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綁架
秦歡倒是沒有料到,幾天之後,居然真的會再遇上錢雲龍。
似乎只是一個意外。她下班回家,在馬路邊等車的時候,錢雲龍的車子恰好經過。隨後車窗降下來,露出一張笑容可掬的臉,邀請她上車載她一程。
錢雲龍開一輛高大的越野,內部空間寬敞舒適,而他本人似乎也十分放鬆,隨意地聊著天:「上次你跟我們顧總一起來吃飯,我都沒想到,你居然還記得我。」
「我記得你教我釣魚。」秦歡笑笑。
「哈哈,是,這一晃幾年一下子就過去了。咱們後來就沒再見過面了吧?」
「嗯。」
「不過我那天也是一眼就認出你來了。」錢雲龍一面開車一面轉過來看了一眼,「當年還是小姑娘的樣子,可現在聽說,你和顧總就要結婚了?」
其實已經結了,只不過並沒有公布。於是秦歡淡淡地應著:「是的。」
「訂了日子沒有?」錢雲龍隨口問。
秦歡說:「還沒有。」
錢雲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哦。難怪我看顧總最近心情不錯,原來是好事將近了。那我提前恭喜你一聲啊。」
「多謝。」
「等日子訂下來,可要第一個通知我。」
錢雲龍比秦歡大二十來歲,雖然只有幾面之緣,但出於禮貌,秦歡只當對方是長輩來看待。於是不禁笑了一下,說:「好。我還要先謝謝錢副總的關心。」
「客氣了。」錢雲龍笑眯眯地說,「你們結婚,從公司的角度出發,也是大有好處的。」
十字路口已是紅燈,高大的越野車停下來,緊挨著前方一輛小轎車的後面,看樣子差一點就要撞上了。秦歡有點走神,彷彿沒聽懂,過了一會兒才問道:「什麼意思?」
錢雲龍似乎很訝異,索性轉過臉來看向她:「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
「前任顧董事長去世之前立了份遺囑,將他名下擁有的集團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留給了他的孫子。這事你不知道?」
秦歡聽得一頭霧水,老實說:「不知道。」
顧懷山的孫子,那也就是顧非宸的兒子了。可是,這件事與她又有什麼關係?
錢雲龍搖了搖頭,似乎模樣感慨:「顧董為還沒出世的孫子設立了一個信託基金,由他最信任的人掌管,目前暫時代為行使這百分之二十的股權。所以嚴格說起來,現在顧非宸名下的股份雖然是最多的,但也沒能達到對顧氏集團的絕對控股。只有等孩子出生了,他才能以監護人的身份,從信託基金那邊拿回這些股權代為保管,直至小孩成年,再將股份自然過渡到小孩的名下。」
他說完之後停了停,不免又看了一眼秦歡的表情,呵呵一笑:「是不是聽起來有些複雜?你不做生意,平時接觸這方面也少,恐怕未必聽得懂吧?這也難怪沒人跟你說這些了。總之,等你和我們顧總結了婚,孩子生出來,顧總以後在公司做事也會方便得多。畢竟沒了信託的干預,有利於他做決策。所以我才說嘛,你們結婚,對公司的發展也是大有好處的。」
最後車子在秦歡指定的地點停下來,其實離她所住的地方還隔著兩條街。秦歡下車之前,回頭跟錢雲龍道謝。錢雲龍揮揮手,說:「別客氣。我這兩次見你,都覺得你臉色不太好。聽說你還在外面上班,其實沒必要把自己整得這麼辛苦嘛。」
「習慣了。」秦歡淡淡一笑,下了車。
她第二天下了班才去別墅那邊,恰好顧非宸也在家,他難得打扮得十分休閑,淺色上衣配淺色棉質長褲,也不知是不是一整天沒有外出。
他們最近既沒見面,聯繫也少,只有律師辦好手續的當天,他給她打過一個電話通知此事。
今天見了,她才發現他把頭髮剪短了些,整個人顯得清峻異常。
見她來了,趙阿姨忙吩咐人置備碗筷。桌上幾樣倒都是她喜歡的菜式,於是就著吃了大半碗米飯,又喝了一碗趙阿姨親自煲了一下午的湯。最後她說:「我晚上在這裡住。」
其實自從上次小住了一段時間之後,她的房間天天有人收拾,都預備著她隨時搬回來。在旁人眼裡,恐怕都當她與顧非宸已經複合了。
就只有顧非宸,等到飯後用人們都去忙了,他才抬眼看向她,微一挑眉,問:「今晚有事?」
她笑著反問:「沒事就不能住在這裡?法律上我已經是這裡的女主人了。」
「那倒是。」他不動聲色,翻過一頁報紙,「不過別人都還不知道。也幸好他們不知道,不然你在餐廳和其他男人拉拉扯扯,估計第二天就會被登上報紙。」
「你也知道了。」其實她一點都不意外,包括他這副不痛不癢的模樣,似乎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本就是一場交易,挂名夫妻而已,只要沒有見報,只要沒讓他面子上過不去,他又怎麼會多花心思去關心她的私人感情呢?
