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三回 聞弦歌知雅意
沈恒忙道:“再是自己人,也不能就把彥長兄為我所做的一切,都當做是理所當然,安然受之才是。又是出人出力,又是平添花銷的,便是親生的兄弟也不過如此了,就說昨兒吧,因為我爹娘兄長們折了回來,彥長兄二話不說,便將自己主仆的屋子騰出來,住到了客棧裏去,如此的體貼周到,如此的無微不至,叫人怎能不感動?就更不必說還有救命大恩了,彥長兄放心,以後你便是我的親兄長,我們同舟共濟,為你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
孟競讓沈恒說得心裏越發羞愧了,忙擺手道:“子晟兄真的別這麽說,此番若易地而處,你也同樣會這麽做,甚至比我做得還無微不至的。”
子晟兄對他如此的感激,他卻、卻在打著人家娘子的主意,雖然是在都以為子晟兄回不來了之時,也沒想過現下就要怎麽樣怎麽樣,反正來日方長,以後他再慢慢兒來便是。
可他覬覦過人家的娘子的確是事實,他心裏偷偷愛慕人家的娘子,就更不想一日兩日了,尤其他之前還情急之下,把自己的心意向人家的娘子表明了,如今已不是他一個人的秘密。
且指不定再要不了多久,嫂夫人就會把他的原話,一字不漏都告訴給子晟兄,以後他可還有什麽臉麵見他,還有什麽臉麵與他們夫妻同住一個屋簷下?!
沈恒仍沒發現孟競的異樣,笑道:“我雖然也會這麽做,但我還是由衷希望,這輩子都沒有與彥長兄易地而處的時候,希望彥長兄和夫子及一家人,始終都無災無病,平平安安。”
孟競勉強笑道:“我也盼著一家人始終都能平安喜樂,那就承子晟兄吉言了。”
沈恒終於發現孟競的心不在焉了,忙關切道:“彥長兄這是怎麽了,精神很不好的樣子,可是昨夜乍然換了地方不適應,沒睡好的緣故?都怪我們家的人鳩占鵲巢了,待會兒我就讓我三哥去客棧訂兩間房,今晚就讓家父家母和兄長都住去客棧裏,彥長兄還是帶著楊大哥夫婦倆,今兒就搬回來吧。”
孟競聞言,忙打點起精神,笑道:“別別別,還是我們主仆住客棧的好,也省得大家再折騰,好容易你才回來了,一家人都正是高興的時候,不知道多少話兒要說,隻怕也一刻都不願你離了大家夥兒的視線範圍,都巴不得抬眼就能看見你,要是住到了客棧裏去,還要怎麽看?你就當是滿足一下伯父伯母的愛子之心吧。”
頓了頓,“至於我,橫豎以後與你見麵相處的時間還多著呢,雖然心裏也高興得什麽似的,都快高興傻了,倒也不必急於這一時。”
這話倒是發自內心的。
雖然之前剛聽得沈樹跑到客棧,滿臉狂喜的與他們說了沈恒回來了的消息時,他第一反應是震驚與難以置信,但他很確信,隨即他心裏湧上的便是真切的歡喜,至於失望,固然也有,卻隻有一點點,卻轉瞬即逝。
當時他便知道,他固然愛慕季善,心裏渴盼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取代沈恒的位子,與季善共度餘生,但他還是更盼著沈恒能平安回來,盼著季善能不用那麽傷心的!
隻是他與子晟兄的兄弟同窗之情,怕是很快就要中止了,哎,當日他要是沒有一時情急之下,把不該說的話都說出來,如今又何至於陷入如此尷尬難堪的境地?
沈恒已笑道:“不瞞彥長兄,我好容易死裏逃生,失而複得,也巴不得能多與父母親人寸步不離的廝守幾日。既然你這麽說了,我就不與你外道,就委屈你們主仆再住幾日客棧了啊,等回頭我再好生敬你幾杯。”
孟競笑道:“你還是先養好身體是正經,咱們要喝酒,什麽時候不能喝?等你去見過府台大人,與府台大人喝過了酒回來後,咱們再擇日喝也是一樣的。”
頓了頓,“我方才聽錢師爺的意思,府台大人此番應當很感激你,再加上嫂夫人與羅小姐的交情,指不定府台大人要抬舉你呢,回頭你見了府台大人可得好生應對,把你渾身的才華都展示出來,萬不能浪費了這個大好的機遇才是。”
方才錢師爺在時,其他人雖都回避了,孟競卻因是他請錢師爺來的,素日與錢師爺也還算熟識,自然沒有一起回避的必要,也自然將錢師爺的態度和他說的話,都看在了眼裏聽在了耳朵,所以有此一說。
沈恒正色道:“府台大人是個真正愛民如子的好官,我當時跳進河裏想救他,還真不是為了別的,就想著不能讓會寧府痛失了這樣一位好父母官,虧得府台大人平安無事,不然這些日子難過的就不止是我的親人們,而是全會寧府的千萬百姓了!”
