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非她不可
那長者也是喜笑顏開,樂道:「拿下庄瀾越那個武夫算什麼?王爺您不知道,今個兒酒肆那邊熱鬧得很,還有別的人也去了呢。」
慕容煥轉身,挑了挑眉,道:「哦?還有誰去了?」
「當今聖上。」
「他也去了?」慕容煥道,說話的語氣不似之前欣喜,反而有種說不出的突兀之感,就像是宣紙上無意間落下了一大滴墨汁,讓人摸不著頭腦。
那長者渾然不覺,依舊沾沾自喜地道:「正是皇上去了。據送來的消息,皇上帶了一群侍衛,自己也換了便裝,這才去了酒肆,等見到葉姑娘后,兩人在屋子裡溫存了好一會兒,到了子時才分開。如此看來,這皇上也是越陷越深了……」
慕容煥聞言,臉上神色急速變幻,久久不語,只是負著手緩緩走到窗前,又站了好大一會兒,才緩緩嘆了一口氣,「他居然去了……他居然……真的去了……」
長者聽得心中不解,不由得問道:「王爺這是怎麼了?這不正是王爺心中所期盼的嗎?」
慕容煥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才冷笑道:「是啊,這正是我期待發生的事,人是我一步一步送到他身邊去的,如今可真是大有能耐了。」
慕容煥沉沉說著,捏在手中的一截窗欄竟是「啪」的一聲被他生生掰斷。
「她剛剛進來的時候,青澀得什麼都不懂,臉皮薄得如紙似的,而現在么,活脫脫就是一個小妖精,別人吃不下她,她先學會吃人了。楚博衍,庄瀾越……哪個不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個個都為她神魂顛倒。知道她為什麼會有今天嗎?都是本王手把手教出來的,本王嘔心瀝血,殫精竭慮一點一點才將她調教成今天這副模樣!」
說著,「啪」的一聲,又一條窗欄被掰了下來,而慕容煥恍若未覺,他只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身姿依舊挺拔俊美,但不知為何,卻給人一種蕭條頹廢的感覺。
慕容煥一直望著窗外茫茫夜色,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榮叔,你是看著我長大的,你知道,有些話我只對你說,連對老夫人都沒說過。」
「是,王爺。」
「你說,當初……我要是沒有把她送走,事情會有什麼不同?」慕容煥沉聲道,聲音滄桑得竟如瞬間老了幾十歲。
榮叔看著慕容煥的背影,這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王爺,從小胸有乾坤,運籌帷幄,想要的東西便自己去爭取,何曾像今日這般喪氣頹唐?
過了好一會兒,榮叔才對著慕容煥深深鞠了一躬,道:「如果沒有王爺這個英明的決定,楚博衍還是皇帝,庄瀾越還是鎮國將軍,江山還是大楚,王爺也還是……質子。」
慕容煥臉色煞白,過了好半天,終於放聲大笑起來,「榮叔,你說得對!若是什麼都不做,也就無所謂對錯,無所謂得失,無所謂後悔!」
慕容煥抬起頭,那雙沉寂平靜的眼眸中倏然掀起驚濤駭浪,然而不過瞬間,那雙眼睛又恢復了平寂,甚至比以前更幽靜更溫蓄,彷彿方才的激烈不過是錯覺罷了。
「如今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根本不用再去考慮當初!」慕容煥重新回到案前,奮筆疾書,一夜未眠,通宵謀划,將楚博衍、庄瀾越等人都列入計劃之中,想盡所有可能性,直至萬無一失后才住了手。
放下手中的毛筆,抬頭一看窗外,竟是雞鳴破曉,慕容煥右手撐著桌案,剛一動步子,忽然腦中一陣天旋地轉,四肢疲軟,頹然倒地。
榮叔連忙撲上去,伸手在他額前一摸,立刻對著外面大聲吩咐道:「快去!傳御醫來!再派個人到宮裡去告假,就說王爺病重,不應早朝了!」