這樣也好,至少她的心理負擔會少一些。
在臨上樓之前,她輕描淡寫地說:「即使真要見報,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也有辦法壓得下來。不過這次確實是我不小心,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她沿著台階往上走,中途轉頭看了看,顧非宸依舊坐在寬大的沙發里,報紙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看不出表情。
在自己的房間洗完澡,時間才剛過九點半。秦歡本已經走到門口了,卻突然停下來,她想了一下,把罩在外面的睡袍脫掉,這才打開門走出去。
主卧在走廊盡頭,路上恰好碰見一個用人。見她只穿著一件雪白的絲質弔帶睡裙,肩膀和膝蓋以下都裸露在外,用人不禁笑得有點曖昧,輕聲道了句晚安便匆匆離開了。
可是主卧的男主人看見她,臉上卻全然沒有曖昧或欣喜的表情。他似乎也剛剛洗完澡,短髮濡濕,肩膀上都是水珠,上身連衣服都沒穿,只在下半身圍了條浴巾。
見到她,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將她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才問:「你要睡在這裡?」
「不應該嗎?」她徑直走過去,坐在床沿靜靜地望向他。
「你今天很奇怪。」
「哪有?」她笑嘻嘻地從床上越到另一側,半跪在柔軟雪白的被榻中,沖他伸手,「過來。」
半是命令半是撒嬌,她極少會這樣主動,況且又是當下這種形勢,任誰都能看出異常來,但顧非宸也只是眉毛輕輕一挑,到底還是走到床邊去。
她的手指瑩白如玉筍,不輕不重地從他胸前一路劃下,一雙眼睛黑亮得仿如水晶,自下往上盈盈望著他,雖然一句話都不說,但意思已經十分明顯。
他低著頭,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才一把捉住那雙不安分的手,低聲問:「你和那個醫生分開了?」
她仰起臉笑了笑:「分了。」
「哦?」他的臉上終於現出一絲極淡的笑意,扣著她的手腕一傾身,下一秒便順勢將她壓倒在身下。他半俯著,依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眯起眼睛問:「那麼今天又是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她的呼吸有些亂,烏黑濃密的髮絲散落在雪白的床鋪上,彷彿一片雲,又彷彿是黑色的玫瑰在夜裡忽然盛開,有一種令人心驚的美。
似乎是要迎合他,她將脖子微微仰起來,微啟的唇瓣也像一朵嬌艷的花蕾。就這樣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都已經交融,她的胸貼在他的胸前,在燈光下泛著玉一般的光澤。
他只猶豫了一下,便不再繼續追問,只是深深地吻了下去。
……
這個女人,這個在他身下呼吸微微顫抖的女人,似乎總有各種辦法讓他輕易地就著了迷。她就像一簇火苗,遠看時總以為那樣微小,他以為可以抗拒,可是一旦接近,便能迅速地點燃他。
那十五天的約定,其實已經超過了他的底線。他以為自己從此可以不再想她,可是今晚,她只是這樣主動了一次,他就再度放棄了某些堅持。
就像過去,明明已經告訴自己不再愛她,可最終還是同她訂了婚。
沒有人真正了解他為什麼會答應這個無理的要求。其實他並不是那樣聽話的人,父親提出來的他照樣可以不去理會。
可他還是和她訂婚了。
或許在點頭的那一刻,就連自己都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黑暗裡,她的身體柔弱無骨般地緊緊與他貼合,纏綿得彷彿一秒鐘也捨不得分開。他本想起身去拿床頭櫃里的東西,卻被她伸手攔住。
「別……就這樣。」她的聲音很輕很低,徘徊在夜色里,有一種異樣的溫柔。
他遲疑了一下,可她已經閉起眼睛,他看不見她眼底的神色,但能感受到她的氣息,是軟的,悉數拂過頸邊,而她的雙手更緊地攀住了他。
……
第二天顧非宸醒過來,天已經大亮了。他很少有睡得這樣沉的時候,拿過手錶看了時間,又從地上撈起手機,才發現有數通未接來電。全是助理和秘書打的,因為他連著兩天沒去公司,大概積壓了大堆事務要向他彙報。
