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都好
看她瞪眼,寧止誘哄,「快睡吧,做幾場春夢,這漫漫長夜就過去了。」
春夢?
聞言,雲七夜不由一聲嘆,她從小到大可還沒做過春夢呢,寧止倒是說得輕鬆。她哼了一聲,戲謔,「找誰做?」
「當然是我。」
「哼。」
緊了緊懷裡的女子,寧止低頭貼著她耳邊的鬢髮,一點點環緊了手臂,半垂著的眼瞼全然斂進了柔和里,呼吸間是一襟的蘭香,「睡吧,我陪你便是了。」
「嗯。」雲七夜蚊子似的應了一聲,索性也抱住了寧止,將頭枕在了他的手臂上,只覺他的懷抱踏實極了,眼皮子漸進有點沉,她告訴自己安然些,帶著笑睡去好了。
和寧止一起安眠,她的夢裡定是沒有師父和聖湖,有的只是乾陽的藍天,海浪和那田野里的蒲公英,還有寧止。
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她模糊中聽見寧止似笑非笑,「七夜,到底是我漂亮還是舅舅漂亮?」
她無意識地笑了笑,開口低喃,「那你是心疼我,還是心疼舅舅?」
看著睡眼朦朧的女子,寧止頓了頓,認真道,「兩個都心疼。」
她睏倦地嗯了一聲,回道,「你們兩個都漂亮。」
寧止不言語了,卻在下一瞬那樣的聲音入耳,驅散了心中的彆扭,他聽見她又說,「不過……還是你更漂亮些,舅舅退後。」
他不由笑出了聲,安心地閉眼,「舅舅和你,我都疼。」
「嗯,我也疼。」強忍著睡意,她不忘要點福利,「還得再疼一個我爹,你也得疼。」
「算是拿舅舅交換的么?」
「嗯。」她應了一聲,「我還有六個姐姐呢……」
寧止笑了,他一狠,「我還有十六個兄弟,八個姐妹呢!」
「……」算了,不能和寧止斗,連他們家的人數,普天之下,都沒人比得過。認栽,她安心的睡了過去,後天就要回乾陽了,真好。
——九子寧止,忠孝仁義,常解朕之憂難,此次為蒼流主帥,北齊率軍。然其久病之身,安能久矣?
——朕為人父,實恐九子辛勞,不堪負重。自其向城為帥,朕日夜難寐,萬般思量,定決向城易帥,小侯姬夢白代九子率軍百萬,使其早歸,吾家父子夜話。
翌日,突來的聖旨叫眾人有些措手不及。不刻,寧止要回乾陽的消息宛若大風刮過,迅速在蒼流軍營里傳了開來,立時激起千層浪花。
眼看大戰將即,辛烏奪權換帥,他們蒼流也要換了,只不過是因為九殿下的身子。可這人父之心,人子之康,哪一個不令人動容?誰又忍心說三道四的?
帳內,眾將領面色沉肅,皆是緘默不語。良久,鄭遠忍不住囁嚅出聲,「殿下同皇子妃,何時回乾陽?」
寧止整理著書桌上的軍事要件,道,「明日。」
皆愣,王副將率先脫口,「這麼急?」
寧止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有些事,還是……急些為好。」
「也是,殿下的身子為重,回乾陽也是件好事。」會錯意,王副將扭頭沖眾人使了個眼色,皆是會意。趙都尉旋即沖寧止頷首,「殿下,時候不早,我等先去操練將兵,先行告退。」
「好。」
魚貫而出了寧止的帳子,眾將沉默地走了老遠,王副將一聲喟嘆,「殿下說的對,有些事還是急些為好。走,咱哥幾個趕緊辦事!」
「誒!」
「好!」
「明白!」
……
響應聲四起,眾人不由又扭頭望了望男子的帳子,眼看寧止明日就要離開,傷心歸傷心,可也不能忘了為九殿下和皇子妃送行餞別啊。
「走吧,別看了。」
「哥幾個趕緊忙活啊,別得臨近了手忙腳亂!」
「哎,走咯!」
明日就要離開了?
