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餘生
仲夏已過一月有餘,眼看秋日將即,樹葉泛黃紛墜,花褪殘紅,不由叫人生出了一股蕭瑟凄涼。午後的別院,樓宇簾櫳寂靜,偶有一陣涼風淡拂吹過,但聞花樹嘩啦啦的搖曳,倒也斂去了幾分夏末的煩悶無趣。
二樓的廊道,男子安靜地仰躺在木竹躺椅上,仍是一身不喜墜飾在身的素白。淡色的羽冠將那一頭墨蓮烏髮綰成了個利落的髻,襯得男子愈發俊削,只覺離塵清雅。
柔謐的陽光流瀉而下,有幾縷輕溜過了他的臉頰弧線,衣衫手臂……最終凝聚在了纖長的兩指間,那裡有一抹小小的紅色。
不求半世富貴,但求一生平安。
誠然,他是破天荒的平安了,久病之體逐漸康復完好。可送他平安符的人,卻在皇家的史載里病薨而去,自此世間再無。
眼睫微動,他不由緊了緊小小的紅色,旋即重重地吸了一口氣,只覺五臟六腑隱隱作痛,一口氣喘不上來。樓下的院子里,時值秋菊含苞,風過處捲起陣陣清雅怡人的花香,裊裊地蘊散在了每一次的呼吸里。
連菊花都要開了……
可為何那塊花圃里的墨蘭至今也未成活?它們甚至沒有長出任何枝丫,好似已經爛死在了泥土下。
一如那人,此去經年,永無訊息。
「七夜……」
輕聲呢喃,男子久久地看著那塊空空地花圃,直至眼神渙散,幾乎沒了焦距。要有多愛,才能再次鼓起勇氣,將一顆真心捧上任人踐踏?而後,敗在未成眷屬的無奈,毀在終成眷屬后的倦怠。
什麼是幻想?有多少個日夜,他一直在幻想,幻想她會和從鹽城回來那日一般,踏著夜色告知他,寧止,我回來了。
如此,什麼又是真實?
何其之久,她終是沒有回來,甚至失去了一切消息。
「七夜,你好狠……」
好狠。
你想要什麼,直說便是。無論對錯,我都會予你。
你想要去哪裡,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你想要如何都可以。只是,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一聲幾不可聞的呔息,他抬手,但見掌間的掌紋不復以往,延續了好長的生命線,智慧線,以及截斷了的情線。
永不磨滅。
風從宇外吹入,手旁的信紙嘩啦啦的響動,好似一隻上下翻飛的蝴蝶,在下一刻便要展翅飛走。伸手將那張信紙拿過,他眯眼看著上面的字跡,良久后握拳,將之揉捏成了一團。那張紙上,甚至小到每一個縫隙,都是那人的名字。
七夜。
時光緩緩的從這日的午後漫行而過,待到陳管家上樓,但見闔眼淺眠的男子。樓角處,他驀地便是一頓,良久佇立。他恍惚間想起一個下雨的早晨,有一對小兒女曾經安靜地睡在這裡,不用言說的幸福。
那一瞬,他突然覺得難過,總覺得應該有兩個人睡在這片寧靜的午後。
因為他總有種錯覺,皇子妃根本沒有離開這裡……
淺眠中,寧止早已聽見了動響,復爾睜眼看向男人,良久並未說話,只是衣衫臉頰上儘是金色的陽光,襯得男子淡而柔和。黑色的眼波流動,卻是沒了過多的情緒,有的只是淡然疏離,以及位高權重后的孤高。
「……殿下。」
「何事?」
「太子一黨的幾名皇子殿下,除了太子外,現下全都在花廳候著,言是非要見您一面,當面謝罪道歉,共敘兄弟之情。」
兄弟之情?頓覺諷刺至極,寧止忍不住冷笑,「現在倒是想到兄弟之情了,試問我病重之時,這幾位好兄弟又去哪裡了?除了忙著分食我的兵權朝黨,好心為我準備陵寢安葬外,可有哪個想過同我共敘兄弟之情?」
無情最是帝王家,何曾有父子兄弟一說?早已見識過皇家的冷漠,陳管家只覺心寒,復又問道,「那我如何回復幾位皇子?」
懶洋洋地闔眼,寧止的語氣生硬到毫無轉圜的餘地,「直接叫他們回去便是了,除此之外,此一月上門的皇子大臣,天黑之前給我一份詳細名單。」
不明所以,陳管家好奇道,「要名單作何?您不是都回絕不見了么?」
「我大病突愈,莫說世人,就連我自己都有些不相信。這感覺就像做夢一般不真實,指不定哪日又會從夢裡醒來,還是這一身的病弱痛楚。」說著,寧止緩緩撫上心口,靜靜地感知著心臟的跳動,他竟是還活著。
幾乎是要進棺材的人,她一走,他的病反而迅速好轉了,不亞於起死回生。如此癥狀,就連眾太醫亦是驚訝不明,皆是嘖嘖稱奇。與世人而言,他能活下來真真兒是天降祥瑞,社稷之福——倒是滿足了皇家的虛榮!