手機昨夜被調成振動,後來又掉在浴巾上,怪不得聽不見聲響。他拿了手機正準備回撥到公司里,浴室的門咔嗒一下開了。
秦歡顯然已經洗過澡了,拿毛巾包住頭髮,睡衣也換了一件長袖的。見他起來,她只是走到床腳,拿起一件晨縷披上。
「你回過房間了?」顧非宸問。
「嗯。」
她低著頭,動作不緊不慢地系好腰間的帶子,等他進了浴室,她才打電話叫用人送了一杯溫水上來。
浴室里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她一動不動地坐在床尾。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的幾分鐘,她只是盯著那杯水出神,直到顧非宸走出來。
她抬起頭,卻沒看他,兀自從口袋裡摸出一板藥片來。
「這是什麼?」果然,顧非宸驀地停下擦頭髮的動作,皺起眉頭盯住她手裡的東西。
她沒做聲,只是破出一片來,將剩餘的一整板葯隨手扔過去給他看。
顧非宸只掃了一眼,臉色就微微一變,連眸色都沉下來:「為什麼要吃這個?」
「不然呢?」她握住水杯,輕描淡寫地看他一眼,眼中早已沒了昨晚的溫柔繾綣,只是語氣平靜地說,「這兩天不是安全期,還是小心一點的好。」說著便要將葯放進嘴裡。
可是有人動作比她更快,劈手就攔住了她。
他的手指微涼,幾乎沒什麼溫度,就像他此刻的聲音一樣:「既然如此,為什麼昨晚又要那樣要求,事後再來吃這種葯?」
「昨晚?」她眯起眼睛,似乎十分努力地回憶了一下,才極輕地一笑,笑容有些輕蔑,「你不會以為,我那樣要求就代表我會和你生孩子吧?」
話音落下,房間里突然安靜得出奇,窗外有微風吹過,沙沙地拂動樹葉的聲音。
眼見著顧非宸的目光一點一點地沉下去,薄唇越抿越緊,連下頜的線條都在收緊,她卻不怕,繼續說道:「你該不會真有這麼幼稚吧?這可不像你。同樣的錯誤,我會犯第一次,但絕對不容許自己犯第二次。我不可能跟你生孩子,哪怕有,我也不會要,就像上一個一樣。」
「你再說一遍。」清冽的男聲終於從那張線條冰冷的薄唇邊逸出來,一字一頓地命令她。
「你的孩子,我不會要。」
「你的意思是說,之前的那個孩子,是你故意弄沒的?」他突然把毛巾摜在地上,伸手過來拽起她,逼著她在差不多的高度與他對視。
她只停頓了片刻,便冷冷地說:「是。」
一瞬間,顧非宸英俊的臉上如覆寒霜,漆黑的瞳孔急劇收縮,眼神凌厲得彷彿要將她毫不留情地刺穿。
她卻嗤笑一聲:「我已經夠坦白了。可是你呢?你和我結婚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僅僅只是和我做筆交易,換回那點微不足道的股權而已?還是說,你另有打算,希望我真能替你生個孩子,你好根據乾爹的遺囑,拿回那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進而控股你的顧氏集團?顧非宸,到底什麼才是你的真正目的,你能不能告訴我?」
「你在說什麼?」他的聲音很冷,眉心微微一皺,握著她手腕的手指卻鬆了松。
「別告訴我你一丁點這個念頭都沒有!」這樣細微的動作令她笑得更加嘲諷,可是卻連自己都不知道,究竟這是在嘲諷他,還是在嘲諷自己。她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還真是傻啊,吃過虧上過當,結果偏偏不長記性。還以為之前那段大家都是認真的,都是認真把當年未完成的事情做完了。可事實上呢?顧非宸,事實上你是不是又設好了一個陷阱或圈套,就等著我傻乎乎地往裡鑽呢?」
「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
「你管不著!」他沒有反駁,所以她只能當他是默認了。心頭彷彿有什麼東西就這麼忽然崩裂開來,原先只是細細的龜紋,如今卻全然崩潰,迅速碎成齏粉。
「到底是誰說的?」
「我說了你管不著!」
「還有之前那個孩子……」他的話只說了一半,喉結微微動了動,緊抿住嘴角,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可是她知道,他正在盛怒之中,一般他只有怒極的時候,才會露出現在這樣的神情。
森冷,陰鬱,一雙眼睛深得像無底的海,正夾雜著驚濤駭浪,滾滾席捲而來。
有一種山雨欲來前的壓迫感。
她知道自己今日可能躲不過。可她並不怕,她只是憤怒,又彷彿覺得可笑。多傻?幾年前犯下的錯,如今又差點再犯一回。
究竟要有多愚蠢,才會以為那美夢一般的十五天值得懷念?
