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彭玉麟洪爐板斧斷鐵鎖
半壁山和富池鎮兩路陸師的勝利,使曾國藩的憂愁大減。北岸,桂明、多隆阿的綠營兵也趕到田家鎮,將秦日綱、石祥禎的兵力牽制住,愈使曾國藩寬慰。現在,他要和彭玉麟、楊載福、李孟群一起,全力以赴奪取江面上的勝利。深夜了,彭玉麟見曾國藩的艙里還亮著燈光,便輕輕推門進來。只見書桌上,整齊地並排擺著六根竹筷,曾國藩坐在一旁,凝神呆望著。
"滌丈,這麼晚還沒休息?"
"哦,是雪琴來了。"曾國藩從沉思中醒過來,指著床邊的木凳說,"坐下,我正要和你商議商議。""滌丈,你是在考慮江面那幾根鐵鏈子?"彭玉麟指著竹筷問。
"這幾根鐵鏈子可不好對付啊!"曾國藩沉重地說,"我為它考慮半個夜晚了。拴在半壁山這頭的鐵樁雖被羅山砍斷,但江中的部分依然牢牢地釘死著,戰船如何過得去。""為這鐵鏈子,我想了兩天,長毛這一著真夠狠毒。歷史上雖有橫江布鐵索的,但也只有一兩條,何曾見過六條之多。我想來想去,無法可施。金克木,火克金,看來只有火燒一法可用。"曾國藩說:"東吳、後晉的鐵鎖,也是用火燒斷的。但正如你講的,那只有一兩根,現在有六根,卻難以燒斷。"彭玉麟說:"我已想好了。王浚當年用火炬,王彥章當年用火爐,我們用油鍋,不怕它六根鐵鏈子,就是鐵羅漢,我也要將它熔化。"曾國藩想來想去,也只有此一法了,便同意彭玉麟的辦法。從曾國藩船艙里出來,彭玉麟又招來楊載福、李孟群及澄海營營官白人虎、定湘營營官段瑩器、中營營官秦國祿、清江營營官俞晟、嚮導營營官孫昌國等,再具體商定明日火攻細節。
第二天,湘勇水師分四隊,與周國虞兄弟指揮的太平軍水師擺開了陣勢。第一隊由白人虎率領二十條快蟹,每條快蟹上架設一個爐灶,爐灶上安一口直徑五尺的龍頭大鍋,鍋里裝滿茶油,油中放著棉紗,船尾堆滿劈柴。鍋旁有七八個勇丁,人人手裡拿著劈山斧、鐵鉗,鍋邊立著三個大鐵墩。船頭船尾另站三十名弓箭手。第一隊的任務是燒砍鐵鎖。第二隊由彭玉麟親自帶領,集中一百條戰船。船上裝著浸滿油的火把和幾十個不封口的布袋,每個布袋裡裝半袋黃荳。湘勇們都不知黃荳做什麼用,只是遵命執行。一百條戰船上載著二千名精壯水勇。第二隊的任務是保護燒砍鐵鎖的那二十條快蟹。第三隊由楊載福帶領,也是一百條戰船,二千號水勇,船上也裝滿火把、黃豆。這隊的任務是在鐵鎖斷後,猛衝過去。第四隊由李孟群率領,保護老營和輜重船隻。
由於半壁山和富池鎮陸營的失利,太平軍水師的情緒受到波動。少數人鑒於武漢戰役的失敗,對湘勇有一種畏懼感。這兩天,水營逃跑上百人。國虞、國材、國賢兄弟逡巡在江面上,鼓勵士氣。多數人相信這六根鐵鎖的威力,必定可以將湘勇的船隻攔住。論人數,太平軍水師雖有六千,但武昌新敗,戰船被焚毀一半,船上的火炮、彈藥也丟失。倉促之間,在蘄州至田鎮一帶搜集二百多隻漁船,強拉來作為補充,畢竟作不了大用場。人員也有一半是從陸營中臨時調來的,幾乎沒有受過訓練。在裝備條件和人員素質上,太平軍明顯不如湘勇,唯一可仗的是橫在江面上的六根鐵鎖。周國虞清楚這一切,心裡也頗為擔憂。他自己守衛中間一段,國材守北段,國賢守南段。吃過早飯後,遠遠地看到上游黑壓壓一片,像烏雲似的壓過來。周國虞吩咐打出準備迎戰的令旗,下令不待湘勇船立穩,便先下手。
