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好捨不得放你走啊
「三日後,朝堂上。」
慕容煥看著那隻手,緩緩將自己的左手也覆在上面。
待楚博衍心滿意足地離開后,慕容煥轉身,看著棋盤上的殘局,一模一樣的事發生了兩次,而他依舊無力改變,想到此處,慕容煥忽然發怒,將整個棋盤掀翻在地。
周圍伺候的僕人們立刻齊刷刷跪了一地,沒有一個人敢說話,全都低著頭恨不得連呼吸都停住,慕容煥見他們如此窩囊,更是氣極,怒道:「還跪在這裡幹嘛!等著被我處置嗎?」
僕人們立刻嚇得屁滾尿流地逃走了,而慕容煥獃獃站在原地,直至太陽西斜,這才邁步沿著園子里的小徑走了起來,一直走到了園子深處,走到了幾棵花樹下面,又停住不動了。
如今繁花凋謝,清香不再,只剩枯枝敗葉,景色自然是差了許多,但不知為何,慕容煥看得很是專註,在那裡站了好久好久,僕人們遠遠地跟著,躲在牆角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誰也不敢上去打擾他。
王爺方才已經動怒了,誰又敢此時去觸王爺的霉頭?
僕人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跑去找了榮叔,榮叔聽了在園子里發生的事,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便轉身去求了老太太,只說王爺心事重重,流連園中,還不曾用過晚膳。
慕容老夫人聽后並不動聲色,將壇中的熏香點燃,又將手中的佛珠數了一遍,這才緩緩吩咐道:「他不走就不走,還不許人鬧鬧彆扭?過了這道坎兒,也就好了。」
老夫人都這樣說了,榮叔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一直跟在慕容煥身後等啊等的,等到實在等不下去了,只好又去找了攸寧。
攸寧問明緣由后,對著天空發了一小會兒呆,眼角似有清淚滑過,卻又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來不及發現。
攸寧回到屋內,對著梳妝台重新綰髮,梳了個很是素雅的髮髻,又從衣櫃里取出一件大紅的外袍來,披在身上,恍惚間,竟和當初葉安歌刺殺慕容煥時的穿著打扮一模一樣。
攸寧看了看銅鏡里的自己,嘴角勾出一抹凄涼的笑容,對僕人道:「把朝服給我,我拿去給王爺。」
一旁伺候著的僕人連忙將盛著朝服的木盒遞上,攸寧端著木盒,一路走到園子里。
隔得老遠,攸寧便看到慕容煥依然坐在那枯敗的花樹底下,時值朝露日晞,霧色蒙蒙的清晨,他的背影裹在一片茫茫白霧之中,顯得分外蕭條。
攸寧呆立片刻,這才走了過去,將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手觸之處,皆是露寒衣濕。
慕容煥本欲發怒,一回頭見到攸寧如此打扮,不由得苦笑一聲,道:「怎麼是你?你怎麼找來了?」
攸寧微微一笑,彎下腰去,扶著慕容煥的胳膊將他攙了起來,道:「這有什麼難猜的?王爺心裡念舊。」
坐了整整一夜,難免腿腳酸麻,攸寧扶慕容煥站好后,便伺候他換上朝服,仔細地替他整理,一邊忙碌一邊說道:「方才榮叔已經來叫過兩次了,說是再不走,就趕不上早朝了?昨兒皇上才來過,知道王爺病疾已經痊癒,王爺今兒若是再不去,只怕他人的閑言碎語便擋不住了。王爺心中有多少委屈,多少不平,也只能先悄悄地咽了,有句話不是這樣說嗎——」
攸寧撫平慕容煥胸前的褶皺,抬起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將欲取之,必先與之。」
「將欲取之,必先與之?」
慕容煥譏笑數聲,忽然用力抓住了攸寧的雙手,深深地呼吸了好幾遍之後,隨即一把丟開,攸寧白皙的雙手上立刻出現了數條青色的印記,可見慕容煥之用力。
而面前的那個男人,已經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了,攸寧望著手上的青痕,慘淡一笑,就著方才慕容煥坐著的位置坐下了。
周圍伺候的僕人紛紛傻了眼,感嘆這好好的王府到底是怎麼了……先是王爺在這園子里坐了一夜,眼下坐著不動的人又變成了夫人?
