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最後

  一字一句聽得何其清楚?寧止只覺心臟剎緊抽,最錐心刺骨的痛苦蔓延輾轉,直至周身!重重地喘息,他瞪大了瞳孔看著雲七夜,耳邊縈繞著的無過於她的告知,她要離開了!

  分明,


  方才的夢裡,

  她亦是如此的訴說……


  ——我要離開這裡了。


  心痛如絞,他卻硬是安慰自己,不過是夢,不過是巧合!看著她,他忍著痛楚追問,聲音亦是有了些哽塞,「為什麼要離開?」


  死死的咬住牙,雲七夜強壓下翻騰的氣血,拼了命般的忍,忍,忍!耳邊,寧止的聲音里有著撕裂后的掙扎,她再清晰不過的聽到了那根緊繃到極致的弦索就快要斷了。


  他低聲問著她,心痛如絞,「離開后,你又要……去哪裡?」


  去哪裡?

  去哪裡?

  去哪裡?

  聲音在腦海深處不斷的碰撞生疼,雲七夜卻又是不動聲色,聲音淡漠極了,「因為我不愛你,所以想要離開了。」


  一瞬,那些從窗外的吹進來的夜風,真是要涼到人的骨子裡去了。


  黑暗中,長久的沉寂,寧止驀地擦亮了手邊的火摺子,猝不及防地照亮了眼前的一切。明滅不定的光影中,他一瞬不瞬地看著雲七夜,但見女子的神情淡漠,一如那深秋轉涼的湖水。


  轉而沉寂,男子的臉色蒼白若紙,但在下一刻,他驀地又是笑,笑的低沉沙啞,分外自嘲,「七夜,是要背棄我了么?」


  ——施主,情深不壽啊。


  ——嘻嘻,殿下,你要小心哦。


  ——不要愛,要小心。


  然,

  縱使他知道一旦自己動情便會死去,可還是毫不猶豫的愛了。


  縱使他知道柳思月的預言多半是真,可還是毫不猶豫的繼續愛著。


  「七夜,不要騙我,你知道即使你的謊話,我也會……相信。是你教會我如何愛人,可你怎能讓我愛上你之後,又要離我而去?……」


  你怎能?


  緊咬著下唇,雲七夜一句為自己辯解的話也說不出來。榻上,寧止的唇色甚是蒼白,張口卻又是一股腥熱,點點殷紅染在胸前的衣襟,斑斑駁駁,心痛如絞。


  卻是一動也不動,雲七夜強迫自己站在原地,只是冷靜地看著寧止,「我沒有說謊,我對你,從始至終,沒有半分的愛。」


  沒有!


  眼瞳緊縮,寧止只覺心臟抽痛得幾近麻痹,喉嚨里的腥熱亦是越來越盛。張開滿是鮮血的唇齒,他半分也不肯相信,唯有痛苦的質問,「若是不曾愛我,那你對我的好,又算是什麼?」


  算什麼?

  袖下的雙手顫抖,雲七夜道,「同情,因為我同情你的病弱,所以才會對你好。」


  微微一掙,寧止的聲音嘶啞至極,「不要撒謊,你知道,只要是你說的,真話也好,假話也罷,我都會相信。就算你肯如此用心騙我,我也會當你說的是真的。……七夜,我最後問你一次,你到底愛不愛我?」


  愛不愛?

  最後一次問你。


  最後一次,容你告知真相!


  心臟抽痛,雲七夜的聲音很輕,但是清晰,緩慢而且……堅定,「不愛。」


  看著她,寧止手裡的火摺子微微顫抖,火焰明滅不定。他知道,就算他在下一刻死去,他也不能失去她。他甚至連想都不敢想,一旦失去她,他會變成怎樣。


  「七夜,如果說……」生平第一次,他低著聲音乞求,用著最卑微的聲音,求她不要離開,求她不要離開他——


  多自私呀?


  可是,他不能忍受沒有她!

