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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今日欲為中國謀最有益最重要的事情,當從何下手

  過一會,曾國藩穿戴整齊,坐在小客廳藤椅上,趙烈文、楊國棟、彭壽頤等人分坐兩側。他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兩張名刺,見一張上寫著:長洲王韜紫詮。"這是個名士呀!"曾國藩笑著說。


  "此人在上海墨海書館替洋人做了十多年的事。"趙烈文說。


  "墨海書館?"楊國棟問,"那不是跟壬叔在一起共過事嗎?""是的。"彭壽頤回答,"李壬叔說起過他。""此人怎樣?"曾國藩問彭壽頤。


  "據李壬叔說,此人聰明異常,中文洋文都很好,但生性放蕩,喜尋花問柳,是個唐伯虎、祝枝山式的人。"

  王韜字紫詮,江蘇吳縣人,秀才出身。二十歲時隨父到上海,後進入英國傳教士辦的墨海書館,在館中前後達十三年之久。王韜中西學問俱精,思想通達,也頗放蕩不羈,曾上書太平軍,勸其緩攻上海而強奪安慶。有野史記載,王韜曾勸曾氏吸取韓信的教訓,將湘軍置於清朝廷與太平軍之外,成為鼎足而立的第三種軍事力量。


  曾國藩一聽這話,心中便有三分不喜。正說著,王韜走了進來。曾國藩見他長得矮胖臃腫,眉毛粗黑,兩隻魚泡眼鬆鬆垮垮的,沒有神采。"酒色之徒。"曾國藩心裡說。


  "拜見中堂大人!"王韜在曾國藩面前叩頭。


  "請起請起!"曾國藩起身回禮,指著旁邊一個座位說,"紫詮先生,請這裡坐。""聽說紫詮先生在墨海書館多年,翻譯了不少洋文書,這是樁好事呀!"待王韜坐定后,曾國藩先開腔。


  "也是混口飯吃而已。"墨海書館是英國傳教士麥都思在上海創辦的一家印書鋪,當時讀書人都不屑於與洋人打交道,王韜說的是實話。但聽曾國藩一稱讚,又高興得很,便將墨海書館的情況,向曾國藩簡略地稟報了一番。


  "他們用機器印書,一天印多少張?"曾國藩問王韜。


  "一天可印七八千張。"

  "啊!這麼多!"趙烈文輕輕地叫了一聲。


  "一架機器抵我們五六十個人了。"曾國藩笑著說。


  說了一陣墨海書館后,曾國藩問:"先生到鄙人這裡來,有何事見教?"王韜望了趙、楊等人一眼,說:"在下有一要事跟中堂大人說,請屏退左右。""不必了,你講吧!"曾國藩淡淡地答覆。


  "好吧,請恕在下直言。"王韜碰了一個軟釘子,心上飄過一絲不快,他將身子略向前傾,對曾國藩說,"大人今日擁重兵,居高位,其身雖榮耀,而其勢卻危殆。""你這是什麼意思?"曾國藩拉長著臉,兩眼冷氣逼人。


  "中堂大人,"王韜似乎沒有看見曾國藩面孔的變化,繼續說下去,"大人精通典籍,熟讀史冊,當知蒯通勸韓信事,而今日事正與當年同。清廷、太平天國、湘軍好比當年的劉、項、韓。湘軍助清廷,則清廷強;助太平天國,則太平天國興。大人何苦要為別人出力?不如既不為清廷,亦不為太平天國,讓他們兩虎相爭,最後由大人來收拾殘局。這是大人你的最好選擇。"從王韜剛進門的那一刻起,曾國藩便對他的印象很不好。心想:他居然敢以素昧平生之身份,赤裸裸地勸我行非分之舉,他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曾國藩壓住心中的厭惡,鐵青著臉說:"紫詮先生,你我素不相識,你不了解鄙人。鄙人是寧願遭到韓信那樣的下場,也不會背叛朝廷的!"說著端起了茶杯,荊七見狀,高喊:"送客!"王韜懷著一肚子希望而來,沒想遇到這樣的冷遇,只得沮喪著起身告辭。走到門口,他對天長嘆一聲:"不料兩千年前的故事又要重演了!""大人,此人有一技之長,留下能起作用。比如我們今後要請洋匠傳授軍火技藝,他可以當翻譯。"楊國棟並不認為王韜有什麼過錯,倒是覺得曾國藩的態度太冷淡了。