真是搞不懂,搞不懂啊……
「這三日便由你出面,包了那錦瑟酒肆,夕顏那邊,我不許她再見任何男人。」
這一日早朝後,慕容煥得了楚博衍的聖旨,理所當然地將錦瑟酒肆給查封了。
沒有名頭,就是查封,里三圈外三圈的官兵將酒肆圍得鐵桶一般,連只蒼蠅也別想飛進來或者飛出去,不應酬,不營業,甚至不能見外人,陣仗之大引得路人們街頭巷尾都在談論此事,說是錦瑟酒肆的人惹到了不得了的人,這才慘遭查封,只是這麼一來倒是苦了那些想來尋歡作樂的男子,不過外面女子們倒是高興得很,彷彿查封了錦瑟酒肆,自家男人就能回心轉意似的。
葉安歌站在小樓上,看見庄瀾越被人擋在了院門外,看起來似乎還起了一些口舌爭執,不由得有些著急,對著身後從容淡定看書的某人道:「王爺,庄將軍也算是來頭不小的人物,一時難以打發,不如讓我去同他說兩句。」
而慕容煥頭也沒抬,只淡淡地開口:「不許去。」
葉安歌心裡隱隱有些生氣,道:「難道庄瀾越不是王爺吩咐我刻意挽留的?」
聽到這句,慕容煥終於抬起眼睛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道:「他既然如此窮追不捨,就表示你成功了。我之前告誡你的——若即若離,求而不得全都忘了?還要我多費口舌?」
葉安歌回過頭看著他,緩緩道:「可惜我天資愚鈍,跟王爺學了那麼久竟沒有學到半成,王爺倒是其中的一把好手。」
慕容煥面色一寒,將手中的書緩緩放下,對著葉安歌招手道:「你過來。」
葉安歌板著一張冷臉走了過去,剛走到跟前,慕容煥突然伸出手想要拉她,葉安歌轉身躲閃,有些惱羞成怒:「王爺這是要做什麼?請王爺自重。」
慕容煥撲了個空,倒也不生氣,只是笑道:「本王只是想知道,這近一年的時間,在你的心目中,真正重要的人是誰?」
葉安歌身子一僵,垂著眼睛道:「自然是王爺。」
慕容煥的笑容越發大了起來,道:「咦?難道我以前沒有教過你,不假思索便說出來的話,往往是騙人的?」
葉安歌卻道:「那王爺為何從不騙騙我,也說說我是王爺最重要的人呢?」
葉安歌雖是笑著說出的這句話,但卻讓慕容煥整顆心都像被人放在了油鍋里煎炸一般疼痛難忍,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抬手的慾望,不去撫摸他日夜思念的面龐。
葉安歌啊葉安歌,經歷了這麼多事,你為何還如此天真?你不知道有些人會把話埋在心底,一輩子都不會說出來。
因為他根本沒有放縱自己去愛的權利。
慕容煥笑了笑,道:「你這孩子,怎麼天還沒黑就說起夢話來了?」
你果然還是不願意說,不管是真心還是欺騙,你一次也不願意說出來。
葉安歌低頭不語,神色哀傷,慕容煥心裡也跟著難受起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葉安歌身後,微微彎身,將頭靠在她的頸窩中,隔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說出話來:「真的……好捨不得放你走啊……」
他的聲音聽起來如此沙啞,不同往常,葉安歌身子僵直,竟是忘了推開他,也是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地道:「那就命令我,不要我走,讓我像攸寧一樣,一心一意地跟在您身邊。」
慕容煥忽然起身,離開葉安歌的些許,道:「又說孩子氣的話了,走到今天這一步,哪兒還有你我回頭的路?」
很長一段時間裡,葉安歌都沒有做聲,只是眼眶有些濕潤,她想一定是外頭的風太大了,吹了沙子迷了眼睛,這才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
這時,門外一個聲音輕輕喚道:「王爺……」
聽得出來這是邵晟元的聲音,於是慕容煥回答道:「知道了。」
慕容煥朝著門口走了幾步,忽然又折返回來,將手放在葉安歌的肩頭用力摁了摁,然後,他說:「我走了。」
葉安歌滿眼是淚,偏偏不願回過頭去,從面前的銅鏡里凝視著門口那道挺拔俊美的人影,鏡中的那人臉上的千年不變的笑容,從不給機會讓人窺探到他的真心。
三日後。
楚博衍在朝堂上與文武百官議定諸多國事後,忽然開口道:「朕有一事,欲先昭示眾位愛卿之後,再行昭告天下。
朕有一位紅顏知己,尚在民間,年前朕受刺客襲擊,流落荒野之時,曾受此人救命之恩,並與她許下了白頭之諾,而今朕已歸朝多時,欲履行當日諾言,將此人迎去宮中。」
這番話楚博衍說得很是緩慢,確保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落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而且結尾時並沒有「諸位愛卿意下如何」之類的話,聽得文武百官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完全猜不透這位主子心裡的想法。
自皇上回宮后,對當時遇難的經歷隻字未提,這……什麼時候又多出了一個勞什子的救命恩人?