究竟要有多愚蠢,才會以為他偶爾也會有真心?
當他突然出現等在門口,當他晚上不肯離開,只是抱住她,任她又打又咬,任她將他的襯衣哭濕一遍又一遍,而他耐心十足地吻干她的眼淚時,她竟然會以為他是真心的。
她早該記起,這個男人沒有心。
一個男人連心都沒有,又何來的認真?
可是預料中的暴風驟雨並沒有來。
他只是一言不發,冷冷地看著她。也不知過了多久,冰涼的手指終於慢慢鬆開了。
他鬆開她的手,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只是說:「出去。」
她也瞪著他,自己揉了揉被捏得淤青的手腕。
他又重複了一遍:「出去。」
最後卧室門咔的一聲,終於合上了。
她走得似乎從容鎮定。
床上是凌亂的被單,地上也是一片狼藉,浴巾、衣服、藥片藥盒散了一地。她走的時候,將水杯留在了茶几上,透明的杯壁上還掛著一圈薄薄的霧氣,卻也正在一點一點地蒸發變淡。
顧非宸沉默無聲地盯著窗戶。
窗外的院子里有一株榕樹,根節盤繞,枝葉茂密,陽光幾乎穿透不了它,陰影肆無忌憚地蔓延覆蓋。
這是二十年前移植的。他當然記得,在移植的前一天,那裡只是一個大且深的土坑。
他就這樣望著外面,也不知站了多久,才突然拿起面前的水杯,重重地砸向窗戶。
「啪!」的一聲,強烈的對撞之下,水花混著玻璃碎片四下飛濺。彷彿有極尖銳細小的痛楚,從手臂上劃過,而他似乎一點感覺都沒有,只是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地站著。
他早就不該再愛她。或許從一開始,他就不應該愛上她。
父親生前那樣地維護寵愛,最後不惜動用各種手段,只為讓秦歡能夠嫁進顧家,其實他是知道原因的。
不過是愛屋及烏罷了。
父親了解秦歡的心愿,所以千萬百計成全她。
而秦歡的母親,當年傾倒眾生的城中名媛,一生最大的成功之處,恐怕就是既嫁了個疼愛自己的丈夫,又數十年如一日地讓堂堂顧懷山為之著迷。
或許那是真愛。
可他並不想承認這一點。因為倘若顧懷山對那個女人是真愛,那麼他的母親呢?又被置於何地?
他記得在母親的葬禮上,父親並沒有流淚。哪怕當時他還那麼小,那天的情景卻被永遠鐫刻在記憶里。
直到很多年之後,趁著出差的機會,他親自去求證,其實是用了極大的決心,而那個人到中年卻風韻猶存的女人,見到他之後的第一句話便是:「請你放過秦歡。」
她並不吝於承認自己的婚外情,甚至坦承自己對他母親的自殺負全部責任。他從沒見過這樣直截了當的女人,卻也從來沒有如此地憎恨一個人。
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皺紋,風情中透出難得的疲憊:「對於你母親的去世,是我這輩子覺得最內疚的事。不管你是怎樣想的,我都希望你能結束和秦歡之間的關係。不管她有多愛你,我都不願意讓她嫁進你們顧家……這一生對你家的虧欠,我既不想隱瞞,卻也絕不能看著我自己的女兒去替我償還。」
最後她說:「哪怕你不同意我的要求,我也會有其他辦法讓秦歡和你斷了關係。但是我知道,你不會拒絕的。對嗎?」
她的眼睛其實與秦歡非常相像,都是泠泠如秋水,彷彿能滲到別人心裡去。而他的心,好像在那一刻真的被她看穿了似的。
他確實不會拒絕,也無法拒絕。
在真相大白之後,他不認為自己還能夠坦然面對她的女兒。
窗外樹影搖曳。
手臂上仍有血漬靜靜往下淌,幾滴悄無聲息地落入地毯中,化作深褐色的印跡。
他靜靜地站在一片狼藉中,彷彿感覺不到疼痛。諸多借口,諸多手段,似乎有生以來唯一一次,並不是為了利益而服務。
早在多年前,他就早已不容許自己再愛秦歡。可是直到今天,他卻還在愛著她。
