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御史參劾,霆軍嘩變,曾國藩的憂鬱又加深了一層
趙烈文撰《能靜居日記》同治六年七月二十日日記:"至後園登台而望,少選,師亦至,遽談,問沅師收城時事。余曰:'沅師坐左右之人累之耳,其實,子女玉帛無所與也。各員弁自文案以至外差諸人,則人置一簏。有得輒開簏藏納,客至,則傾身障之,醜態可掬。'師狂笑,繼又曰:'吾弟所獲無幾,而老饕之名遍天下,亦太冤矣。"富明阿好打發,但天下悠悠之口卻難堵住,當曾國藩離開金陵,回安慶料理一個多月,將兩江總督衙門正式遷入原太平天國英王府時,朝野上下已物議沸騰,紛紛指責湘軍將金陵城洗劫一空,還送曾國荃一個極難聽的綽號:"老饕"。曾國荃聞之濕毒加重,肝病複發,曾國藩也憂心忡忡,時刻擔心不測之禍臨頭。
曾氏此信,前半部分見於同治三年七月二十九日給沅弟信:"弟肝氣,不能平伏,深為可慮。究之弟何必鬱郁!從古有大勛勞者,不過本身得一爵耳,弟則本身既掙一爵,又贈送阿兄一爵。弟之贈送此禮,人或忽而不察,弟或謙而不居,而余深知之。頃已詳告妻子知之,將來必遍告家人宗族知之。"後半部分見於同治元年七月二十八日給沅、季弟信:"古來成大功大名者,除千載一郭汾陽外,恆有多少風波,多少災難,談何容易!願與弟兢兢業業,各懷:陷深履薄之機,以冀免於大戾。"這一天,曾國藩於兢兢之中又拿起《宋書·范泰傳》。當讀到范泰對司徒王弘說"天下務廣而權要難居,卿兄弟盛滿,當深存降挹"這句話時,就覺得這正是在對他和沅甫敲的警鐘。他提起筆來,在這句話的旁邊加了一長串小圓圈,然後又在天頭上批下一句:"處大位而兼享大名,自古能有幾人善其末路者,總須設法將權位二字推讓少許,減去幾成,則晚節漸可以收場耳。"放下筆,他又想到沅甫向來心境狹窄,正宜用這些前人的故事去開導他。於是叫來王荊七,命他將此書送給九帥,為鄭重起見,又作了一封短函:
沅弟左右:弟肝氣不能平復,又懷抑鬱,深為可慮。弟不必鬱郁。從古有大勛勞者,不過本身是一爵耳,弟則本身既掙一爵,又贈送阿兄一爵。弟之贈送此禮,人或忽而不察,弟或謙而不居,而余深知之,頃已詳告妻子知之,將來必遍告家人家族知之。而今以後,當與弟謀長保家族不衰之方。現遣荊七送來《范泰傳》一篇,願弟熟讀深思之。古來成大功大名者,除千載一郭汾陽外,恆有多少風波,多少災難,談何容易!願與吾弟兢兢業業,各懷臨深履薄之懼,以冀免干大戾。
荊七剛走,折差便送來一疊咨文,這是軍機處照例鈔送給各地督撫、將軍、都統的朝廷重要奏摺。曾國藩小心打開,一共三份,他看著看著,心慌意亂,兩眼模糊起來,最後竟冷汗透濕,面色發白,靠在椅背上,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了。原來,這是三個御史的參折,全是對著他曾氏兄弟和湘軍而來的。