呵。
營外的山丘之上,玉帶紫袍的姬夢白席地而坐,率性至極。正值清晨,晨陽剛從群嵐之後升起,光暈暖黃。那氤氳了一晚的霧氣縈繞在山下的樹木營帳間,隱約可以看見數十里的山川河流,甚是壯麗。偶有山風拂面,帶著些許濕潤的水氣,漸進驅散了滿身的睏倦。
頓覺神清氣爽,姬夢白垂眸看著那把放在雙腿上的稀世焦尾琴,旋即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起了琴弦,但聞清冷音符滑過男子的指尖,徜徉在空曠的山頂。偶爾,男子的眼角微挑,便能看見山下那漸進消散的霧氣,然後是那清晰起來的群嵐河流,營房田野。
百年後,此地滄海桑田。
姬夢白的眼神冷冷淡淡,微微一掃,那紅塵頃刻間便在他的眼底飄遠了,若那渺渺煙雲,了無牽挂。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不知怎的,他竟是想起了很久以前,師兄沖他綻出最後一抹笑。他說,「俗世真的很美,可以和愛的人相守,可以認識很多朋友知己。如此,縱使不能長生,但是白髮漁樵,老月青山,亦是世間最珍,萬金難得。夢白,你也不要回滄瀾了吧?」
回,不回?
誰想最後,我沒有回去,反倒是你回去了。
白皙的手指撥彈過琴弦,伴著琴聲,姬夢白隨性而歌,但聞天籟洒脫,直直回蕩在山間林中——
「哪得仙家傍溪橋,爐上煮酒,月下聽簫。窗含遠山,梁棲飛燕,架攀凌霄。散千金凡塵即了,拼一醉名利可拋。因緣何物?不修來世,只問今朝。」
「不修來世,只問今朝。呵,我倒是喜歡這最後一句。」驀地,一聲讚歎響起。
姬夢白扭頭,但見寧止緩步朝他走來,那一襲白衣漫漫,容顏傾城。
他緩步走到姬夢白的身側,垂眸望著山下的萬物崢嶸,只覺天地浩瀚,徜徉肆恣,「舅舅好雅緻,躲在這裡琴歌看景,好生享受。」
笑,姬夢白問他,「換將一事,他們都已知曉了吧?」
「嗯,聖旨來的很早,都知道了。」
「那就好……」沒說完的話哽在喉間,姬夢白不著痕迹地撫著胸口,那裡正隱隱作痛。師兄說得對,神之體又能如何?也會傷,也會損……萬般枯榮在心。
於寧止,他這麼多年來也沒研製出徹底治癒他的良藥。年年歲歲,沒人知道,他姬夢白只能靠逆天留住寧止的命。可即使逆了天,萬一最後還是無法留住寧止……
吐了一口鬱氣,姬夢白的聲音有些暗啞,他開口輕喚,「阿止。」
「嗯。」
「阿止。」
「嗯。」
「阿止……」
不再應聲,寧止扭頭看著姬夢白,笑著揶揄,「我在這裡,舅舅不用喚這麼多聲。」
「我也不想。」輕聲低喃,姬夢白滑過焦尾琴的手指停下,轉而提拉起一根琴弦,一直提拉,直到那根琴弦綳扯到極致,發出聲聲吱呀。
「我知道你在這裡,只是我擔心,有朝一日……」一聲嘆息替代了剩下的話,再無下文。
不解,寧止道,「有朝一日,如何?」
如何?