這時,楚博衍對旁邊輕輕揮了揮手,便有議事公公將葉安歌的戶籍身份昭示百官。
正如楚博衍之前所料,底下眾臣在見到葉安歌的身份時一片嘩然……
「皇上,青樓女子入宮伴君,這種事情自開國以來乃是前所未有,怎麼可以昭告天下?」
「皇上若是覺得此人應當受賞,賜她良田百畝,金銀珠寶也就夠了,不必要迎入宮中啊皇上……」
「就算皇上曾與那女子許下白頭之約,那也只是情勢所迫,皇上不必掛在心上,況且這些民間的做法難登大雅之堂,萬望皇上三思後行。」
「這青樓女子定是使了什麼鬼魅手段,才將皇上迷惑,若是此人進了宮,必定是要上天降罰,禍端叢生啊,臣為了我朝江山百姓,願為吾皇斬殺妖孽,永絕後患。」
文武百官眾口一詞,聲聲反對的景象原在楚博衍意料之中,但他們卻越說越激動,越說越過分,甚至將葉安歌當成了禍國殃民的妖孽,便有些氣惱起來,更有甚者居然慷慨激昂地說出了要斬殺她的話,更是惹得楚博衍心下大怒,更要拍案而起,好好教訓教訓這群頑固不化的老傢伙,這時忽然聽見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了出來,與所有人的論調恰恰相反——
「懷化將軍這番話,是要讓皇上做那不忠不誠不仁不義的潑皮無賴嗎?」
站在右手邊第一列的官員緩緩轉身,正是慕容煥。
慕容煥這番話說得如此之重,就連楚博衍也不由側目,而慕容煥朝著楚博衍深深鞠了一躬,恭聲道:「皇上,臣方才的話所有不妥之處,還請皇上恕臣妄言之罪。」
楚博衍微微頷首,道:「愛卿但說無妨。」
慕容煥又躬了躬身,這才緩緩直起腰來,他看著楚博衍投過來飽含期待的目光,掩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心中默默對自己道——
慕容煥,你記住,是你親手將她送進宮裡的!
而後,他一展官服,拳頭也自然而然地舒展開來,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般,轉身目光灼灼地看著身後那些不滿嘲弄的眼光,高聲道:「皇上方才已經說得很清楚,這名女子在皇上遭遇刺殺劫難時,救駕於前,於皇上有救命之恩,她能有此番壯舉,便是對皇上忠,對天下忠。
她隨皇上落難,再不知皇上真實身份時,亦悉心照料,百般體貼,這一份誠然善心,便連老天見了也要誇讚,懷化將軍卻口口聲聲以妖孽稱之,不願承認此人的善舉,是否過於不誠?
眾位大人皆言此女身份低微,可不予理睬,而諸位看不上的女子,吾皇貴為天子尚且以禮待之,實在不知是諸位心胸太過狹窄,還是吾皇至仁至義?
再來,皇上對她感念她忠誠仁義,故許下白頭之約,就算這是民間做法,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更何況是當今聖上。吾皇言而有信,願以天子之尊迎娶此人,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既然忠誠仁義之事,諸位又何必苦苦相逼,偏要皇上做那不忠不誠,不仁不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