孟競聞言,也正色道:“府台大人的確是個好官,我相信他就算要抬舉你,肯定也是在律例規矩之內,絕不會出格,所以你真的千萬別犯傻,一味高風亮節的拒絕。咱們這樣的出身,擱府城已不值一提了,等回頭到了省城,再到了京城,更是不值一提,縱將來真中了舉人進士,路也注定不好走,若能背靠大樹,怎麽也能平坦得多,你說呢?”
沈恒笑起來,“多謝彥長兄的忠告,我心裏都明白,沒打算要一味清高,隻是覺著以一顆平常心去赴府台大人的宴最好,那樣若有所得,當然是我之幸,反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因為事先便沒抱希望,自然也就不會失望。”
孟競這才也笑了,“子晟兄這樣想最好,那我也就能安心了。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學裏複課?我待會兒可就得去學裏,把你回來了的好消息都告訴給大家夥兒,讓大家夥兒也都高興高興才是。”
沈恒道:“時間緊急,我打算等大後日見過府台大人後,便回學裏複課,已經耽誤了半個月,我可再耽誤不起了。”
“你也不用太著急,這半個月因為洪災的一應善後,學裏也沒怎麽上過課,要耽誤也是大家一起被耽誤,不是你一個人。”孟競道,說完又與沈恒說了一會兒話,也就與他作了別,打算回客棧去了。
卻是剛出了廳堂,就在院子裏遇上了季善,見她再不複之前的憔悴蔫兒巴,死氣沉沉,不過短短幾個時辰,便已像喝飽了甘霖的花兒一樣,又重新嬌豔了起來,心裏為她高興、自己也鬆氣之餘,更多還是尷尬。
他、他那日要是沒腦子發熱,把心裏的話給喊了出來,可該多好?
以後嫂夫人怕是見了他就要避開,再不會與他說一句話,再不會看他一眼了吧?關鍵他自己也沒臉再麵對她了,要不,他先搬去學裏的宿舍住一段時間?橫豎理由都是現成的,秋闈在即,他想多點時間念書學習……
季善瞧得孟競,第一反應也是尷尬。
連日因為傷心欲絕,精神恍惚,她還真忘了那日孟競曾對她說過那啥……愛慕她已久,還有什麽願意一直陪著她的話兒了,沈恒把她的所有精神和生氣都帶走了,她哪還管得了旁的?
可沈恒他忽然回來了,季善一下子精神百倍,腦子清明,方才瞧得孟競陪著錢師爺回來,便一下子想到了那日的事兒,這會兒再對上孟競,也終於開始正視整件事了。
孟競顯然從頭至尾都是善意的,他此番也的確幫了她不少,素日裏的為人品性也都是大家看在眼裏的,當真沒的挑,她不能因為他一時情急,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就整個否定了他,覺得他是多麽的十惡不赦才是。
她相信他也不是要乘人之危之類,他那日純粹就是被她氣糊塗了,她不說別的,隻看在是他及時意識到了不對,與楊嫂子一起救下了她,她今日才能等到沈恒回來,與沈恒團聚這一件事上,也不該與他不依不饒才是……
季善正想得出神,就聽得孟競開了口,“嫂夫人,我、我……”
忙回過神來,卻見孟競紅著臉,不知該怎麽往下說了。
隻得自己笑道:“孟二哥要與我說什麽?還請直說無妨,我這些日子一直精神恍惚,不怕你見笑,連自己說過什麽做過什麽,都通不知道,尤其那日、那日我腦子糊塗,竟尋了短見……那日的事,我就更是什麽都記不起了,整個人都是混混沌沌的,像生命裏壓根兒就沒有過那日一樣。若不是我娘之後日日守著我哭,一步也不肯離開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竟還做過那樣的傻事兒,真是自己都覺得可笑。”
頓了頓,“所以孟二哥有話但請直說,要讓我聞弦歌而知雅意,就真是在為難我了。”
孟競也是聰明人,一聽季善這話,便知道她是要裝糊塗,把那日的事情給揭過去,既然她自己都忘記了,自然更不可能與沈恒說了。
心裏一時又是如釋重負,總算可以不擔心以後沒臉見子晟兄了;又是悵然若失,嫂夫人心裏始終就隻有子晟兄一個人,連他一絲一毫的位置都沒有吧?
