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你好啊
良久,遼寂的雪地,男子淡到幾乎沒有任何波瀾的聲音響起,「會冷。」
轉過頭去,她看見風聲呼嘯,雪花飛拂。這片被白色盡數覆蓋的世界里,男子徐徐走來,墨色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面上的白玉面具幾乎要和大雪融為一體,墨色的衣衫在大風中颯颯飛揚,像一隻浴火的鳳。
「小鳳兒。」
「嗯……」
走到了女子跟前,鳳起的嘴唇囁嚅了兩下,卻終是沒說什麼。徑自將身上的披風解下,他不容拒絕地將之披到了她的身上,將她裹得嚴實,「你畏寒,這樣暖和些。」
縱使心還是冷的,最起碼……身子暖和些。
看著他,雲七夜一下子哽住,什麼也說不出來。雪花飛落,頃刻便覆在了兩人的發上肩上,慢慢積了一層。呼嘯的風聲穿梭在兩人之間,漫長的相守,原來十二年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可還是清楚的記得那個插著稻草,眼神冷漠的小奴隸。
——如果你跟我走的話,我會和你玩,會給你好吃的,會給你暖和的被窩睡覺,你跟我走,好不好?
後來,他是同她走了,可是她不曾予他承諾,有的只是漫長的功課苦難。
「小鳳兒,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面無波瀾,鳳起只是點頭,「我很好。」
眼睫顫抖,雲七夜低頭,「那麼重的酷刑,你怎麼能沒事?」
「我是男人,師父你把我想的太嬌弱了。」
「你……你怎就不會拐彎?」
「拐不了……」淡淡的聲音,鳳起低聲道,「因為顧不得。」
所以,那日知曉了教主要派若清瑜下山,他不惜頂撞,乃至酷刑凌虐。
低著頭,雲七夜顫巍著身子,手忙腳亂擦了半天臉頰,許是哭了。良久,她的聲音低低,「小鳳兒,我已經……已經入魔了。」
那一日在向城,師父交給鳳起的蠱葯,有個極是好聽的名字,生死不離。以煉藥者的血液為引,服下蠱葯的另一方生死皆由其掌控操縱——同生共死,生死不離。
上一代,師父和舅舅為一體,各擁神魔。
此一代,初始便沒有神!
——所以,我創造了新的神。
舅舅的神之體已經廢止,無魔體與之相對,性命堪憂。
而與師父相對的神——是他自己。
生死不離,他靠著研製了多年的蠱葯,成功的轉移了神體對自己的鉗制。
最終,真正的神魔一體!
而他所擁有的神體,同時又是這一代對橫,對橫著她的魔體。
真正的生死不離,俱榮俱枯。
眼瞳瞪大,鳳起不可置信,「怎可能?按理,你還有幾十年的修為才能成魔。」
「是我自願的,都是我自願的……」
喝下蠱葯,是我自願的,
放棄寧止,是我自願的,
一切的一切,
都是我自願的。
都是……自願的。
因為太臟,太罪孽,
因我一人,死傷無數。
「小鳳兒,都是我自願的,自願的……我不後悔。只是到了今天,這一次,碧落黃泉,魔之體……我既去不了黃泉,也去不了碧落了。」
罪惡之身,墮入幽冥,永世困頓!
「可我不怕死,我只怕……」
只怕我死後,再也遇不到他了,
甚至不止他,
所有的人……
我死後都遇不到了。
他們一定皆在碧落,而後輪迴輾轉。
而我,
此生註定再也回不去,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沒有來生……
……
地宮盡處,偌大的湖面上散著碧色的光,而後斑斑駁駁地投射在了周遭的岩壁上。自湖面俯瞰而下,但見那數以萬計的彼岸紅若鮮血,在碧色的湖水裡綻出了永恆的姿態,似極了一雙雙向上天祈禱的手掌,無比虔誠,卻也詭異——身是魔鬼,又豈能乞求神的眷顧?
分明,絕望!
數以萬計,這些妖艷的花兒深深地紮根在幽冥之上,隨著湖水的飄搖晃動著紅色的枝葉花朵。極目望去,它們像極了一條用鮮血鋪成的路徑,最終通向可怖陰冷的幽冥,萬劫不復!
靜靜地看著這些妖冶的花兒,岸邊的男人驀地呢喃出聲,「生在這裡……凰兒,你說它們會不會覺得孤寂?」
會不會?
眉眼微動,雲七夜卻不言語,兀自抱膝坐在岸邊。此一生,她除了怕師父,還怕這些紅色的死人花。從小到大,也說不上為什麼,只覺它們會讓她不由的恐懼,遍體生寒。
而後,她終是在今日看到了那些東西——詭艷的死人花下,是一片混沌中的黑暗絕望,數不盡的石棺排放其中。石棺里,那一具具仍舊鮮活的屍體,引得無數惡靈趨之若鶩。它們尖利的嘶叫,爭搶著啃吃那些屍體,頃刻便是血肉模糊,骨頭盡斷!嗜血的尖笑,可怖的惡靈死死地撲在屍身上,茹毛飲血般將他們吞吃入腹,發出滿足的嘆息!
