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難捨
從農莊回去的路上,阿玫顯得意猶未盡,和秦歡約好:「下次有空,我們再一起來玩,怎麼樣?」
秦歡點頭笑道:「好。」雖然她十分懷疑會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這個周末剛過完,嚴悅民的歸期也定了。當嚴悅民在電話里告訴她日期的時候,她心頭一跳,順手就去翻桌上的台曆。
某個日子上,有個用紅色水筆圈出來的小小標記。
十五日之約……
她忽然有點心神混亂,手指停在台曆上久久動彈不得。
「喂?聽得到嗎?」嚴悅民的聲音傳過來。
她「嗯」了一聲:「聽到了。」
原來這麼快。十五天,這麼快就到期了。像是有滾滾潮水從海天一線的盡頭一路逼壓過來,在她還沒作好準備之前,灰色的巨浪轉眼就已經到了眼前。
她來不及躲,也無力讓它來得慢一些,只感覺窒息,只能眼睜睜任由漫天潮水將自己吞沒。
這天下班后,她還是回到別墅。其實這段日子,她好像真的習慣了。
可是為什麼?
不過短短十來天,她曾用盡畢生之力,並且以為自己已經成功遺忘掉的東西,卻就這樣輕易地重新回來了。
果然是杯滋味甜美的鴆酒,而她嘗過了,如今已然開始數著日子,等待毒發。
秦歡心不在焉地回到別墅,才發覺顧非宸不在。
問了趙阿姨,趙阿姨卻說:「你早上出門前不是說今晚不過來嗎?然後下午我接到顧先生電話,他也說晚上不回來了。所以我們都沒準備晚餐。你吃過沒有?」
她愣了愣,這才想起來,早上好像是交代過。
想到這裡,不禁懊惱更勝。她和自己賭氣,走回門廳穿鞋子:「那我今晚回自己那裡住。」說完便飛快地離開。
其實從別墅到她住的公寓,很有一段路程。幸好已經錯過了交通最擁堵的時段,她花了半個小時回到公寓樓下。
坐電梯上去,金屬門「叮」的一聲,在她所住的樓層打開,她卻不禁硬生生地怔在原地。
修長清俊的男人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正好整以暇地望著她,見她一副呆若木雞的模樣,他反倒揚眉笑了笑。
他大概已經在門口等了很久了,外套脫了隨意搭在臂彎里,領帶也不知所終,襯衣領上的扣子解開來,衣料也不像早上出門時那樣挺括,倒有一種悠閑慵懶的派頭。
她當然也注意到他臉上的倦意。都這麼晚了,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到的。
她動了動嘴唇,終究還是沒講話。他也不出聲,只是慢悠悠地往旁邊挪開兩步,等她開了門,才跟著進去。
昏黃的燈光落了滿地。她先去廚房倒了杯水,出來便看見他十分自覺地在沙發里坐下來,手邊隨意丟著他的西裝和捲成一團的領帶。
她把水杯遞過去,才問:「怎麼沒提前告訴我?」
他看了看她,不答反問:「你剛才去了哪兒?」
大概是趙阿姨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她神色懨懨,連話都不想說。
「過來。」他似乎看出來了,放下杯子,沖她伸手。
她猶豫片刻,到底還是坐過去。
他身上那甘洌清泉般的氣息令她心中微微震痛。微閉上眼睛,耳邊只聽見他的聲音:「我今晚住在這裡。」
不是詢問,而是肯定句。
她靠在那裡沒動,半晌后才說:「我這裡沒有你的衣服。」
「沒關係。」
「也沒有新毛巾新牙刷。」
「就用你的。」
「你明天去公司不方便。」
「可以晚一點去。」
「……」她突然睜開眼睛,觸電般彈起來,與他隔開一點點距離,用一種近乎疑惑的眼神看向他。
「為什麼?」她望著他,喃喃地說,「你知道我今天心情不好嗎?」
英俊的男人靜靜看著她的眼睛,沒做聲。