卻也知道季善如此做,顯然才是對大家最好的,隻得也笑道:“我沒什麽要與嫂夫人說的,就是想恭喜一下嫂夫人,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等到子晟兄回來了。可見嫂夫人與子晟兄是如何的情比金堅,連老天爺都看在眼裏,不忍心拆散了你們,以後可一定要繼續相親相愛,永結同心才是。”
季善笑著點點頭,“那是自然的,經過此番這一劫,我與相公勢必都會更加珍惜彼此,也會為了彼此,更加愛護自己的。希望孟二哥也能盡快找到你的知心愛人賢內助,同樣比翼雙飛,永結同心。”
孟競心裏越發酸澀了,嘴上卻是笑道:“那就承嫂夫人吉言了,到時候一定請子晟兄和嫂夫人喝喜酒。”
季善笑道:“這還用孟二哥請,到時候你便不請,我們夫婦也一定會去沾你和新娘子的喜氣的,還要給孟二哥備一份大禮才是,畢竟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救命大恩,可是怎麽報答都不為過的。”
孟競抿了抿唇,才笑道:“方才子晟兄已謝過我好多次了,嫂夫人就別再謝了,那真的隻是舉手之勞而已,再謝就真見外了。好了,我還要去一趟學裏,就不耽誤嫂夫人的時間,先走了啊。”
季善便一欠身,“那孟二哥慢走。”,待孟競也頷首回禮,大步走遠後,才折回了廳裏去。
沈恒見她回來了,笑道:“善善,你才與彥長兄說什麽呢,說這麽半日?”
季善既什麽都‘不記得’了,當然一個字都不會再與第三個人,包括沈恒說,笑道:“沒什麽,就感謝了一下孟二哥的救命之恩,這些日子我一直渾渾噩噩的,就沒親口向孟二哥道過一次謝,那日……孟二哥與楊嫂子一起救下我後,我態度還很不好,甚至罵了孟二哥,讓他別多管閑事,他又不是我的誰……如今你既回來了,我也清醒了,那便該正式向孟二哥道個謝,也道聲歉才是。”
沈恒等她說完了,才握了她的手,低聲道:“都是我不好,害善善你吃了那麽多苦,你放心,以後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你讓我打狗,我絕不去攆雞。”
季善嗔了他一眼,“希望你以後嘴巴時時都能這般甜,那就算明知你也就是說說而已,肯定做不到,至少當時聽到那一刻,我心裏是舒坦的。”
沈恒訕笑,“善善你的意思,我現在在你這兒,已經沒了信用不成?怎麽就肯定做不到了呢……”
季善嗬嗬,“畢竟某人前科猶在,叫人怎麽敢立時就再信他?”
正說著,讓沈九林打發去請大夫的沈石帶著大夫回來了。
季善便暫時打住,忙忙請了大夫進廳堂,簡單的寒暄奉茶後,給沈恒診起脈來。
所幸大夫診脈後,說沈恒並沒有嚴重的內傷,隻有一些肌肉損傷和淤血,給開了一些活血化瘀的藥,再讓好生將養一陣子,不要做重活兒,也就收了診金,告辭而去了。
一家子這才鬆了一口氣,適逢路氏與周氏雙手都提得滿滿當當的滿載而歸,聽得大夫已來過了,說沈恒沒有大礙後,更是就地放下手裏的各樣吃食,便再次念起佛來,“真是菩薩保佑,真是老天開眼……”
不多一會兒,左鄰右舍聽得沈恒平安回來了,也都帶了各色吃食來看望。
眾人之前都已知道沈恒遭遇不幸,英年早逝的事了,隻沈家沒正式發喪,又一直大門緊閉,無聲無息的,眾人自然隻好當什麽都不知道,想著等沈家發喪時,再登門吊唁也是一樣的,好歹也鄰裏一場。
倒不想,沈恒竟奇跡般的自己回來了,這下大家自然不用等沈家通知,便可以登門錦上添花了。
於是沈家很快越發的熱鬧了,滿院子的歡聲笑語伴隨著自廚房裏飄來的陣陣香味兒,與前陣子的死氣沉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隨後黃老爺也帶著黃太太到了,進門後簡單的寒暄了幾句,黃老爺便滿臉是笑的與沈恒說開了,“賢侄此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以後必定有大造化……”
黃太太則握了季善的手,與季善說起話兒來,“之前便得到壞消息了,隻瞧著家裏一直靜悄悄的,我們雖好幾次都想登門,卻又不好貿然登門,一直想著,再過幾日實在不行了,就得登門問一問沈娘子,可有什麽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了,這一推二推的,就推到了今兒個。倒不想,沈相公他竟遇難成祥,逢凶化吉,竟平安回來了,可見老天爺也是有眼睛的,好人終究有好報!”
