就是用葦草編織的,村裏就有人會編織,直接去他家買幾張就行。至於蚊帳和薄被毯子,那肯定是要文大小姐自己街上買過來了。
眾人各自分頭準備,不必細說。
下午,文瑜開著摩托車帶了自己的行李和新買的蚊帳被單過來,還有個紅漆小馬桶。這個好理解,農村沒有什麽像樣的廁所,小便一般都是放在搪瓷缸或者塑料桶裏,大便嘛,一般人都是蹲在牛欄屋解決,完了用鏟子挖個坑埋上。少數人家建有化糞池,也是非常原始的,就是一間屋子,有一個或兩個蹲坑,是斜道,拉下去的東西就滑落到後麵的大坑裏。大坑是沒有什麽東西蓋住的,不要說綠頭蒼蠅和蚊子嗡嗡亂飛臭氣衝天了,光是看一眼,都能讓現在的不少人作嘔。文大小姐作為在相當富裕的美國家庭裏長大的女孩子,怎麽會使用那樣的原始茅坑?
我幫她布置房間,放下行李之類東西。文大小姐到處看了看,吃吃笑道:“你沒有在這裏做過什麽人神共憤的事情吧?”
我說:“當然沒有!我就是在這裏睡覺休息而已。當然嘛,由於我們農村的房子通風不便,采光也不怎麽好,所以光線不太好,也有一股黴味。”
文瑜道:“無所謂了,會越來越好的。等這件事完了,我們就找個地方建新房子,我要親自設計圖紙,就不知道你們這裏的人能不能按著圖紙做出來。哼哼,我要讓你家一步邁入你們說的什麽中產階級水平!”
我說道:“那些都是後事,不緊張。我現在隻擔心,這個老頭到底能不能趕走狐狸。聽他說話的語氣,我總覺得不靠譜,心裏不安定。”
文瑜道:“先看他到底辦成怎麽樣吧!哎,你們這裏的人啊,做壞事想歪點子那是眼珠一轉就能計上心來,但要做點正兒八經的事,那就到處都是坑蒙拐騙偷。就比如說你吧,你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我:“……我又怎麽了?”
文瑜拍了我一巴掌:“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清楚!”
我咳嗽一聲:“我把我的房間都讓你住了,你可不能不識好人心啊!”
文瑜噗嗤一笑:“那你晚上到哪裏去睡覺?”
我一本正經地說道:“當然最好是仍然回到這裏……”
文瑜白了我一眼:“休想!”
我續道:“既然不行,那當然是到外麵大廳跟那些漢子一起打地鋪睡啦!”
文瑜吃吃笑道:“那你晚上睡覺可要小心,別睡到後半夜,後門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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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時候,阿土伯要求的東西,我們都給準備好了。一隻重達六斤的大肥雞,一塊重達三斤的五花肉,一瓶不知真假的茅台,一壺不知真假的龍井……全都香氣四溢地擺在一個“竹蓋”裏,竹蓋則放在一個竹蘿裏。那都是以前的農村常用的工具,“竹蓋”是薄薄的竹篾編織成的一個圓形的蓋子一樣的東西,圓周是用火烤過的竹片,而竹篾編織成的部分,可以用來盛放一些比較輕便的東西,比如花生豆子之類的,用來放在房頂上曬。八月十五供奉月神也是用這東西。因為這東西經常用來蓋住盛稀飯的陶缽,所以叫做“竹蓋”。
竹蘿,那就是通常說的籮筐,用劈成細條的竹子編織而成,可以用來裝不少東西,比如著名的民間故事牛郎織女裏,牛郎就是挑著這樣的一副扁擔籮筐,一頭裝著一個孩子就去追織女。不過,牛郎織女的故事被後人解讀為“一個矮窮矬趁白富美外出旅遊野外洗澡時強行性侵並生下孩子扣留數年,後來白富美被公司解救回去,矮窮矬就帶上孩子到公司門口堵門要補償”這樣的故事。
閑話少說。當時我們準備好了這些香氣四溢的東西,阿土伯的眼睛盯著那隻大肥雞,口水都要流出來了。現代人吃到的雞鴨都是飼料催大的,沒什麽香氣,但在農村的雞鴨,那都是吃雜糧五穀和青草長大的,可說是純天然無汙染的,非常的香。
不過,現在,我們都還沒有吃飯!
我看著阿土伯的樣子,心下更加懷疑,這老頭該不會也跟何先生一樣,是個欺名盜世之輩,到處騙吃喝的吧?瞧瞧他要的東西,全都是在農村的吃喝中非常不錯的東西。我總是覺得,狐狸大仙也就跟神廟裏的華光大帝一樣,不會吃什麽東西,真正吃東西的,其實還是人。
文瑜顯然也有這樣的想法,拍了拍我的肩膀,向那隻大肥雞歪了歪嘴,臉上露出調皮的神色。我歎了口氣,聳了聳肩:“既來之,則安之吧!”
十八舅公對這阿土伯卻顯然是充滿信心,可能是以前見識過阿土伯的什麽手段。再說了,我們現在基本上都認為,阿七的昏迷和阿蓮的死,都是因為那隻狐狸在暗中作祟。如果真的能把這狐狸趕跑,不要說我家從此安寧了,他家阿七,可能從此也能醒過來了。
很多人的希望,全都寄托在這個驅趕狐狸的民間大師——阿土伯的身上!
在眾人熱切期盼的目光中,阿土伯吸了一袋旱煙鬥,嘿嘿笑道:“大家不要急!狐狸大仙不喜歡太陽,要等到太陽下山以後才能開始請狐狸大仙,不要急!”
很快,太陽下山了,天色開始變黑,我家的天井和大廳都點上了好幾盞煤油燈,雖然完全說不上亮如白晝,但起碼也是能看得清楚人臉,隻是顏色昏黃昏黃的,固然是有一種溫馨的感覺,卻也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昏暗感。
阿土伯之前就已經回到十八舅公他們晚上睡覺的房間去了,這時才走了出來,身上已經換上了一身黃褐色的袍子,手上腳上都戴著好幾個銅鈴,走起來手腳上叮鈴作響,倒也是悅耳動聽。
我一下注意到,他的手上,拿著一個黑不溜秋的玩意。那玩意有點像是農村用來翻曬稻草的叉子,俗名“禾撩”,是一種隻有兩個分叉的農具,頂端是鐵打的,裝在木柄上,使用起來相當順手。它的兩個分叉,是相當鋒銳的,如果用來打架,是能通捅人的。
眼下這個阿土伯手裏拿著的這玩意,明顯也是鐵打的,也是隻有兩股分叉,不過不像禾撩那樣彎曲,它是相當直的,有點像是漢字的結構中,“同”字中沒有裏麵那部分壁畫的那個缺了一道的口。
因為很多人都知道我家裏做驅趕狐狸精的事,所以圍觀的人是相當的不少,鄰近的鄰居都來了,把天井和大廳擠得滿滿的。雖然有不少人都在流著口水看文大小姐,不過也有更多的人在看著阿土伯。當眾人看到這個東西,都喊出聲來。那是代表著激動和驚奇的叫喊!
文瑜詫異地問我:“他們在激動什麽?這是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