白人虎指揮的第一隊順流飛一般下來了。白人虎是華容人,家中饒富,從小強悍不羈,不喜念書,專好棍棒拳擊。戰火在湖南燒起后,他認為立功當官、顯親揚名的時候到了,便捐資募勇。湘勇水師過洞庭湖時,白人虎率部投軍,曾國藩命他組建澄海營。這次他受命做先鋒,一心要拿個頭功。他戴著鐵盔,身穿布滿銅釘的戰袍,手執一桿長槍,昂然立在第一條船上。
白人虎的船離鐵鎖只有二十丈了,周國虞手一揮,守衛在鐵鎖邊的水手們便紛紛射出箭來,快蟹上的湘勇不少人中箭落水。白人虎掄起長槍,一邊擋箭,一邊高喊:"不要怕,向前沖!"船頭船側的藤牌一齊高舉,圍成一道牆,槳手死命划著,船在艱難中向前進。彭玉麟的第二隊也趕到了,急忙向太平軍的船和排上扔火把,太平軍的火把也向這邊丟,許多火把在空中相遇,一起掉進江中。彭玉麟命令,將未封口的布袋用手絞緊缺口,向太平軍的船頭扔去。這些布袋一落到對方的船上,黃豆便從袋裡滾出。太平軍水手們先還不知袋子里裝的何物,待一看到是黃豆時,便一個個叫苦不迭。原來,這些黃豆很快撒滿船頭、甲板和艙里,人踩在上面,猶如腳踏滾輪一般,立即摔倒,再爬起,又摔下去。太平軍船上,水手們一個接一個倒下,湘勇拍掌狂笑:"倒了,倒了!"周國虞氣得咬牙切齒。就在太平軍水手們成批跌倒的時候,燃燒著的火把一齊從湘勇船上飛過來。船被燒著,熊熊火起,如幾團火球在江面滾動。楊載福的第三隊也趁勢趕到。箭在飛,火在燒,刀槍相碰,鼓角雷鳴。湘勇為升官發財,個個不顧生死,兇狠猙獰;太平軍為活命謀生,人人奮勇硬斗,強蠻頑梗。鐵鎖上游爆發一場亘古未見的惡仗,只見雙方死傷的人一個個掉進水中,未死的在江浪里掙扎,已死的隨波逐流,江水已被鮮血染紅。半壁山似在低首垂淚,長江水也在嗚咽悲號。
這時,白人虎乘機將船劃到鐵鎖邊,龍頭大鍋里的茶油早已燒得沸騰,點上火,"砰"的一聲,彷彿酷日跌進鍋里,火光衝天,烈焰騰空而起,湘勇們忍受著炙人的高溫,將鐵鎖拉進火焰里煅燒。另外十九條快蟹也劃到鐵鎖邊,船上的大鍋一齊點著火。鍋旁的勇丁,個個被煙火熏得火辣辣、暈乎乎地,汗水如大雨般將全身浸濕。他們乾脆把上衣全部脫光,露出油光黑亮的胸脯,魔鬼似的在鍋旁火中晃動。一個年輕的湘勇被熱氣熏得頭暈目眩,忽地一陣發黑,一頭栽進鍋里,立即被滾油烈火燒得血肉模糊,發出一股惡臭。鍋旁的湘勇同時驚叫著,本能地向後退。白人虎一個箭步衝到鍋邊,雙手抓起死者僵硬的雙足,猛地一拖,拖出一個無頭無肩的半截人來,順勢往江中一丟,用長槍指著後退的湘勇吼道:"繼續燒,誰敢逃,就戳死在這裡!"那幾個勇丁只得重圍在鍋旁,用鐵鉗夾著鐵鎖在鍋上燒。看看鐵鎖燒得差不多了,白人虎命令將鐵鎖夾到鐵墩上,幾個手拿大斧的人奮力劈砍。砍了幾斧,居然斷了!滿船一齊喝彩。白人虎立在船頭,高喊:"鐵鎖燒斷了,弟兄們加油啊!"周國材正帶著北岸的船隊過來支援,見白人虎耀武揚威地亂叫,氣得肺都炸了,他彎弓搭箭,"嗖"地一聲射過來,正中白人虎的左目。白人虎慘叫一聲,從船頭栽進水中。湘勇們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江浪捲走,誰也不想救,也不能去救。定湘營營官段瑩器與白人虎是至交好友,見白人虎被射死,便指揮戰船向周國材駛來。