這話倒是不假,黃老爺與黃太太的確好幾次都想登門了,隻不過不是為了幫忙,而是想問季善,會不會在他們家的宅子裏發喪、辦喪事,又打算什麽時候搬走?
他們的宅子可自來都是租給府學的學子們的,雖都嘴上說著“子不語怪力亂神”,可哪個學子心裏又不忌諱這宅子曾經死過人,辦過喪事的?就算沈恒是在外麵沒了的,一樣也不吉利,一樣會給後頭的租客平添晦氣啊!
可黃老爺與黃太太又不好把事情做得太絕了,一來黃老爺與孟夫子到底是多年的好友,沈恒又是孟夫子的高徒,哪能人剛走茶就涼,以後黃老爺還要不要與孟夫子做朋友了,等將來孟競高中了,再來後悔如今的不留情麵嗎?
二來沈恒此番可是為救府台大人才遇難的,府台大人又自來官聲好,怎麽可能對沈恒的遺孀親人們沒有安慰與補償?縱沒有安慰與補償,聽得有人變相欺負季善,隻怕也少不得要管一管,那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麽,可就誰也不知道,屆時再來後悔,也已遲了。
所以黃老爺黃太太才會一直沒登門的,倒不想,他們的猶豫最終幫了他們大忙,沈恒他平安回來了,那以後有府台大人的抬舉與提攜,是想不飛黃騰達都難了,真是萬幸!
季善自不知道黃老爺黃太太這陣子的猶豫與鬧心,她之前一直渾渾噩噩的,怎麽可能想得到這些?
還是今兒整個人活了過來,這會兒黃老爺與黃太太又齊齊登門,她才想到了這可是人黃家的宅子,她之前要是真死在了這裏麵,以後人家的宅子還怎麽租售得出去,那不是白白害了人家嗎?
心下就越發後悔與後怕了,因此待黃太太也很是客氣周到,“您和黃老爺實在有心了,今兒還特意來看我家相公,該等過幾日我家相公緩過來了,登門去拜訪您和黃老爺,以謝二位一直以來的關心與照顧的。”
之後又留了黃老爺黃太太在家裏吃飯。
加上左鄰右舍,中午家裏足足坐了三桌人開飯,虧得路氏與周氏各色肉菜都買得多,散席時自是賓主盡歡。
晚間一家子便吃得很是清淡,不過周氏熬了一鍋綠豆粥,季善又做了個拍胡瓜,再涼拌了一個銀苗菜,加上中午的剩菜,一頓飯便湊合過去了。
因中午沈恒不能喝酒,沈九林與沈石沈樹少不得代他各處都敬上一回,父子三人心裏本也高興,便都喝得不少,一下午都覺得心裏膩膩的,晚間吃得這般清淡,倒是正合了他們的意,反倒都喝了好幾碗粥。
沈恒也喝了兩碗粥,隨即又喝了藥,路氏便催著他回房去歇下了,“今晚好生睡一覺,等明兒起來,娘再給你做好吃的,要不了幾日,肯定就能把你養得跟之前一樣了。”
又叫正收拾碗筷的季善別管了,“善善你也跟了恒兒回房去早些歇下,務必這兩日就得把你的黑眼圈給我除了去,把之前那個漂漂亮亮的兒媳婦還給我。”
說得季善直笑,故意道:“娘的意思,黑眼圈不盡快除去,我就不是您兒媳婦了?倒不想娘竟也這般的顏控……顏控是什麽意思?意思就是,隻喜歡漂亮的人和事物啦!”
路氏這才笑道:“那啥你們以往不是常說什麽人人都有愛美之心嗎?我當然也不能例外。好了,別貧嘴貧舌了,都快回房去早些歇了吧。”
季善與沈恒這才笑著給大家夥兒都道了‘晚安’,回了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