  「七夜,如果說……如果說我願為你敞開心扉,願為你傾盡一切……你可願意,試著愛上我?不要離開……給我一個安心睡去的理由,告訴我,你愛我。」


  緊緊地閉上了眼睛,雲七夜強忍著那股翻騰的血氣,身子卻是不由地微顫。


  想要說愛你,可是……


  更想要你活下去,

  更想要你死後不必經遭受煉獄之苦,

  更想要你生生世世回輪下去,


  更想要你……幸福。


  「寧止,我真的沒辦法再忍受下去了。所以……」


  榻上,寧止手裡的火摺子驀地墜地,翻滾中火焰撲滅,房間剎那又歸入了黑暗。將身上的絲被掀去,他略有些虛弱地起身下了榻,一步一步朝雲七夜走去。饒是黑暗,他亦是知曉她在哪裡……如此的骨血交融,叫他怎能不知?


  「無法忍受?七夜你最擅長忍耐了不是?」


  咫尺,他捧起女子冰涼的臉頰,每一個字都如同從心頭碾過,「七夜,為什麼不能多忍耐些時日?何況,也不過一兩日的功夫罷了。你明明知道,我快要死了,既是如此,為什麼還要在此時告訴我你不愛我?為什麼不能忍耐?為什麼要我在死前……喪失最後的尊嚴和溫暖?我與你日夜相對,你便是如此於我么?七夜,我就真的只是一廂情願?從頭到尾,就真的只是我一廂情願?……你有沒有一點真心,哪怕是一點點?你可曾有一點點的……愛我?」


  睜眼,雲七夜眼神空濛蒙的,卻是半分也不肯妥協,「我說過了,我無法忍受,所以也顧不得你多少了。這麼久來,我真的是無法再忍受下去了,既是在痛苦中,還談何……說愛?」


  談何?


  「寧止,我沒有愛過你,哪怕一點點,也沒有。」


  「呵……」


  凄然的笑,寧止終是放手,一字一頓,「七夜,你……好狠,好狠。我的真心於你而言,便是如此的低賤噁心么?竟能叫你無法忍受下去,竟能叫你不顧一切……要在我快死之時,不惜雪上加霜,要我喪失所有的尊嚴和暖意。……終我一生,我的真心便是如此廉價不堪?……只要付出,得來的定是叛離和不屑。母妃,和……你。我真是瘋了,才會一而再,毫無自知之明,讓自己的真心被你們踐踏,被你們嘲笑不屑……而後厭惡,拋棄……」


  終於,


  還是和以前一樣,

  還是他一個人。


  母妃,七夜……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他傾盡了一切去愛,一次次從絕望中生出希望,又從希望中得來更大的絕望……周而復始,這是什麼樣的滋味?

  「七夜,如果說,母妃只是將我凍成了冰,那麼……你便是一團紅色的火焰,溫暖消融了我四肢百骸的冰霜。可現在,你又將我燒成了灰燼,徹徹底底的,一團死灰……你真是傷害我的天才……也好,這樣也好,就算我死了,你也不會傷心……不會難過。甚至……你該會慶幸自己終於得到了解脫,終於不必再忍受我所帶來的痛苦和噁心……」


  心如死灰!


  細細的鮮血從男子的唇角溢出滑落,怵目驚心!卻原來先死的不是他的身子,而是那顆仍在跳動的心臟!

  步步為營,處心積慮。


  這是他一生最大的經營陰謀,這才是真正的處心積慮——不圖江山富貴,只圖和她相守百年,永世不負!

  可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這世間,唯獨愛情,是算計不來的。


  這個女人,不曾半點愛過他。


  甚至,連句謊言都吝嗇告知——她想要他現在就死去么?

  可如果有來生,


  他還是會一個人孤單,


  孤單一輩子,


  因為他愛的人,


  不愛他,

  不愛……


  咫尺之距,他清清楚楚地看著雲七夜,滿腦子只有兩個字眼,從齒縫裡擠出冰冷的呼吸,「七夜,七夜……」


  你好狠啊!