「你為什麼會突然到這裡來?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情緒糟糕透了,你為什麼還要來?為什麼還要讓我看到你?」她的胸口輕微起伏,氣息卻抑制不住地開始顫抖,就連撐在沙發上的手臂都在微微發抖,「我煩透了。你知不知道?我本來已經去了別墅,後來才發覺應該回家來,回我自己的家。這裡才是我的家,我差一點就忘記了……顧非宸,你覺得我應該去哪?除了這裡,我以後還能去哪兒?」
……
其實她已經有點語無倫次了,自己都不清楚自己顛三倒四地說了些什麼,想表達什麼。她只是累,累到整個人都在顫抖,整顆心都在顫抖。她根本不指望他會明白,也不想讓他明白。如果可以選擇,她的所想所願所驚所懼,她統統不能讓他明白。
可她只是惶然無措,或許從翻開日曆的那一刻起,或許從她走出電梯看到他的那一刻起。身體彷彿被人架著放在鐵板之上,下面是熊熊的炭火,而她正被反覆炙烤煎熬,惶惶不知所終。
一整日這樣的灼燒,她本以為身體里的水分早就被蒸發完了,可是沒想到這時候眼睛還是酸疼,疼到最後終於盈出淚來。
她不敢動,生怕動一動那些眼淚就會不受控制地掉出來。她不能哭。她甚至不敢再開口說話,於是只能任由自己渾身微微顫抖著,無助卻倔犟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夢醒的時候到了,她才真的開始後悔,當初為什麼要選擇做這南柯一夢。
……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只感覺眼前漸漸模糊,其實已經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忽然聽見他緩緩開口說:「我知道。」
他的聲音很低很涼,就像他的手指和他的嘴唇。
他不再做聲,只是捧起她的臉吻她,嘴唇落在她的眼睛上,咸澀的液體就在那瞬間盡數落了下來。
溫熱的水漬滑過臉頰,她才彷彿被驚到了,開始咬著唇掙扎。可是他的氣力那樣大,明明那樣溫柔,卻又那樣大,將她按在懷裡一動都動不了。
他一邊吻著她的頭頂,一邊低聲說:「我知道……我都知道。」聲音喃喃,像在哄小孩子。
她像根木頭般在他的懷裡安靜了片刻,突然張開嘴,狠狠地咬在他的肩頭。
她用了很大的力,可是他一動都沒動。她知道自己的淚水已經打濕他的衣服,因為她的嘴裡是鹹的,滿口又咸又苦。而他只是將唇貼在她的頭髮上,手臂緊緊環住她,抱著她一動不動。
原來有那麼多的眼淚。
彷彿積蓄了一生,都在這一刻傾瀉而出。即便當年他和她分手,她也沒在他的面前掉過半滴淚。
可是今晚她居然這樣放縱自己的情緒,任由他的衣服濕了一重又一重。
最後她終於累了,又或許是倦,才慢慢鬆了口。他將她抱起來,她的眼角和臉上滿是淚痕,卻只是緊緊閉著眼睛不肯睜開,任由他抱著走動。
最後才知道是進了卧室里,因為他將她放在柔軟的大床上,手臂卻沒有離開她。
她還在抽噎,真的像個孩子。不,哪怕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也絕少有機會哭得這樣慘烈。
她感覺到他似乎靜靜地看了自己一會兒,才俯下身來,輕聲說:「別哭了。」
她將一張嘴唇抿得煞白,眼睛始終不肯睜開來看他。
最後還是他去浴室里擰了條毛巾,替她擦了臉。她白天上班化了極淡的妝,這一哭,臉上早就花了,可是用水擦掉之後,反倒更顯得清純動人,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纖長濃密的眼睫覆蓋下來,在檯燈下幽幽顫動。
他又看了她一會兒,才說:「睜開眼睛。」
她不聽。
他極有耐心地重複了一遍:「睜開眼睛,看著我。」
她懷疑這一定是錯覺,因為他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她終於還是慢慢睜眼,可是眼皮已經哭得紅腫了,讓她有點難受,看東西似乎也不是特別清楚。