一是御史朱鎮奏陳金陵善後事,謂兵勇宜遣散,田宅宜清還,難民宜撫恤,商賈宜招徠。而曾國荃辦善後,卻先事擾民,毫無綱紀,遂使金陵城的善後越辦越亂。奏請罷掉曾國荃的巡撫職務,另在朝中揀擇幹員前去辦理。一份是御史廖世民奏曾國潢在湘鄉仗其兄弟之勢,要挾縣令,干預公事,私設公堂,挾嫌報復,甚至以人頭祭祖宗,致使縣令每隔三五天便躲在屋裡痛哭流淚,謂曾四爺又要借其手殺人了。奏請朝廷命湖南巡撫嚴懲劣紳曾國潢,以肅鄉紀。一是御史蔡壽祺奏湘軍種種不法情事,羅列曾國藩、曾國荃、李鴻章、李元度、劉蓉、鮑超等人縱容部屬胡作非為,謂這些年來湘軍攻城略地,朝廷所得者少,所損者大。此次攻克金陵,純因長毛氣數已盡,非戰之功。湘軍本流氓之眾,乘時而起,不少人已佔軍政高位,實非國家之福,誠為不測之患。此輩只宜授以卑職,不能寄以重任。
"如此說來,湘軍和我曾家兄弟,簡直不是功臣而是罪魁了!"曾國藩在心裡凄涼地嘆息。過了好長時間,他才慢慢清醒過來。御史本是可以風聞言事,不必承擔責任的,皇上對他們所言也並不都認真追究。三份奏摺都僅以咨文形式抄閱,朝廷未有任何態度,所遞送的對象也僅限於兩江總督一人。這就意味著只是敲敲而已,並不想把它擴散開。想到這一層后,曾國藩心裡略為開朗了一些。他把趙烈文、楊國棟、彭壽頤等人叫來,將咨文給他們傳閱了一遍,大家的看法與他一致。
"中堂,這些咨文要不要給九帥看看。"趙烈文將咨文折好,準備存入櫃中時問。
"沅甫近來心情不好,暫不給他看吧!"曾國藩想了想說。
"中堂,我們擬一個摺子,把這些無事生非的烏鴉們痛駁一頓,不要讓皇太后被他們的謊言欺騙了。"彭壽頤氣憤地說。
"是要上個摺子,跟皇太后講清楚。"楊國棟附和。
"摺子暫時不上。"曾國藩捋著長須,安靜地坐著,他的心境已基本平息了,"只將蔡壽祺的那份摺子再抄兩份,以我的名義轉給李少荃、劉孟容,由他們去向皇太后辯誣為好。""還是中堂想得周到。"趙烈文說,他從心裡佩服曾國藩處事的老練。幕僚們剛走,一親兵進來稟告:"霆軍營官滕繞樹在衙門外求見。"鮑超回四川省親去了,霆軍由記名提督宣化鎮總兵宋國永統帶,目前正在全力對付太平軍康王汪海洋的人馬。是戰事危急,需調人救援,還是捉到了汪海洋,前來報捷?"叫他進來。"自從咸豐四年衡州出兵后,整整十年沒有再見過滕繞樹了。見當年這個瘦小得像一根小藤樣的湘西勇丁,如今已是威風凜凜的將官,曾國藩心中一喜,含笑問:"你現在官居何職?""回稟中堂大人,卑職現居記名副將霆軍樹字營營官。"滕繞樹一板一眼地回答。
"有出息,居然是二品大員了!"曾國藩稱讚。
"這個二品有什麼用!"滕繞樹不屑地回了一句。
"怎麼沒有用?"曾國藩覺得奇怪。
"聽說要裁軍了,像我們這種記名官一旦離開軍營,便是老百姓了。莫說二品,就是一品也是空的。"裁軍的事,曾國藩還沒有考慮成熟,他深知這中間的問題一定會很多。在給皇太后、皇上的奏摺中,他提到了這件事,表示了堅決裁撤湘軍的決心,為的是讓朝廷放心,至於具體部署,還有待周密思考。在一次湘軍高級將領會上,曾國藩把裁軍的決定透露給他們,以便聽聽他們對此事的反應。看來,鮑超已將此事在霆軍中傳開了。滕繞樹來,正好可以藉此機會聽聽軍營將士們的意見,也可以對他們作些解釋。
"繞樹呀!"曾國藩放下總督的架子,以長輩的身份和藹地說,"你百戰辛苦,為國家立了功勞,鄉里族人誰不敬重?現在再拿些遣散費回去,買幾十畝好水田,起幾間大瓦屋,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過下半輩子,豈不最好?何必當官爭權呢?何況你們武官終年在軍營,免不了要打仗流血,有性命之憂!""中堂大人的話固然很對。"