將那根緊繃到了極致的弦鬆開,但聞嗡的一聲,重重地鈍響。眼瞼微動,姬夢白的聲音輕啊,輕的宛若夢囈,幾乎要聽不見了。
「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
有些怕了……
他怕,怕到了那一日,當他再喚「阿止」的時候,這浩瀚天地,再也沒有那人的身影,再也沒有那一聲——舅舅,我在這裡。
怕。
所以,只能孤注一擲,不惜玉石俱焚……
胸口的傷不期然又是一陣絞痛,他咬牙強忍,面上毫無波瀾起伏,「你和七夜回乾陽后,有朝一日我們再見。」
「好。」點頭,寧止輕應了一聲。旋即,兩人皆是靜默,但見那萬物崢嶸,偶有清風拂面,捲起衣袂翻飛。
「夢白。」
良久,寧止直呼男子的名諱,「我一直想要問你一個問題。」
「問吧。」
「你為何如此了解滄瀾教?」
微微一愣,姬夢白笑,頗有些臭屁,「我自幼行走中原番邦,見多識廣,滄瀾教的故事聽得都快爛了。呵,所以一般人自是比不上本侯了解滄瀾。」
「我同你說過瑜姑娘吧?」
「嗯,那名滄瀾教眾,怎麼?」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她現在應該是回滄瀾了,我在她身上下了葯。」
不提防按壓了一根琴弦,尖利的琴音乍起,倒是驚了姬夢白一跳。緩了緩臉色,他笑,「……下藥了?呵,該不會是春日裡的葯吧?這樣瑜姑娘在半路上藥性發作,實在受不了,那她只能回來找你了……嘿。」
死性不改。
睨了一眼姬夢白,寧止敬謝不敏,「我福薄,受不起美人恩。」
「也是,有七夜一個就夠了。」笑著,姬夢白從懷裡掏出一隻小葯匣,將裡面的褐色藥丸遞給了寧止,「說到葯了,倒也提醒我了。來,這是我最近新研製十全十美大補丸,吃吧。」
十全十美大補丸?
接過那顆藥丸,寧止的眉頭微蹙,也懶得就水,索性乾咽而下。輕撫胸口讓藥丸下去,他沖姬夢白道,「往後你還是不要煉這些葯了,我吃了這麼多年,這病照樣如此。倒是難為你,耗時耗財。」
姬夢白不以為意地笑,「反正我閑來無事,不煉白不煉,也算不得耗時。再說這大補丸挺便宜的,更算不得耗財。」
久病成良醫,他豈能不曉得這些藥丸是以何種藥材煉成?樣樣皆是稀有之物,即難尋又貴重,耗時耗財。卻也沒有點破,寧止徑直轉移了話題,「夢白,你可知道滄瀾教到底在哪裡?」
姬夢白揶揄,「雪山上唄。」
「具體呢?」
「具體啊……」思索,姬夢白半晌不語,離教已有二十餘年,他還真是不知道具體在哪裡了,「我也不知道,反正滄瀾教肯定是在雪山上,可是具體位置不定,因為它會五年一變。就算是教眾,如果有人離教多年,要是沒有教眾告知他的話,他自己也不曉得怎麼回去了。」
難不成滄瀾教會自己變動位置?
何曾聽過如此的奇聞,寧止好奇,「那麼大的滄瀾教,怎能如此容易地變更搬移?」
搖頭,姬夢白道,「不是滄瀾教搬移,而是去滄瀾教的路徑變更。每隔五年,教眾便會利用五行遁甲,將通往滄瀾教的阡陌林道盡數挪位,不出半日便是斗轉星移,滄海桑田。新的路徑和昨日的路徑全然不一樣,變更過的地方更是沒有半點痕迹可尋。」
眉頭微蹙,寧止又問,「那距離上次變更,今年是第幾年?」
「五年一變,算算時間,今年應該是……第二年。」
「第二年?那還有三年才會變更路徑。」
姬夢白點頭,卻也疑惑,「為何你突然之間對滄瀾如此感興趣?」
寧止搪塞,「好奇。」
「滄瀾教的事,還是少知道些為好啊。」一字一頓,姬夢白目不轉睛地看著寧止,意味深長道,「阿止,你要知道,好奇心能害死貓……」
寧止微微一愣,站在那裡看著姬夢白。良久,他終是一聲淡淡,像是在勸慰姬夢白,又像是在說服自己,「夢白,我不會……死。」