但他離她這樣近,她看見他英俊完美的臉孔,被昏黃的燈光籠上一層虛無柔和的金邊,顯得有些不真實。
事實上,她的腦子確實有點迷糊了,也許是哭過頭了,包括剛才發生的一切,她都不知道是不是真實存在過。
她一言不發,只是伸手過去揭他襯衣的領子。
精緻完美的鎖骨上方,靠近肩頭的位置,有一排極深的牙印。
她呆了呆,手指慢慢覆上去。可是下一刻,手便被他握住。
他的眼睛里彷彿盛著千萬種幽深的光芒,他握著她的手放到嘴邊,極輕地咬了咬她的手指,然後便突然俯下來開始吻她。
他的吻狂熱,強勢,猶如暴風雨般瞬間將她席捲吞沒。
她微微仰起頭,先是被動承受,緊接著就轉為熱切地回應。
她如此忘我而熱切地回應他,就像這是最後一次一樣。
他的氣息深沉渴望,一面用越來越深的吻攻城略地,一面動手扯掉她和自己的衣服。
她的嘴裡還是鹹的,有一點苦澀,混合著他口腔里極淡的煙草味,變成一種極為特殊的味道。唇齒相依,她摟住他的肩,配合著微微抬起身。她今天穿了套職業裝,緊緊裹在身上,最後他不耐煩了,微一用力,扯掉了好幾顆扣子,又撞翻了床頭的檯燈,才終於將她的衣服扔到一旁去。
檯燈應聲落地,室內陡然黑了下來。
其實還有客廳的光,和窗外的夜光,幽幽的映在床前,彷彿流瀉了一地的水銀。
而她的身體也像水一般柔軟順從,躺在他的身下,看著他解開自己的襯衣紐扣,露出精實緊緻的身體。
她的手再度撫上那個牙印,笑著問:「痛嗎?」
她的笑很美、很媚,彷彿世上最嬌艷的花,只在夜裡盛放。
他握住她纖細柔軟的腰肢,手指靈活地遊走於每一寸滑膩的肌膚之上,在引得她陣陣戰慄之前,他用深亮的眼睛看著她,低低地說:「可以再用力一點,最好留一輩子。」
她心頭震動,不覺伸手攬住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有那麼一瞬間,一句話幾乎衝口而出,可最終還是化作一聲細微的呻吟……她閉上眼睛,任由他帶著自己,共同墮入極樂的旋渦之中。
這是狂風暴雨般的一夜。
他們累了便相擁而睡,睡醒之後則又繼續開始下一場。黑暗中,他們變換各種姿勢和花樣,枕頭和被子早已被折騰得凌亂不堪,最後統統被踢到床下去。兩個人彷彿都有著燃燒不盡的精力,那樣旺盛,那樣狂熱,在這個既短暫又漫長的夜裡,他們用無數個親吻、用一次又一次的愛撫和衝擊,找到彼此的靈魂,忘我地相偎相依。
最後,秦歡忘記自己是如何徹底昏睡過去的,只記得她就著顧非宸的手喝了小半杯冰水,然後終於精疲力竭。
第二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過來。她索性沒去上班,打電話給學校的時候,才知道分管校領導已經暴跳如雷。
大約是想安排她中午接待客人,沒想到她直到這時才有消息。同事小心翼翼地建議:「不如你直接給副校長打個電話,跟他說明一下理由。」
「我才不管他。」秦歡無所謂地掛掉電話,又將手機關機,這才重新鑽回被子里。
這份工作,她可以很認真很在乎,也可以完全不拿它當一回事。就好像今天,她實在沒興趣再去應付它。
顧非宸也醒了,卻沒起床,正拿手指在她腰腹之上閑閑地划圓圈。
她怕癢,忍不住「哧」的一聲笑出來,連忙按住他的手,問:「你不去公司嗎?」
「遲一點沒關係。」這個男人晨起的聲音聽起來微微有些低啞,卻性感得要命。
可是沒多久之後,果然就接到公司助理打來的電話。他赤裸著上身,半倚在床頭接聽,他聽了一會兒,便神色平靜地吩咐:「我今天有事就不過去了,你跟我保持電話聯繫。」
她像一隻剛出生的小貓一般趴在他胸前,眨了眨眼睛:「你今天有什麼事?」
「陪你。」
「騙人。」她才不信。
「為什麼不信?」他把手機丟到一邊。