慕容煥猛然抓住榮叔的手,急切道:「不行,我等了多年才等到這一步,我不能不去早朝。」
榮叔滿面愁容,也顧不上什麼禮儀尊卑,發狠似的對著慕容煥道:「王爺,心病還須心藥醫,犯病的原因不用榮叔說您自個兒也清楚!聽榮叔一句勸吧,別再逞強了,歇歇吧……」
心事被戳破,慕容煥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感傷,最後只化為一聲長嘆,不再堅持。
慕容煥幾年也不會生一次病,這次卻病得如此兇猛,真是病來如山倒。
他卧床靜養了足足五日,這才勉強有了幾分精神,於是披了一件外袍走到院子中,望著花園裡的春色,不知為何愈發沒了力氣,於是幽幽吟道:「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
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笑聲,一人遙遙高聲道:「沒想到啊沒想法,你叫怠懶也如此詩情畫意。」
慕容煥連忙迎了過去,撩來下擺跪在地上,道:「皇上駕到,臣不曾遠迎,還請皇上恕罪。」
「快起來吧,慕容,你我二人何必承這些虛禮。」楚博衍伸手扶了慕容煥站起,道:「朕這幾日也是十分忙碌,今兒才抽空過來探望,你身子未好,不該出來吹風受涼。」
慕容煥急急道:「多謝皇上掛懷,臣已經大好了。」
「是嗎?」楚博衍打量了一番,道:「看起來精氣神還不錯,就是消瘦了些,趕明兒我就讓人給你送點進貢的人蔘燕窩鹿茸的來,身為朕的股肱之臣,你可得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啊。」
慕容煥恭聲道:「皇上厚愛,臣感激涕零。」
楚博衍又看了看周圍,道:「我看你這園子打理得倒是不錯,錯落有致,別有一番風趣。」
「也就是著養花逗鳥的活兒最適合我。」慕容煥笑道。
「你啊,又在說笑了。」楚博衍看上去興緻勃勃,臉上也掛著幾分笑容,「我看這晴空萬里的,若是回房豈不浪費,不如端個棋盤過來,就在這兒對弈一局,朕也是許久沒有同你下棋了。」
慕容煥連忙命人抬了棋盤過來,就擺在了院子中,就著花香蝶舞,同楚博衍下起了棋。
只是剛走了十餘步,慕容煥便察覺不大對勁,暗暗心驚,這局棋如此熟悉,似乎不久前才有過一模一樣的,每一步都相同……
「慕容可還記得這局棋?」楚博衍淡淡開口,手中棋子緩緩落下。
「去年,在錦瑟酒肆,朕與你一局對弈,贏下了當時的花魁。」
猜不透楚博衍舊事重提的意義,慕容煥拿著棋子的手懸在半空中,好半天才落在棋盤上,依舊是當時的位置,「臣記得,臣還記得,那位花魁也曾十分湊巧地出現在昌邑城外。」
「你說得不錯,正是她。」棋子落在棋盤中,聲音清脆悅耳,「朕已經決定,三日後正式迎她入宮。」
「皇上要接青樓女子入宮?」
慕容煥手指一抖,一顆棋子從手中跳了出去,落在地上彈了幾下便不見了蹤影。
「也難怪你會如此吃驚,這事確實從開國以來就不曾有過。」楚博衍像是早就料到了慕容煥會作此反應,並沒有太大的波動,只是道:「不過朕心意已決,你也不必再勸,朕此番前來,只是想來問問你的意見,朕迎她入宮,該給她什麼封位才好?」
「皇上萬萬不可接那人入宮。」慕容煥忽然大聲道,情緒很是激動。
楚博衍挑了挑眉毛,道:「你怎的這般激動?你不是常勸朕要活得自在些嗎?」
慕容煥這時也反應過來,他如此激動,反而會惹來楚博衍的猜疑,於是調整了心態,一字一句地道:「臣也是為了皇上著想,才反對她入宮。她縱有千般好萬般優,也是個青樓女子,若是被宗室遺老們知曉,諫言一定會瞬間鋪滿皇上的龍案。」
楚博衍冷哼一聲,倨傲地道:「朕什麼時候怕過那些沒骨頭的老傢伙。」