秦歡回到自己房間后,迅速地換好衣服,然後下樓。
幾個用人都在樓下打掃衛生,見她一陣風似的出現,頭也不回穿過客廳直奔門口去了,都不由得停下手上的活兒,面面相覷。
離開顧家之後,秦歡只是沿著長長的車道一路往外走,最後走到大馬路上,她仍然沒有叫車。她穿著高跟鞋,其實很快就腳掌生疼,每走一步都火辣辣地疼,於是她乾脆把鞋子脫下來拎在手上。
她從沒這樣赤腳走過路,擦肩而過的路人紛紛投來奇怪探詢的目光。而她滿不在乎,偶爾有看著順眼的,她就回以同樣奇怪的微笑。
秋風瑟瑟,還沒幹透的頭髮被吹得散亂。
她覺得自己此刻就像個瘋子。
事實上,她的人生里自從有了顧非宸的介入,早已變得顛倒而瘋狂。
那樣長的一段路,她只是漫無目的地遊走,中途忽然就想到了母親。母親生前對她那樣嚴苛,一言一行都有諸多要求,倘若她還活著,看見她現在這副樣子,恐怕會將她狠狠教訓一頓吧。
最後也不知用了多久,才終於回到家裡。或許是因為白天濕著頭髮光著腳,又吹了風,所以當天晚上,她便開始感冒發燒。
這一場病來勢洶洶,又快得讓人措手不及。吃了葯,仍舊沒用。半夜發起燒來,整個人燙得像煮熟的蝦子。
躺在床上等待陳澤如的時候,秦歡迷迷糊糊地以為,自己真的像是被人放進鍋里煮著,滾燙的沸水,每一秒鐘都是徹骨的疼痛和煎熬。
她睡得並不安穩,儘是斷斷續續的夢,那些零碎的片斷之間彷彿互不關聯,卻又始終都有同一個身影。
她覺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呼吸噴出來都是火熱的,可是身體卻開始冷,冷到骨子裡,蜷成一團在床上瑟瑟發抖。
那口大鍋里的沸水也忽然變成了冰水,她彷彿沉在水底,費力地睜開眼睛,卻只能看見一團朦朦朧朧的光,遙不可及,而她就快要被溺死。
最後陳澤如飛車趕來,將她半拖半抱著送進醫院急診室。
明晃慘白的燈光,照得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她只是任由自己的身體軟軟地靠在陳澤如的懷裡,因為太難受時不時哼兩聲。經過一番折騰,直到冰涼的藥水順著靜脈流進身體里,她才似乎終於安靜下來。
陳澤如照顧了她三天三夜,最後終於漸漸痊癒,可是身體的其他地方又陸陸續續出現小毛病。她開始牙齦出血,口腔潰瘍,甚至皮膚過敏出現蕁麻疹,半夜裡癢得睡不著,恨不得撓破一層皮。
醫院找不出原因,只能歸結於壓力太大,建議中藥配以休息調養。
這種情況也確實不適合再去上班。於是秦歡跟學校里請了假,幾乎把一整年的所有假期都拿出來用。她每天在家連門都不出,陳澤如替她訂了一家餐廳,一日三餐按要求外送給她。
因為身體原因,睡眠自然也好不了。她幾乎整夜整夜都在做噩夢,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醒來之後仍能嚇得她半天喘不過氣來。
偶爾也有不做這些噩夢的時候,卻總是能夢見一池碧水。
她依舊沉在水下,遙遙望著頭頂上方那一團模糊的光,平心靜氣地等待死亡。
或許是休息得夠了,又或許是中藥起了療效,大約過了大半個月,蕁麻疹才慢慢消退,其他小毛病也終於被治好。
可是人瘦了一圈。恢復上班的那天,秦歡才第一次仔細照了照鏡子。一張臉彷彿只剩下巴掌大,皮膚蒼白,襯得一雙眼睛漆黑卻又黯淡無光。
她一早下了樓,值勤保安同她打招呼,她笑道:「是啊,好久不見。」轉眼卻看見一輛黑色轎車,恰好駛出大門外。汽車尾燈一閃,因為速度很快,連車牌都沒看清便消失了這樣匆匆一瞥,只覺得眼熟,似乎是顧非宸常用的那輛。
她疑心自己眼花,隨即又忍不住訕笑。有那樣短暫的一秒鐘,她竟然還以為那真是顧非宸的車。
可是,怎麼可能呢?