血肉飛濺,怵目驚心!
骨肉支架分離消逝,身為滄瀾的歷代教主,這些早已死去的魔之體又會在片刻內迅速癒合,轉瞬完好如初!如此模樣,旋即又引得那些惡靈攻擊啃噬——被撕裂的血肉,啃噬的斷骨!縱使他們已經死去千年,可是靈魂仍不得安歇寧靜,只有永生永世的痛苦喧囂!
看著,雲七夜皺眉,一雙血瞳愈發的深邃。良久,她宛若夢囈般低喃出聲,「師父,你死後也會如此么?」
「會。」
「那我呢?」
「……也會。」
「既然我死後也會,那為何我生時還要墮入聖湖,與魔同生?……」
「因為這是你的宿命,你得贖去滿身的罪孽。」
「……何種罪孽?」
「愛。」
「……呵。」
「難道不是么?因你不曾斷情絕義,因你擅自愛人,這便是你滿身的罪孽。」
「……那我要恕多久的罪?」
「百年。」
身子一緊,雲七夜的眸光怔怔,半響后又問,「師父,你當年又是如何贖罪的?」
如何?看著她,滄瀾千花面無表情道,「斷情絕義。」
「師父倒是輕鬆。那為何,我得如此?」
「因為神魔曉得你斷斷不會斷情絕義。」
「所以我便得如此么?」
「是。」毫無轉圜的餘地,滄瀾千花冷聲警告,「切記不要妄圖愚弄神魔,這世間任何事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如同本尊當年,自以為十年足矣,可到頭來,又挽回了什麼?」
扭頭,雲七夜目不轉睛地看著滄瀾千花,「那師父你,可曾後悔?」
搖頭,滄瀾千花斬釘截鐵,「不曾。只不過若能再活一次,本尊斷斷不會……生下你。若不是你,她也不會死。」
初始的罪孽!
身子微微一顫,雲七夜低著頭,良久后淺笑出聲,「……我也不後悔。走到如今的地步,我願賭服輸。可是跟師父你,我怎也不甘心,不認命。甚至跟所有的人,我都可以認命,可是跟師父你,我認不下來,我真是恨不得……恨不得你死啊。」
眉眼微動,滄瀾千花帶著興味道,「那你想要如何?是不是只消本尊死了,你便可認命甘心?」
只覺諷刺,雲七夜不由自嘲,「呵,是我幼稚了,師父你神魔一體,怎還會死?倒不如……」
良久不曾說下去,滄瀾千花屏息靜聽,終聞四字而出——
「灰飛煙滅!」
一字一句聽得仔細,男人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頗為讚賞,「灰飛煙滅?哈哈!凰兒好狠的心吶!要是往日你也能如此的絕情,又豈能落得如今的地步?」
「可惜這世上,惟獨師父你能叫我如此斷情絕義。」淡漠的說著,雲七夜緩緩站起了身來,帶著最後的孤絕,「我沒有資格恨誰,可是我可以恨自己,還可以恨師父你……恨你。」
「也好,也好……」意味深長的讚歎,滄瀾千花的語氣剎那悲憫無奈,「靠恨延續餘生,總也算有個寄託,也好,也好……」
話音落下,男人良久又是不語,直到手裡突然出現一盞雪花凝成的燈台,通體潔白,上圓下細,似極了一隻翩然欲飛的蒲公英。感知到了手掌間的冰涼,他低頭,指尖輕輕拂過白色的燈芯,那裡倏地便燃起了一簇紅色的焰火!
——長明燈。
「凰兒,這是你的長明燈,燈焰則是你的生命。若哪一日,你的命盡了,這盞燈也就滅了。」
目不轉睛地看著男人手裡的燈,雲七夜淡淡道,「那若有人將燈焰撲滅了呢?」
「你也會死,當然,我也會死……」
心頭一震,雲七夜握拳,正欲抬腳之際,男人接下來的話將她所有的念想打斷!
「你不用過來,也不用動那歪心思。」扭頭看著女子,滄瀾千花冷嗤,「你斷斷撲不滅自己的長明燈。至於旁人,整個滄瀾,莫說沒有人知道你墮入聖湖,就算有,他們也不進不了地宮!」
腳步一滯,雲七夜目不轉睛地看著滄瀾千花,終是死心。良久后,她倏地淺笑出聲,「師父,那些鬼,會不會咬我?」
會不會?看著那雙血瞳,滄瀾千花低聲冷哼,「你自知曉。」
「……那下面,會不會很冷?」
「本尊說過了,你自會知曉!」
不曾理會,雲七夜徑自又道,「那百年後,誰來放我出去?是師父你么?我在下面,肚子會不會餓,會不會渴?……」
「你的話怎生如此之多!」只覺耳朵里嗡聲作響,滄瀾千花不耐煩地叱喝,而後驀地欺近了女子,伸手便是重重一推!——所有的疑惑,你沉下去自會知曉!