  "此人雖不護細行,但究竟有點薄名,又懂洋文,本可留下他做點事。但他偏偏不安分,野心不小,思維怪誕,這種人留在我身邊,是一個大隱患。兩江總督幕府不能有這樣的僚屬。"曾國藩將端起的茶杯放下,他其實並沒有喝。


  "大人,我看王韜非等閑之輩,大人既不用他,不如殺掉,免得他投靠長毛,為虎作倀。"趙烈文諫道。


  "惠甫,你把他看得太高了。"曾國藩冷笑道:"此人不過一無知妄人而已。我料他此生成不了什麼事,你們放心好了。"他順手拿起茶几上的另一張名刺,對荊七說:"叫容閎進來。"

  容閎在《西學東漸記》中說他同治二年在江西九江一帶做茶葉生意時,接到曾氏幕中一張姓人的書信,稱曾氏想見他。兩個月後,張姓人又來信催促,內中並附數學家李善蘭的一封信。不久,張李二人又有信致容閎。容閎接到三次邀請后,決定去安慶見曾氏。書中這樣描寫曾氏初見他的情形:"寒暄數語后,總督命予坐其前,含笑不語者約數分鐘。予察其笑容,知其心甚忻慰。總督又以銳利之眼光,將予自頂及踵仔細估量,似欲察予外貌有異常人否。最後乃雙眸炯炯,直射予面,若特別注意於予之二目者。予自信此時雖不至忸怩,然亦頗覺坐立不安。"幾天後,曾氏再次召見容閎。書中寫道:"此次談話中,總督詢予曰:若以為今日欲為中國謀最有益最重要之事業,當從何處著手?"容閎答"以機器廠為前提","應先立一母廠,再由母廠以造出其他各種機器廠"。一個星期後,曾氏即委任容閎購買機器,"又有公文二通,命予持以領款。款銀共六萬八千兩,半領於上海道,半領於廣東藩司。"

  當容閎跨進門坎的時候,曾國藩便盯著他仔細打量起來:這是個三十三四歲的中年人,中等偏低的身材,眉粗眼大,顴骨很高,嘴唇的稜角極為分明,皮膚呈淡棕色。他與常人的最大區別,是腦後沒有辮子,一頭黑髮齊耳剪得短短的。"是一個武將的料子。"曾國藩心想。待那人走到身邊,曾國藩又以犀利的眼光將他認真地看了一遍。