果然,那名僧人說的沒錯。若他想要活下去,那便切莫愛人。
情深不壽!
良久,他睜眼起身,閑庭漫步般走到欄杆前。俯看著院子里的花樹亭台,他半響后沉聲開口,「我素來不喜欠人情,那也斷斷不容旁人欠我的。如此,不若趁著這場夢尚還未醒,一個個的慢慢收拾。」
說著,男子撫著欄杆的十指一緊,語氣堅定,「所以,不要浪費口舌解釋給我聽。不是所有的錯誤都能被原諒,就算他們後悔到跪地匍匐,那也只是在浪費我的時間罷了。皇子也好,臣子也罷,那些得罪過我的,愧欠過我的,我一個,一個也不放過!」
話中的陰寒,清晰刻骨。
不由生出了一股寒意,陳管家神色複雜地看著男子,良久的猶豫后終是將袖裡的針綉掏出,看著上面的綉畫低聲喃喃,「昨兒收拾房間的時候,倒是發現了這個。這才記得是皇子妃繡的,也不曉得她繡的是雞是鴨,殿下可要看看?」
——下輩子,你做鴨也好,做豬也罷,我跟著你便是了。
耳邊一瞬閃過女子說過的話,寧止握拳,那兩個字在他的心頭唇齒,被反覆咀嚼,而後待到嚼爛了,突然便是一股腥甜湧出,似是想要將所有的不甘壓下去!
七夜!
口腔里猛地充斥著一股腥甜,他掩嘴,猝不及防湧出的猩紅從指縫流出,咫尺的欄杆亦被濺上了點點血珠,斑斑駁駁!
「殿下!」
雙眼圓瞪,陳管家驚惶地喊出聲,無措至極。驀地又想起了什麼,他慌得扭頭沖樓下的守衛大喊,「快,快去叫肖太醫,就說殿下又咳血了!你們幾個去叫小侯爺!」
「是!」
隔著不遠的庭院,來人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屋子,張口大喊,「侯爺,不好啦!殿下他又咳血了!您快去看看呀!」
身子一緊,姬夢白扭頭看著氣喘吁吁的侍衛,強壓下心頭的驚慌問道,「殿下他是何種情形?」
何種?一時想不出來,侍衛急的撓頭,半響后總算是理出了個大概,「他這一天都還好好的,後來還睡了一會子,誰想突然就咳血了!好像……好像是陳管家給他看皇子妃生前所繡的物什,然後他就咳血了,咳得衣衫上全是,就像當初犯病一樣!」
聽得清楚,姬夢白微微蹙眉,聲音一瞬低沉,「他不是犯病了,是傷心過度,乃至……血不歸心。」
房內,肖太醫為男子診治完全,不由一聲慶幸,「殿下莫怕,您的身子很好,只是有些血不歸心罷了。我這就給您開些溫和的藥方調理調理,有助於活絡您的經脈氣血。」
唇色蒼白,寧止有些疲倦地朝肖太醫頷首,「有勞。」
「殿下言重了,此次您能康復,自是吉人天相,必有後福啊!」由衷的歡喜,肖太醫正欲開藥方,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雲七夜,神色當下便有了些悲慟,卻又是強忍著不發,誰想一向康健的九皇子妃居然會……
哎,世事難料啊!
將藥方開好,他提著藥箱出門,正欲轉身關門之際,驀地聽見寧止淡淡道,「不必關掩門窗,由它們如此便是了。」
「殿下,秋日快到了,夜裡風寒,您還是……」勸慰著,他徑自伸手欲要閉合房門,又聞男子不耐煩的低喝,「不要關!」
一驚,他忙不迭收手,曉得寧止是動氣了。可為何動氣?納悶的離去,他方下了樓階,冷不防一聲低笑,「肖太醫。」
抬頭,他微微一愣,旋即忙不迭衝來人作揖,「微臣見過小侯爺!」
夜風裡,姬夢白沖肖太醫笑的嫵媚,甚是妖嬈美麗的容顏,「肖太醫客氣了,我那外甥脾氣不好,還望您多擔待些。若是他惹了您的不開心,我今晚便大刑伺候了他,替您出了這口惡氣。」
哪裡敢?