窗帘沒有拉上,而外面的陽光燦爛溫暖,斜斜射進來,似乎有細小的灰塵正在光束中打著旋兒,而她的頭髮和臉頰上都鍍著一層茸茸的金邊,真像一隻金黃色的小貓。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臉:「不如今天我們哪兒也不去,就待在家裡。怎麼樣?」
「好是好。」她想了想,忽又垂下嘴角,「……可是我餓了。」
是真的餓。經過一整夜的折騰,簡直比打仗還要消耗體力。睡著的時候倒不覺得,醒來之後便立刻飢腸轆轆。
肚子應景地叫了兩聲,她立刻可憐兮兮地說:「我想吃東西。」
她跟他一樣,連睡衣都沒穿,半個身子趴在他胸前,於是露出一截瑩白如玉的肩頭和背脊。
秋日的陽光這樣好,照在玻璃上五彩斑斕,絢爛得讓顧非宸不自覺地微微眯起眼睛。他定定地看著她,恍惚覺得就像回到了六年前。
她撒嬌的樣子,真和當年如出一轍。
可她偏偏昨夜又哭得那麼凶,好像要將所有的眼淚都流干一樣,以至於現在眼皮還微微有些腫。
這是第一次,看見她哭成那樣。
他撥弄了一下她眼前的劉海,說:「那出去吃飯。」
洗完澡換衣服的時候,顯然秦歡自己也發現了,對著鏡子里的一對腫眼泡很是苦惱。結果就聽見身後有人「好心」出主意:「可以戴副墨鏡再出門。」
她回頭瞟了瞟他。他倒好,除去襯衣有點皺之外,整個人看上去神清氣爽,風姿俊美,哪有半點「奮戰」一夜的後遺症?
上天真是不公平!
可她到底還是採納了他的提議,真的找出副墨鏡來往鼻樑上一架,不然實在沒辦法出去見人。他笑了笑,似乎心情很不錯,拉著她的手就出了門。
這樣的時間,早不早晚不晚,他們在旁邊的一家茶餐廳點了幾樣茶點,又泡了壺西湖龍井。秦歡胃口很好,餓了一整夜,又哭了那麼久,這時候似乎什麼都顧不上,要不是從小接受母親的教育,必須嚴格遵從餐桌禮儀,此時只怕是早就撲向那一籠籠冒著蒸氣的點心了。
「慢點吃。」顧非宸在一旁出聲提醒她。
「嗯。」她沒抬頭,看起來正專心致志地品嘗水晶蝦餃。
這家的手藝不錯,似乎是正宗的廣東大師傅,最後令她的味蕾和胃口都得到極大滿足。
結完賬后她才問:「待會兒去哪?」
「不是回家嗎?」顧非宸挑了挑眉反問。
她像是有點迷糊,低著頭「哦」了一聲,真的乖巧地跟著他返回家裡去。
其實她的公寓里並沒有什麼可消遣的,書報雜誌很少,電視節目又乏味無趣。她在沙發上膩了一會兒,便又開始打哈欠。
到底還是因為睡眠少,顧非宸在旁邊似笑非笑:「要不要再去睡一會兒?」
她睨了睨他,警告道:「不許再打鬼主意。」
「是你想歪了吧。」他拉著她站起來,說,「其實我也困了。」
她才不信他有這麼純潔,因為昨天一整個晚上,他簡直就像一個需索無度的昏君,對她連哄帶騙,軟硬兼施,害她每每昏昏欲睡之際,都不得不睜開眼睛再一次應付他的騷擾。
可是這一回,他居然真的沒有不老實。他只是摟著她的腰,讓她背靠在自己懷裡。
她聽著耳後勻長的呼吸,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很快便睡著了。
秋季的午後,光陰寸寸流失,時間走得悄無聲息。
淡金色的光束在窗帘縫隙中越變越短。
氣溫隨著日落一同降下去,她似乎有點冷,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很快就被身後那人抱得更緊。
睡夢中,依然感覺到有細微的吻,落在自己的頭髮上。
……
秦歡覺得自己彷彿睡了很久,因為房間里是這樣安靜,而身側的氣息溫暖熟悉,她不想睜開眼睛,捨不得睜開眼睛。
她甚至想,如果能就這樣一直沉睡下去,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最後,床鋪終於輕微地動了動,枕在腦後的手臂被輕輕抽走。
她知道他起來了,可是她仍舊側身睡著沒動。
公寓里鋪的是木地板,她聽見他穿著拖鞋走動的聲音,腳步很輕,離開床邊,一路向著客廳去了。