滕繞樹正正經經地說,"不過,買田起屋在家裡過日子,再好也只是一個土財主,哪裡抵得上大將軍操生殺大權,八面威風呢?""這樣說來,你們都不願意遣散回籍了?""也有人願意,但當官的大部分不願意。""不願意又怎樣呢?"曾國藩想起前段時期吉字營的騷亂,已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中堂大人,我這次正為此而來。"滕繞樹神色嚴重地說,"霆軍將近一半人嘩變了。""有這樣的事?"湘軍中有逃兵,有騷亂,但尚無大批人嘩變的先例。霆軍一向紀律甚差,只有鮑超可以彈壓得住。曾國藩也曾擔心霆軍內部會出亂子,但沒有料到嘩變。他氣憤至極,"因何事嘩變,誰領的頭?""宋軍門有一封信給你老。"滕繞樹從背包里取出信來,雙手遞給曾國藩。
宋國永的信上說,嘩變的部隊達八千人之多,是在追趕汪海洋的途中,聽到裁減湘軍的消息后發生的。他們突然賴在金溪不走,向宋國永索取欠餉,為頭的是慶字營營官申名標。這兩年來申名標在霆軍內暗中發展哥老會,這次嘩變,就是哥老會在串聯的。
這個可惡的申名標,悔不該當初沒有殺掉他!曾國藩在心裡罵道。那年撤了申名標的營官職務后,他在親兵營呆了半年,后被楊岳斌保釋到外江水師,以後鮑超看他能打仗,便許他一個營官職務,將他從水師調到霆軍。滕繞樹退出后,曾國藩把霆軍嘩變事告訴了趙烈文,並帶著他坐轎來到吉字營統帥部。
曾國荃在讀了大哥的信和《范泰傳》后,心情略為開朗了些,但神情仍然抑鬱。見大哥一進門,便忙拉著他的手說:"大哥,我想好了,我只有走一條路才可以使天下謗言中止。""老九,你又瞎想些什麼啦?"曾國藩為弟弟的話害怕,怕他有意外之舉。
"我要學王弘、王曇首兄弟,稱疾引退。"原來要走的是這條路,曾國藩鬆了一口氣。這實際上是曾國藩自己心裡的想法,處眼下情勢,老九還是暫時回籍避一下為好,叫荊七送《范泰傳》的背後,或許也含有這層意思。但現在由老九口裡說出,他又覺意外,尤其是在看了《范泰傳》后提出,他又擔心老九會以為是阿兄逼他回籍,忙說:"金陵諸務都離不開你,要稱疾引退,也是大哥的事,待金陵善後諸事粗有頭緒后,大哥我便向皇太后、皇上提出開缺回籍。""大哥怎麼能走這條路!"曾國荃苦笑道,"況且我現在心身都有病,這金陵城嘈嘈雜雜的,也住不下去。吉字營的裁撤困難很多,我在這裡,眼看他們淚淋淋地離別,心裡難受。再說,我的大夫第,貞乾的有恆堂,也要由我回去親自督建。"曾國藩見弟弟講得懇切,便說:"好吧,這事我們兄弟之間好商量,現在有件急事要聽你的意見。"曾國藩拿出宋國永的信來。
"這批王八蛋,統統都要殺頭!"曾國荃匆匆看完信,恨得牙齒上下咬得格格作響。
"老九,這可是給我們胸口上插了一刀子,比外間的議論要厲害得多啊!"曾國藩以求援的眼神望著弟弟,"你看此事如何平息?"又對趙烈文說,"惠甫,你也說說,我們三人來商量一個兩全之策。""卑職一定為中堂和九帥分憂。"趙烈文懷著被信任的感激之情說。
"這好辦,叫彭毓橘、劉連捷帶五千人馬去,繳他們的械,把申名標押來。"曾國荃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
"這不成了湘軍內部的火併,更給別人提供攻擊的口實?"曾國藩不同意這個簡單的處理辦法。
"這不是火併,是平叛!對這等叛逆之賊,只有徹底消滅,才能根絕效尤。"曾國荃強硬地堅持自己的意見。