  「你要我死,只消一句『不愛』,就可以了……往後若是再騙我,不必委屈到自己……呵,不對,沒有往後了。」


  再活下去,委實太痛。


  你前腳一走,我後腳便會死去。


  愛這個字,原來,與我遙不可及。


  「如你所願,我放你……離開。」那一刻,他的語氣出乎意料地平靜。他強忍著那足以將他攪碎成齏粉的痛楚,任由炙熱的眼淚順著臉頰落下,仍是平靜的告訴她,「我許你離開……」


  死死的咬牙,雲七夜抬眼看著寧止,需要怎樣的絕望?該是心裡怎樣的掙扎絕望,才能在寧止面前,傷他,而後離他而去?至死不見!

  「寧止……」


  閉眼,寧止終是不願再看她,聲音又變得譏誚,「還想要如何?看我落淚心痛?還是……如何慘死?七夜,你果然很強大,莫怪如此的你能夠蒞臨滄瀾尊主,江湖第一……你很強大,也足夠的冷血,你終於……讓我變得有點……」


  不曾說下去,寧止驀地伸手抱住了女子,那樣大的力道,真是恨不得將她揉進他的骨血,生死不離!不想放手,他緊緊地抱著她,眼淚順著她的髮絲落下。


  身子一顫,雲七夜緊緊地閉眼,任由寧止的淚水打濕了她的臉頰脖頸,卻原來他的眼淚竟是這般燙灼,好似猩紅的血。每一滴,都是無窮無盡的痛楚和磨難,無止盡的……絕望。


  一瞬的靜默,寧止低頭附在女子的耳旁,輕聲低語,「七夜,我有點……恨你了。」


  眼眶刺痛,雲七夜卻是不敢應聲,她甚至不敢顫抖,心臟早已叫囂抽痛!這世上有很多事情,外表包裝著一層美好的假象,可一旦揭開那層糖衣。這才發現,原來裡面早已腐爛發臭,直直叫人作嘔,不忍卒睹!

  可是寧止,不要恨我。


  不要恨我……


  求求你,

  不要恨我。


  「嗯!」


  突如其來的疼痛,雲七夜瞪大了眼睛,只覺脖頸上刺痛,有血從那裡流出!緊緊地攬著雲七夜的腰身,寧止恨恨地咬住了她的脖子,力道狠絕,真是想這麼咬死她算了!

  他以前聽人說,


  一旦愛到了極致,


  會情願殺死對方,也不願意讓她背叛自己。


  可是七夜,我捨不得,捨不得殺了你……


  原來愛一個人的時候,心底是不可能有恨的。


  於是,他退縮,連罵她的力氣都沒有,唯有滴滴淚水,「七夜,我曾經真的以為,我可以……可以再愛,愛你。而後,被你愛,我以為……」


  ——我以為可以和你在一起。


  「骯髒,罪惡……無法饒恕的……我啊。」痛苦的自問,男子眼裡的淚水燙灼泛出,何其的絕望,「出生,便是無法饒恕的罪孽,再往後……罪惡和骯髒,因為我不相信神,不相信魔,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你……所以上天給我落下了懲罰,懲罰我的——自負,驕傲,毫無自知之明!誰想,惟獨叫我相信的你,居然會……」


  眼淚和著血液,無以復加的悲慟!

  那一瞬,天地霍地安靜,再狂熾的火焰也抵不到鋪天蓋地的水——只消一下,灰飛煙滅!


  「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相煦以濕。可後面還有一句,曷不若相忘於江湖。」


  「忘……」


  「七夜,忘了骯髒的我……就當是你做了一場噩夢。是我的錯,是我不好……要你如此忍受。我們以前所有的話,都可以不算數……」


  不相離,不相棄。


  「走吧,永遠不要回來了。也不用記得我的模樣,不用記得我的名字……我也會忘記你。」


  那一年,在雲德庸的記憶里,竟是最後一次見到他的小女兒。


  「七夜啊。」


  「……雲老頭。」


  夜幕下的庭院,雲七夜看著男人,唇角微揚,那抹笑,淡得如春風輕拂,花香四溢。


  拿著一塊點心,男人緩步朝小女兒走去,忍不住問她,「這麼晚了,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殿下呢?」