她生病的這段日子,她與他幾乎斷了聯繫。除了有一晚接到趙阿姨的電話,阿姨問她:「你什麼時候過來吃飯?昨天剛剛空運來一些牛排和深海魚,都是你喜歡的。」
她當時身體正虛,既沒胃口也沒精神,於是隨便應付了兩句便掛斷了。此後,顧家那邊就再也沒人和她聯絡過。
學校領導同事紛紛對她表達了關心。休假后第一天上班,基本沒給她安排什麼工作。
秦歡就閑坐在辦公室里,幾乎上了一整天的網,中途接待了一位前來投訴食堂某窗口打菜師傅態度惡劣的同學。她把情況記下來,交給其他同事去處理。
她提早了一點下班,因為還要去醫院複診拿葯。當初為了方便,陳澤如將她送到離家最近的一所醫院,恰恰就是嚴悅民工作的那家。
不過幸好不在同一棟樓里。平時嚴悅民多半都在住院部,離她就診的大樓還有一段距離,因此這幾次去都沒有遇見。
複診完,醫生決定不再給她開藥,連中藥也停掉了,只是叮囑她繼續休息調理,務必保持心態放鬆。她答應完,又謝過醫生,這才獨自走出來。
天空灰濛濛的,路燈亮起來,街上已是車水馬龍。
這地段寸土寸金,許多大機構都在附近,因此一到上下班時間就堵得水泄不通。
秦歡正好餓了,於是就在醫院附近找了家茶餐廳。進去之後才發現,這家餐廳的主要客人都是醫院裡的醫生護士。她坐下之後,只聽見幾桌人都在小聲探討一些醫學問題,一串接一串的專業術語伴隨著餐具輕微碰撞的聲音,很有一種特殊的氣氛。
餐牌很簡單,幾乎都是套餐,秦歡只看了一眼,就忽然有個陰影壓過來,緊接著拖椅子的聲音,那人直接在她對面落了座。
「來這裡吃飯?」嚴悅民靠坐在椅背里,一隻手擱在桌子上,手指輕輕敲著桌面,臉上沒什麼表情地看著她。
秦歡卻不由得怔了怔,因為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他。只好扯出個笑容,說:「是。」
其實她的臉色不太好,人又瘦了一圈,明顯狀態不佳。他當然一眼就看出來了,卻還偏偏似笑非笑地問:「病了?」
他的表情和語氣都令她覺得不舒服,眼神里一點溫度都沒有,充滿了戾氣和嘲諷,大概是余怒未消。她自知理虧,卻也沒辦法和他計較,只唯獨擔心那天的情形再上演一遍。
這周圍都是醫院的人,她對那天他的失控心有餘悸,於是站起來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她本已走到門外,誰知他也跟著出來。
「逃得這麼快乾嗎?」他一手插在口袋裡,一隻手就過來扳她的肩膀,「難道你怕我?」
她只好停下來,實在不習慣他這樣的冷嘲熱諷,眼前這個男人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變得讓她完全不認識。
她看了看那隻落在自己肩上的手,不禁皺眉問:「請你別這樣。你到底還想說什麼?」
「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他兀自笑了笑,「不如到那邊去慢慢說,免得被別人見到,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嚴悅民指的方向是醫院旁邊的一條小巷子,這個時候倒真的少有人走動,是個談話的好場所。
雖然她並不知道他還有什麼話要說,但到底還是點點頭,隨他走了過去。
她走在前面,率先進了巷口。這裡白天總有一些小商販擺攤叫賣,賣的多半都是琳琅滿目的手工藝品,此時大概是都收攤回家了,所以整條巷子空空蕩蕩,一個人影都沒有。
她走到石牆邊停下來,遲疑了一下,就問:「你想說什麼……」她知道嚴悅民就在身後,所以邊問邊回過頭,可是身子才轉到一半,嘴巴便突然被人大力捂住。
她本能一驚,想要掙扎,可哪裡抵得過男人的力氣?捂在嘴上的似乎是一條手帕,混合著一種極其奇怪刺鼻的味道,她只呼吸了兩口,很快就變得雙眼模糊,緊接著立刻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