快要靠近的時候,段瑩器惡狠狠地叫了一聲,飛身跳到國材的船上,掄起手中大刀,向國材撲來,隨後又有幾個不怕死的湘勇也跳過船。周國材沒料到湘勇這般兇悍,幾個膽小的兵士嚇得直往艙里躲。周國材揮刀迎戰。段瑩器出身船夫,自投湘勇以來,就是憑藉著敢打敢斗爬上營官的位置,現在一要為好友報仇,二又仗著湘勇已佔上風的勢頭,愈戰愈勇。周國材船上功夫本來欠佳,船一晃動,一身本事使不出來。鬥了十多個回合,可憐一個忠良之後,竟成了段瑩器的刀下之鬼。段瑩器殺得性起,又砍倒幾個,再拿起火把,從船頭到船尾放起火來,最後又縱身跳回自己的船。就在這個時候,鐵鎖又有好幾處被燒化砍斷,楊載福指揮第三隊按預定計劃猛衝過去。楊載福殺得眼紅,將衣帽全部脫去,僅穿一條短褲在船頭指揮。第三隊二千湘勇水師見楊載福如此,一齊脫去衣帽,亂呼亂叫,為自己助威壯膽。他們順流東下,遇船便燒,見人就殺,轉瞬間船到武穴,天忽然轉起東風來。楊載福鬥志甚旺,命令所有戰船掉頭回駛,借著東風再殺回田家鎮。彭玉麟指揮第二隊向下沖。彭楊兩隊將太平軍水師夾在中間。
北岸桂明、多隆阿見江上火起,知中路水師已發起進攻,也乘機向駐紮在田家鎮上的秦日綱大營猛攻。田鎮上的防兵,兩天前已抽調二千人過江支持半壁山,北岸力量減弱了。桂明、多隆阿的綠營,本不是太平軍的對手。這時因南岸陸師及江面水師的得勢,也增添了勇氣,雙方激戰,勢均力敵。
塔齊布、羅澤南乘勢佔住半壁山和富池鎮。安設在半壁山上的炮台,全部被湘勇佔領,反過來將火炮一發發向太平軍戰船轟去。從田家鎮到武穴三十里江面上,太平軍水師漸漸處於劣勢。
周國虞氣得暴跳如雷,他對身旁將士狠狠地叫道:"今日橫豎是死在這裡了,先殺他一百個墊底。"國賢見二哥戰死,心中非常悲憤,他擔心大哥若再有個三長兩短,自己今後便會孤掌難鳴。他將船移過來,縱身跳到大哥船上,懇切地說:"大哥,南岸已被清妖佔領,北岸也正在鏖戰,無法援助,形勢對我們極不利。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先突圍出去吧,留下這血海深仇,日後再報。"不待大哥分說,國賢將戰船集合起來,帶頭向下游猛衝。
段瑩器的船正回頭向上游殺來,恰碰上國賢。國賢見了殺死自己二哥的仇人,怒火中燒。兩船剛要相撞時,國賢冷不防跳了過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槍戳進段瑩器的胸膛,再一挑,把他撥下江去。湘勇船上的幾個勇丁正要向國賢撲過來時,國賢又縱身跳了回去。就在這個時候,國虞帶領的戰船被江流衝出十幾丈,水手們一齊放出利箭,壓住後面的追兵,順流向九江方向駛去。
北岸秦日綱、石祥禎見大勢已去,也率部沿通往黃梅方向的大路撤退。至於南岸敗陣的將士,則早已由林紹璋、羅大綱收集,向江西瑞昌方向走了。
經過三個時辰的激戰,湘勇突破田家鎮、半壁山之間橫江鐵鎖,佔領了這兩個重要集鎮。這場戰役的結果是:太平軍死了一千二百餘人,除周國虞一隊二十多條戰船衝出外,全部船隻化為灰燼;湘勇也扔下八百餘具屍體,被毀戰船一百多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