額上有冷汗溢出,肖太醫略有些尷尬的笑,「小侯爺言重了,殿下突然咳血,脾性自是有些燥了些,微臣無礙。」
聞言,姬夢白不由贊道,「肖太醫素來敬業,本侯亦是喜歡你的緊。他日若我不幸患了病恙,還盼您儘力診治才是。」
點頭,肖太醫嚴肅道,「為各位皇族王公診病,此乃微臣的分內之責,侯爺且放心!」
淺淺一笑,姬夢白摸了摸眼角的犖犖淚痣,輕鬆道,「有肖太醫這句話,本侯便是放心了。趁此,我也有一個不情之請。」
「侯爺但說無妨!」
「萬一有朝一日,我不幸斷氣了,勞煩肖太醫還當我仍是活著……一定要醫治下去。」說著,姬夢白緩緩笑出了聲,狀似調侃,「如此,說不定我還有活下去的機會。畢竟這人世太美好,我怎也捨不得去……死。」
……
不曾從房門而入,姬夢白抬腿跨上了如意窗框,而後徑自坐在了窗台上,頗為舒適地扭頭看向床榻上的寧止,「阿止,為何不關門窗呢?夜裡睡著,你不冷么?」
緊了緊身上的被子,寧止良久不語,任由夜色越黑,晚風更涼。坐在窗台上,姬夢白屈膝,以手撐頭看著天上的星辰軌跡,只覺有一顆星子暗淡無光,好似快要湮滅了。
仔細地看著,他微微眯眼,旋即跳下了窗檯,隨手欲要關合窗戶。榻上,寧止緩緩睜眼,聲音淡淡,仍是那一句,「不要關。」
不解,姬夢白追問,「為何不要關?這一個月你都沒有關過門窗,就算你不怕冷,你也不怕有人暗中使壞么?」
「怕。」那一瞬,寧止的聲音輕極了,低低的好似夢囈,「只不過我怕的不是冷,不是壞事……」
那是何?
被子下,寧止蜷縮起身子,緩緩閉闔起了眼帘,「……不要關門窗。」
他堅信,
終有一天,她會回來,
所以他耐心的等待。
可他又怕——
「不要關門窗。」
「我怕,七夜回來敲門的時候……我會聽不見。」
聞言,姬夢白頓在了原地,只覺眼眶酸澀難忍。
為寧止,也為七夜。
※
連綿萬里的雪山,一望無際的白雪皚皚,紛沓至來。寒風凌厲的刮著,宛若刀鋒般掠過女子的臉頰,她卻不覺疼了,只是會冷。不過少頃,她的睫毛已然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紅色的血瞳越發淺淡。
緩步朝前行走,她於某一瞬驀地卻步回望,但見漫天的雪花早已將她來時的腳印湮沒,什麼也尋不見了。
如同過往。
相守相伴,終於還是走到了盡頭。
卻也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密集飄飛的雪花很快又遮擋了她的視線,不期然還有幾片落進了她的脖頸,旋即又消融成了冰涼的水漬。伸手摸了摸脖子,她微微蹙眉,只覺指尖輕觸到的地方,刻骨的涼意。
好冷啊……
乾陽,定是沒有這般冷。
許應是……夏末了吧?
微微一曬,她輕輕觸摸著脖頸上的傷疤,那是她離去的那日,寧止咬的。那樣大的力道,他似乎是想要咬死她了,也莫怪他會說出那樣的字眼。
——七夜,我有點恨你了。
手指微微一顫,雲七夜緊緊的閉眼,許久站在大雪中。指尖滑過,她曉得哪裡是深深的牙印,哪裡曾經流過止不住的鮮血,不痛,但是不可置信。她已是無缺的魔之體,可這道傷疤卻至今不肯消失,好似生在了她的脖上一般,要她忽略不來它的存在。
那一日啊。
——恨你。
——再也不要回來了。
——忘記我,我也會忘記你。
是恥辱么?非要讓這道傷疤永生永世留在她的脖子上,要她日日夜夜錐心飲恨,內疚痛苦。
她好不容易才學會了愛,認識了那麼多極好極好的人。可是大人的成熟世故,小鬼頭般的義無反顧,師父告訴她——她是骯髒,是罪孽。
「可是這種事情,我能有什麼辦法呢?」雪地里,她低聲呢喃,以為神可以聽見,「若是曉得我的出生便是罪孽,我寧可不曾來過這個世界,這樣……她也不會死了,而你……你也不會難過。」
「可是,喜歡上就喜歡上了。當年你沒有辦法,我也一樣。輪迴的宿命……你總是說宿命宿命,我真是恨極了它,可我最恨的……」
閉眼咬唇,雲七夜重重地吸氣,吃力的張開唇瓣,「最恨的,是我自己。」
——是我自己!
是我自己,作惡。
是我自己,放棄。
罪孽骯髒,皆是我。
這樣的活著,還是活么?
不若……
人心裡的痛苦,正像那些腐爛的傷口,你越不去動它,它爛的越深。你若是狠狠地給它一刀,讓它流膿流血,它反而會收口結痂。
狠一次,真的就不會痛了!
若死了乾脆!
「師父……」睜眼,女子血色的眸瞳越發深邃,好似快要泣出血來。腳下的白雪,她沖著它們輕聲呢喃,「我真是恨不得殺了你啊……」
——恨不得殺了你。
——這樣,我也可以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