"是倒是這樣,不過八千嘩變官兵,消滅亦不容易呀!"曾國藩背著手踱步,沒有想出一個好主意,但他總覺得沅甫這個辦法不妥。
"中堂,九帥。"趙烈文沉默半晌后終於開口了,"我揣摩中堂的意思,是想用較為穩妥的辦法,不很露聲色地來處理霆軍的嘩變。" "是的。"曾國藩點點頭。
"卑職也覺得中堂的想法更好些。九帥欲以武力消滅,雖乾淨徹底,但不易做到。卑職以為不露聲色的處理辦法,最好莫過於撫。""怎麼個撫法?"曾國荃問。趙烈文這兩年來為曾國荃攻金陵出過不少好主意,對他的才能謀算,曾國荃是佩服的。
"卑職想,申名標再蠢,這種時候,他率部嘩變,也決不會去投靠長毛李世賢、汪海洋,其目的,大概是要在散夥之前多搶些金銀財物,聽說霆軍欠餉很嚴重,有的營半年沒開過餉了。中堂和九帥如果認為可以的話,派我到金溪去走一趟,暫且穩住這八千人的心,使他們不至於把場合鬧得更大。""你用什麼法子去穩定呢?"曾國藩欣賞趙烈文的主意。
"卑職有什麼能耐,還不是要藉中堂和九帥的威望。"趙烈文笑著說,"我去金溪,第一告訴他們裁軍的事,目前還沒有進行,大家不要聽信謠傳,亂了自己的軍心。""噢。"曾國藩點點頭說,"惠甫,你可以這樣對他們說,關於裁軍的事,曾某人正在等皇太后、皇上的御旨。湘軍如何裁撤,目前還沒有一個具體方案,有關這方面的一切傳聞都是沒有根據的。""是的哩,吉字營裁不裁,如何個裁法,我都還沒有底。只有鮑超這個木腦殼,一聽到風就是雨。"曾國荃氣憤地說,曾國藩聽了卻不是味道。
"中堂這樣明白地告訴我,我心裡就有數了。我到金溪后就把中堂剛才這幾句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們。""惠甫呀!"曾國荃又開了腔,"我看,你乾脆跟他們講,就說裁軍一事暫時不會動,過段時期再說。"趙烈文望著曾國藩,等候指示。曾國藩不能同意老九的話,但想起他剛才說的學古人引退的那番話,覺得他已為自己作出了太大的犧牲,這件事再不能讓他不高興了,遂說:"你就照沅甫所說的,先哄他們一下也行。""再一條,"趙烈文繼續說,"向中堂討三十萬銀子,將霆軍的欠餉一律還清。如此,大部分參加嘩變的士兵都會回頭的。"曾國荃忙搖頭:"使不得,使不得!你用三十萬銀子還清霆字營的欠餉,那其他營怎麼辦?哪有這多銀子還債?""沅甫的話有道理。"曾國藩思索良久后說,"不過,霆軍已經嘩變,事非尋常,不撒點銀子出去,看來難以平息。這樣吧,先從上海關洋稅中提出十五萬銀子,發放半餉。""發半餉也行。"趙烈文說,"第三,請中堂授權給我宣布:凡參加這次嘩變的官兵一律不追究。""不能這樣便宜他們。"曾國荃又反對,"大哥作一書急招春霆回來,將此事交給他,讓他慢慢地一個個地算賬。""沅甫說得對,必須趕快將春霆招回來,但不必個個清算,要清算的是申名標等頭子和哥老會的人。將這些人處置后,嚴諭各軍各營,今後再發現有哥老會,不論鬧事沒鬧事,一概嚴懲,凡參加嘩變者格殺不論!惠甫這次去,我授特權給你,暫不追查,先平息下來再說,免得將他們逼上絕路。""謝中堂、九帥信任,卑職一定儘快將這次嘩變悄無聲息地處理好!"趙烈文站起來堅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