她以為他要離開了,可是等了好一會兒,卻聽不見開門關門的動靜。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心頭倏地一松。似乎也是直到這時才發覺,自己方才竟然一直都在屏住呼吸。
……她竟然害怕他要離開。
可是這個念頭似乎才更加可怕,令她再也沒辦法自欺欺人地躺下去。
床頭的鬧鐘指向傍晚五點半。
原來她竟真的睡了很久。
窗外空氣中的薄暮隱約帶著絲絲涼意,睡夢裡的體溫早已經離她而去,秦歡隨手找了件衣服披上,才走到外面去。
可是到了門口,才發現顧非宸正坐在客廳的沙發里抽煙。
他果真沒有離開。他只是坐在那裡,也沒有開燈,窗帘又都閉合著,所以光線顯得有點暗,那一點猩紅的火光,就透過灰白色的煙霧明滅閃動,成了整個客廳里唯一的光亮。
而他坐在那裡,也不知坐了多久,目光微垂,彷彿正盯著那一截煙灰出神。
大概連她走出來,他都沒有注意到。
他安靜得如同一尊雕像,英俊沉默,隔著淡薄的霧,光線又這麼暗,她幾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顆心就這麼在胸腔里微微往下沉了沉,好像掉進了流沙里,終於一點一點地陷下去,下面是無底的深淵。
她彷彿有感應,知道這一刻還是來了。
比預期來得更早。
昨夜的突然失控,是否也是因為預感?
她已經辨不清這其中詭異玄妙的因果關係。她做了一整天的鴕鳥,這一整個白天,她有意無意地避開了有關昨晚失控的一切,當那是個不曾存在過的插曲。
而那麼默契的,他也絕口不再提起。
她賴著他撒嬌,她同他牽著手出去吃飯,她和他相擁入眠……或許只是因為她知道,今天過後,這些都將不可能再複製。
不但她知道,他也一定明白。
那個在她睡夢中,落在發間的吻……忽然間彷彿胸口震痛,她不得不緊緊扶著門框,千百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瞬間湧上來,令她重新有了落淚的衝動。
他卻突然轉過頭來,臉色冷靜,望向她,說:「你醒了。」
「嗯。」她點頭,有些猝不及防。
香煙還剩下小半截,他傾身將它捻熄在茶几上的骨碟中。她這兒沒有煙灰缸,這個碟子還是下午看電視時用來盛水果的。細白的骨瓷,盛著薄薄一層水,而她直到這時才注意到,原來那裡面橫七豎八地躺著好幾個煙蒂。
她不禁又看了看他,嘴唇嚅囁,聲音卻很鎮靜:「怎麼了?」
他不知從哪兒拿出一沓材料,放在茶几上:「這是你父親那間公司目前真實賬目的一小部分,以及你叔叔和他朋友私自挪用公司資金的記錄。」略停了停,才又看著她說:「可能你未必看得懂,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讓人解釋給你聽。」
「你解釋一遍就行了。」
「負資產,連續兩年虧損。正如我之前說的,已經成了空殼,或許連你叔叔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是人家眼中的一條魚。」
「能挽回嗎?」
「需要填入一大筆資金,並且需要專人接手重整。」
「你會幫忙,對不對?」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又彷彿盛著盈盈水光,「你答應過的。」
「嗯。」
「那你打算怎麼做?」
「那是我的事。」
「好。」
她點了點頭,看不出來是放心還是不放心,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這些是什麼時候拿到的?」
他多看了她兩眼,才說:「昨天。」
她不禁輕笑一下。
「我這裡沒有你的衣服。」
「沒關係。」
「也沒有新毛巾新牙刷。」
「就用你的。」
「你明天去公司不方便。」
「可以晚一點去。」
……
既然他都已經做到了自己該做的,為什麼昨天還要說那些話?為什麼還要留下來,若無其事地和她一起將這場夢繼續做下去?