「就算皇上不顧及臣子們的議論,但這天底下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多少張嘴說著,皇上就不怕人言可畏,殺人無形嗎?」慕容煥沉聲規勸道。
「她若是此等畏首畏尾,膽小怕事之人,朕也看不上她,若是在別人那兒受了些委屈,朕予以彌補便是。」楚博衍堂堂道,根本不把慕容煥說得阻礙放在眼裡。
「皇上。」
慕容煥叫了一聲,只這一聲,楚博衍便聽出不同,詫異地看著他,看著面前莫名衝動的慕容煥。
慕容煥目光閃動,過了半晌才緩緩問道:「你是動真心了嗎?」
楚博衍那俊美得一絲瑕疵也無的完美面孔上半點兒猶豫都沒有。
「嗯。」
「就非她不可了?」
「嗯。」
「一個青樓女子,到底有什麼好,值得皇上你不惜負了天下人也要她?」
楚博衍眉梢一挑,一雙眸子煙霧瀰漫,道:「慕容,你還記得朕十歲那年發生的事嗎?」
「皇上是指先皇南巡之事?」
「不錯。」楚博衍緩緩點了點頭,「那年,朕剛十歲,父皇帶著還是太子的我南巡,剛到西河地界時,忽然遇上匪亂,我與父皇一行走失,迷路在了西河的重山密林之中,心下惶然之際,竟是落入了山中獵人布下的陷阱之中,一困就是八天……」
慕容煥道:「臣記得,當時先皇急壞了,派出了大隊士兵都沒能找到皇上,消息傳到宮裡,皇後娘娘也是哭暈了多次,日日以淚洗面。」
楚博衍笑了一下,道:「當時朕也以為朕要喪命於此,就在我想要放棄之時,一個小姑娘出現了,她見我饑寒交迫,竟是將身上的衣服全都拋入深坑中給我,又將手中剛獵的野兔山雞全都給了我,自己只著中衣便跑回了家中尋人來救我。那時雖已開春,可春寒料峭,一個六歲的小姑娘不顧自身,寧願自己挨餓受凍也要救我,也是因為她,朕才能逃出生天。」
楚博衍說得這些事,慕容煥都知道,眼睛微微眯了眯,問道:「皇上說的這位姑娘該不會是……」
見慕容煥猜到,楚博衍點了點頭,道:「不錯,正是錦瑟酒肆的花魁,夕顏。」
「可是……」慕容煥支吾道:「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皇上又怎能確定她就是當年那人?說不定是皇上認錯了呢。」
楚博衍看了慕容煥一眼,淡淡地道:「朕絕不會認錯,那雙清澈乾淨的眼眸,這世上除了她再不會有旁人。上次邕王與嘉王合謀刺殺,亦是她豁出性命救了朕,朕相信這一定是上天冥冥之中安排的緣分。」
沒想到楚博衍與葉安歌之間還有這樣一段淵源,慕容煥閉了閉眼睛,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道:「即便她是皇上的救命恩人,也改變不了她出身青樓的事實。」
慕容煥的話雖然難聽了些,可到底也是事實,楚博衍並不打算同他爭辯葉安歌的出身,只是淡淡地道:「慕容,你可還記得朕的四叔?」
慕容煥緩緩點了點頭。
「康王當年未娶正妻,相看了多少名門貴女都不滿意,反而愛上了常去王府送菜菜農家的女兒,非要娶她為正室。這一樁婚事何談門當戶對,太上皇聞言盛怒,下旨圈禁康王,康王接旨后卻只笑了笑,說,無論是圈禁還是貶黜,他只要一人相陪。太上皇怒極反笑,還真就讓那女子入了王府相陪。兩人在王府內孤獨地活了三十年,身邊無人伺候,凡事親力親為,每天只能看見那四四方方的小塊天地,但康王從未說過一句後悔。朕以前想不明白,現在卻有些理解了。」
「皇上以為,康王做得對?」慕容煥出聲問道。
楚博衍看了慕容煥一眼,平靜無波地道:「你縱情聲色,留戀花叢,大抵是不能明白的。」
慕容煥死死地盯住眼前這張面孔,一眨不眨地死死盯住。
你以為我不明白?
你竟然以為我真的不懂?
慕容煥忽然一笑,隨即低下了頭,墨發掩去他大半張面孔,嘴裡滿是血腥的味道,「好,我助你讓她進宮,只要是皇上想要的,我不擇手段,也要幫你搶過來。」
「果然,你是知我的。」楚博衍伸出手,緊緊地按住了慕容煥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