  「我想你了,所以就一個人回來了。」淡淡的笑,雲七夜伸手搶過男人手裡的點心,旋即大口咬了一塊,而後又將剩下的遞還給了他,「爹,吃吧吃吧,不要客氣啊!」


  啞然,雲德庸看著所剩無幾的點心,佯裝哀嚎,「雲七夜,你還是不是人啊?枉老子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居然如此泯滅良知,忘恩負義,不忠不孝,連塊點心都不給我留!」


  還是不是人?

  呵……


  仍是在笑,雲七夜久久不語,那一身紅衣烈得驚人,隱隱透著一股燃燒過後的灰燼般的紅艷寥落。院子里,如雪的月光照在她身上,更顯得朦朧飄忽,仿若鬼魅精靈,一伸手,就要化為虛幻。


  「雲老頭,往後要照顧好自己。七個女兒,都不在你身邊,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


  「你五姐和三姐都在乾陽,你也在,我哪用自己照顧自己?」


  「三姐不大愛回娘家,五姐想來也是沒空了,至於我么……」幾不可聞的嘆息,雲七夜看著男人,似是在開玩笑,「我想去死,來生……做爹你真正的女兒。」


  真正的,女兒。


  愛與被愛,


  艱難的歲月里,唯一的信念和希望。


  而今,盡數破滅。


  這漫長的夢境,帶著無盡的苦楚和微微幸福。


  只是一朝驚醒,她才發現不過是南柯一夢。


  那一日,她終是消失離去。


  至此。


  歲歲孤寂。


  那一年,帝都的人們仍舊熙熙攘攘地往來市間,繁華的乾陽城煥發著勃勃的生機。酒肆熱鬧,美人嬉笑,還有好些紅髮碧眼的番邦商人牽著駱駝走過街道,引來孩子們好奇的尾隨。又有某一日,當第一縷晨陽穿過稀薄的雲層,同一時刻,自蒼流九殿的別院傳出死訊——薨!


  那樣刻骨銘心的傷痛,痛徹心扉的離別,

  總要有人,


  先行離開……


  好似時光,就在這一筆一畫之中,將一切恩仇消弭摒除。


  那幅極是美好的畫卷上,終究只留下了一片模糊,大約是淚。


  有些人,等之不來,便只能離開;有些東西,要之不得,便只能放棄;有些過去,關於幸福或傷痛,便只能埋於心底;有些冀望,關於現在或將來,便只能遺忘;有些心事,無能為力,便只能自我消蝕;有些思念,無處可付,說之便不如不說。


  因為不能再負你,不能再負我自己。


  往後,再也沒有秘密,再也不會欺騙你。


  因為,再也沒有機會。


  這一次,真的是我最後的秘密和欺騙。


  可若一切可以重來,

  年少無知的你我,會不會有不同的結局?


  而現在,

  終於,有了結局……


  我知道,終我一生,都再也沒有任何機會——回到你的身邊。


  再也沒有。


  一切都會過去,

  騙過了他,


  也騙過了自己。


  都會過去,


  一切都會好起來……


  在流轉的光陰中,星圖不斷變幻,海水中矗起高山,草木幾百代榮枯,我以此骯髒罪孽之身,直至……死亡來臨。


  許是會痛,那樣一種的痛。


  勒入骨髓,浸入靈魂身體,牽連血脈!

  由心到身,


  死!

  往後,這世間,再無我。


  寒來暑經春復冬,

  看得浮生總是空。


  金也空,銀也空,


  死後何曾在手中。


  官也空,侯也空,

  儘是苦債恨無窮。


  妻也空,子也空,

  黃泉路上不相逢。


  蒼流歷三百五十七年,夏。


  九皇子妃雲氏病薨,不入皇陵,墓寢不詳。(《蒼流歷·皇家書》)

  那一日,死去的人,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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