猝不及防,雲七夜只覺身子驀地踉蹌不穩,還沒反應過來之時便被男人推進了冰涼的湖水裡!抬眼,她驚詫地看著滄瀾千花,旋即竟是一笑,眉眼彎彎。
眼眶刺痛,滄瀾千花不禁朝後退了幾步,不過眨眼的功夫,待他再次抬頭之際,但見碧色的湖水已然漫過了女子的身子,好似有雙無形的手將她迅速地拖拽進了冰涼的湖底!
最是那一抹驚心動魄的紅!消失之前,她竟仍在笑,饒是水花濺到了她的眼裡,她仍是看著男人淺笑,而後發出一聲模糊的嗚咽,「……爹。」
冰涼,絕望!
嘩啦的水聲中,那抹紅色頃刻便被吞沒,再也看不見了蹤影!
捂著胸口,滄瀾千花閉眼,他不曉得是自己聽錯了,還是那些嘩啦的水聲做怪。曾有一瞬,他似乎聽到了一聲絕望到了極致的嗚咽——
「……爹。」
冰涼的湖水下,女子的紅衣飄散,好似一朵開到了極致時的花。那樣冷寂的湖水,她一個人墜落,那些嘩啦的水聲迅速漫過了她的耳畔,冰涼地衝擊著她的身子,又冷,又……絕望。
在那片死人花下,比虛無更為縹緲的所在,比幽冥更為深沉的歸宿,此後百年不見天日。被那股力量向下拖拽,她不曾掙扎,不曾呼喊,只是奮力的睜著眼睛,努力看清楚最後一眼的世界——湖岸上,男人模糊的影像。
「咕嚕……咕嚕。」
張口,她皺眉呼喚,而後吃力的伸手,卻終是不敵那股力量,頃刻便被拖入了凄艷的彼岸花叢中,而後一聲砰的作響,幽冥之路打開!
墮入聖湖,與魔同生!
願以此身,受你之痛!
剎那,她閉眼,只覺有什麼東西滲進體內,意識亦是開始分離模糊。碧色和紅色的光從她的眼前消失,而後無底,無窮,無盡的黑暗,再也沒有晨昏,光明,快樂,以及……希望。
千秋萬代,百年幽閉!
她的這一生還這樣漫長,可是,卻也已經結束了。
從離開她所愛的人那一刻起,身心皆死。
「嘶——」
碰到幽冥之底的那一刻,上方的妖紅迅速閉合,所有的光線隱沒。她眼中的世界全都暗了下去,一種徹底而絕望的黑暗,宛若盤古天地開闢之前的混沌。幽冥之所,這個世間最深,最陰暗的地方,那些荒蕪了的、死掉了的、殘破了的、毀滅了的……
絕望,寒冷,孤寂,剎那撲面而來!
「啊!——」
湖面上,滄瀾千花驀地聽到一聲痛苦到了極致的哭喊,那是怎樣的一聲痛楚?好似血肉盡被剝離,鮮血潺潺,筋脈斷裂,卻又不能死去,周而復始的折磨苦難!
百年!
在那永夜的黑暗裡,千番苦楚,萬般磨難……她的四肢會被釘上尖利的斬魂釘,斷筋裂骨。而後,惡靈啃噬骨血,陰冷的幽冥水浸入體內,腐骨蝕肉,百年之久……
良久的怔怔,男人驀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早晨,他等了好些年的孩子終是回到了滄瀾,他是怎生的歡喜?可等來的,竟是叛離!
氣極,他止不住殺意的瀰漫,竟是殺紅了眼睛。到了最後,他甚至毫不留情地折斷了她的左臂,痛得她喊啞了嗓子!
那一刻,他倏地驚醒了神志,觸眼便是那雙急劇渙散的血瞳,蒼白的臉頰,只覺他的女兒快要死去了,也許這一刻,也許下一刻……
剎那揪痛,他驚詫,驚詫這顆心臟居然還活著,還可以痛!
可為什麼呢?
為什麼還會心痛不忍?
他已經成魔多年,已經斷情絕義了不是?
那為何?
為何還會——痛!
周身的神經敏感緊繃,難以名狀的無措,他唯有重重拍出一掌!一瞬,他甚至能聽到她五臟震顫的聲響,而後踉蹌地朝後倒退,咫尺之地便是千米之高的階梯!
「凰兒!」
看得清楚,他驚慌地發出無意義的喊叫,只想伸手拉住女子急速飛退的身子——這世上,他只有她一個親人了!
——不要離開我!
——不要!不要!
快若閃電的朝女兒躍去,兔起鶻落間,他想出了很多拉救她的法子,他曉得她的左臂已斷,唯有伸手拉住她的右臂,終是在最後一剎將她扯離了雲階!
兩相對視,他看到了她眼裡的恨意和決絕,淡漠的聲音如隔天涯,「師父還想再斷掉我的右臂么?你想要我……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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