似是想伸手調試琴音,姬夢白的手指頓留在了半空中。旋即低下了頭去,他看似扶弄琴弦,卻仍是在掩飾,只不過昨晚在笑,今日在流淚罷了,「我……曉得,曉得你不會死。」
看著他,寧止的身子一緊,縱使姬夢白低著頭,可晨陽還是反射出了他臉頰上的瑩亮,大約是……淚光。
旋即扭頭,他也不去看姬夢白,他家舅舅會窘迫,「夢白。」
「……嗯。」
「你上輩子是不是欠了我很多錢?多到,要你這輩子……這樣來還。」狀似調侃,可內里的酸楚,誰也曉得,只是無法言說。
很努力,姬夢白很努力的讓自己笑,「可不是么?而且還是欠了你五座金山,兩條銀河,外加一個女人。要不然這輩子我能如此做牛做馬的伺候你?呵,雖然沒給你多少錢,但是最起碼七夜是我給你的……」
挑眉,寧止直接推翻,「不要往自己臉上貼金,七夜是皇爺爺許婚。」
「我知道……」
這麼一知道,猝不及防光陰倒退,退回到了很久以前的一個冬日,他抱著襁褓里的小小女娃,動作輕之又輕,生怕會弄疼了她。
「凰兒,你親爹……不厚道,乾爹給你找個疼你的養爹,可好?我數三下,若是你不哭,便是同意。好,開始,一二三!」
他喊的快極了,就是怕小娃兒會「反對」,出乎意料的,襁褓里的小娃兒揮動著軟嫩的小手,沖他咿呀一笑,端的是眉眼彎彎,可愛極了。
那一刻,姬夢白的心窩一暖,好似看到了師兄的笑,還有花梨的容呢。
「呵,凰兒笑的真好看,往後得有很多人疼你愛你才是。疼你的是乾爹養爹,愛你的么,誰啊?」有點犯難了,男子狹長的鳳眼微眯,片刻后釋然,嘿嘿,不是有現成的么?
——肥水不流外人田!
深宮大殿,高大的松柏樹上皆是壓著一層厚厚的積雪,直至壓彎了枝條。樹下,三歲大點的孩子穿著厚厚的白棉襖,正和皇子宮人們歡天喜地的堆雪人打雪仗。
「哈哈!」嬉笑玩鬧著,孩子白皙的臉頰通紅,狹長的鳳眸瑩亮,甚是漂亮。
「阿止。」第一眼便看見了寧止,姬夢白沖孩子輕喊一聲,旋即沖他勾手指,「小子,過來。」
舅舅!
先是歡喜,而後卻又是哀怨,寧止慢吞吞地走到姬夢白跟前,稚嫩的嗓音帶著埋怨,「舅舅,你好久沒來看我了,母妃說你逃婚去了。」
輕輕捏了捏孩子的鼻子,男人笑了一聲,「這不一逃回來就來看你了么?阿止莫生氣,舅舅最疼你啦。」
寧止嘟嘴,搖頭道,「我不信,前幾天宮女小玉說的話我聽來了。」
「什麼話?」
漂亮的眼珠一轉,孩子學著小玉的口氣,尖聲喝道,「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哼,嘴裡沒一句實話,壞死了!」
差點被他的話噎死,姬夢白穩了穩身子,賠笑,「阿止,為了體現舅舅對你的愛意,我給你許個妻子,可好?」
舅舅的愛意?
單純的孩子,以為這樣就是舅舅的愛,當下就開心了,白嫩的小手拍來拍去,「好,許吧!母妃說舅舅的眼光不錯,看上的東西皆是萬里挑一。」
看似不好意思地低頭,姬夢白笑的陰,何止是萬里挑一?和你小子一樣,世間極品啊!接下來,且看他的本事,如何攛掇老皇帝吧!
多年後的今天,姬夢白亦是笑,呵,果然是極品!
倒是有些慶幸當初的陰險了,撮合了如此極品的一對。山丘上,他迎風一笑,淡如春風輕撫。
「阿止,回到乾陽后,好好照顧七夜,也照顧好自己。往後的日子裡,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說完,姬夢白徑直抱著焦尾琴起身,獨自一人離去,他走得優雅飄然,而寧止不知怎的怔在了那裡。
良久,他伸手摸了摸不知何時濕熱了的面頰,是淚。
夢白,
我活不了多久的,
只是希望往後,你要過得好,
希望你快樂,
希望你永遠不要再含著淚光,
希望你再也不要犧牲自己,來保護我……
夢白,
好好的活下去,
這樣就可以了,
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