  "你就是容純甫先生嗎?我這是第三次邀請,你才肯賞光來呀!"曾國藩不待容閎通報,便先說話了,臉上無一絲笑容。


  "總督大人息怒,我是個商人,與長毛做過生意,怕大人加罪於我。"容閎一口廣東官話說得不熟練,他有意放慢點,好讓人聽懂。


  "我三番兩次叫人,而且叫你的朋友寫信請你來,我難道會加罪於你嗎?我知道你曾向長毛上過書,你的那份上書我已看過,我不認為你是勾通長毛,倒覺得有愛國之心。我明白告訴你,你給長毛建議的七條,除以《聖經》為主課這一條外,其他六條我都能接受。"容閎大為驚訝。兩年前,他和兩個美國傳教士一起到太平天國考察,在蘇州、常州等地,他親眼見太平軍軍紀好,人民安居樂業,對太平天國的印象是好的。一進天京,與太平天國的高級官員接觸交談后,他失望了。他發覺那些天國要員們一個個觀念陳腐,見識鄙陋,且爭權奪利,結黨營私,容閎斷定這批人成不了事。其中稍有點頭腦的是干王洪仁玕。容閎在香港時就認識他,算是天國最高領導層中最有新思想的人了。容閎向他提出七點建議:一、組建良好軍隊,二、辦武備學堂,三、建海軍學校,四、建人才政府,五、創辦銀行,六、以《聖經》為主課,七、設立各種實業學校。這七點建議,干王未給他任何明確答覆,卻送給他一個黃緞小包袱。容閎打開一看,是一顆四寸長、一寸寬的印,上刻"太平天國衛天義容閎"九個字。容閎對此哭笑不得,便把印依舊包好,放在客房裡,悄悄離開了天京。以後,他在江西、安徽一帶做茶葉生意,不管是官方還是太平天國,只要有生意他就做。李善蘭、華蘅芳、徐壽早聞其名,多次向曾國藩推薦。一直到第三封信上,容閎感其誠,遂來拜訪。他不曾料到,這個號稱理學名臣的兩江總督,對自己這套從西方搬來的設想竟然贊同!


  "洋人的輪船槍炮的確比我們厲害,這是事實,我們要向洋人學習。你提出辦學校,這是個好主意。我們今後還要派出更多的人到外國去學習,學成后歸國,把我們自己的國家也慢慢建設得富強起來。容先生,聽說你就是從小出的洋?你在外國住了多少年?""我七歲時便在澳門跟隨英國傳教士古特拉富夫人讀書,十九歲時到美國,在耶魯大學學習,在美國住了八年。"容閎答。


  "你是個人才。"曾國藩的臉上開始露出笑容,"國家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你願意在我手下當一名將官嗎?""在大人麾下當個軍官,當然是很榮耀的。"容閎起身,筆挺筆挺地站著。"不過,我從未經過軍旅之事,也沒學過軍事學,不能勝任。"曾國藩對容閎剛才這個舉動甚為滿意,湘軍中沒有這樣素質的將領。"我看你的長相必定是個良好將材,因為你的目光威稜,一望便知是個有膽有識之人,一定能發號施令,駕馭士卒。不過,既然你不樂意,我也不勉強。你今年多大了,授室了嗎?""我今年三十四歲,已娶妻生子。"容閎答。


  "你願意在我的幕府里做點別的事嗎?"曾國藩的語氣不知不覺地和藹多了。


  "這要看總督大人安排我什麼樣的差事。"凡到總督衙門裡來的人,無論才高才低,莫不卑詞謙容,像容閎這樣討價還價的還沒有過。曾國藩反倒喜歡他這種不曲意逢迎的性格,心想這大概是洋人教育的結果。一時想不出適當的差事,於是轉而問:"容先生,依你之見,今日欲為中國謀最有益最重要的事情,當從何著手?""總督大人,你提的問題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尚未很好考慮。"容閎重新坐下,思考片刻,說,"當今最重要最有益的事,我想莫過於仿照洋人的辦法建一個機器廠。""我看最好建一個機器母廠。"楊國棟插話,"由這個母廠再製造各種各樣的機器,然後用這些機器去造槍炮子弾、戰船戰車。""對,這位老爺說得對!"容閎高興地說,"我的想法正是這樣,猶如母雞生蛋似的,有了這樣一個母機廠,過了十年八年,中國就可在全國各地建造許許多多的工廠。如此,中國就會跟外國一樣地強大了。""容先生,你的建議很好!你就住我這兒,不要再做茶葉生意了,和壬叔、雪村、若汀等人細細地籌辦此事。大致規劃一下,建造一個這樣的機器廠,要買些什麼樣的機器,需要多少銀子。商量好了,我請你再到美國、英國去辛苦一趟,帶著銀票去,把母機買回來。"曾國藩替容閎想到了一個差事。


  曾國藩的這番話簡直使容閎震驚!今天是他歸國七年來最興奮的一天。他似乎覺得,多少年來在異國他鄉所設想的富國強兵的計劃,正在邁開最關鍵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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