她不懂。
好像這時才想起來,自己根本從來就沒有明白過他的心。
從來都沒有。
「顧非宸。」她忽然開口叫他的名字,「是不是結束了?」
坐在沙發里的男人不答話。
他似乎是想去口袋裡摸香煙,可是拿出來一看,才發現整包煙都已經抽完了。他怔了怔,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將煙盒隨意捏成一團,扔在茶几上,這才站起身來說:「你昨晚沒休息好,今天好好睡一覺。我先走了。」
他俯身去拿外套,而她仍舊站在卧室門邊,一動不動。其實她是雙腿微微發軟,不得不撐著門框才能維持住儀態。
結束了。
他離開的時候,她忍不住扭頭看了看窗外,夕陽早已經沉沒在高樓大廈之間,這個城市的黑夜開始降臨,而她才剛剛夢醒。
也不知就這樣站了多久,她才轉身走回床邊。
床鋪有些凌亂,是他睡過的痕迹。她發現自己實在無法安然面對這一切,於是迅速動手將床單、被套、枕套統統拆下來。直到將這一團東西盡數丟進洗衣機之後,她才終於脫力般撐著牆壁,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其實嚴格說起來,他們之間並沒有真正結束。
她還欠他股份沒還,而轉讓股份的最基本條件,就是必須建立婚姻關係,至於孩子……她相信他總能想到辦法解決的。
這是當初說好的,她並不打算賴賬,所以當顧非宸的律師聯繫她的時候,雙方很順利地約定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入秋後第二場雨也來了,雨勢不大,但淅淅瀝瀝,一連下了數日,始終不見停。
整個城市陷在一片灰濛里。到處都是濕的,某些地段的排水系統也出了些問題,汽車經過大大小小的水窪,總能帶起惱人的泥濘。
下午三點約在律師樓見面,秦歡到得很準時,之前電話里那位姓許的大律師開門出來親自迎接她。
今天顧非宸並不在場,只有許律師將手續所需材料準備齊全了交給她過目,又說:「秦小姐,接下來的事情我們會替您和顧先生辦妥,請儘管放心。」
顧非宸擁有一整個律師團,個個都是得力幹將、行業精英,辦理結婚手續這種小事自然不需要她再操心。
所以她只大致掃了一眼,便點頭說:「好。」
「由於您和顧先生沒有婚前財產協議,所以程序會相對簡單得多。等你們的夫妻關係成立之後,我們再來商議下一步對策,看如何將您手上的股份轉到顧先生名下。」
其實後半句才是重點,可她聽完卻不禁微微詫異:「你們沒有準備婚前協議給我簽字?」
許律師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笑著糾正她:「是的。是顧先生沒有這樣要求。」
「那如果之後我和他又離婚了呢?」
「如果離婚,屬於你們夫妻共有財產的部分,您自然可以分走一半。」
許律師說得稀鬆平常,秦歡卻不覺一驚。
分走一半的財產,那不是一筆小數目……可是顧非宸是何等精明的人,怎麼可能沒有提前考慮到這一點?
她覺得腦子有點混亂,但很快就提出來:「我需要和顧非宸商量一下。」
「顧先生一早就出差去了。」像是早就料到她會有此反應,許律師微笑了一下,「他臨走前交代,就這麼辦。如果您有任何異議,可以等他回來再說。但是手續最好儘快辦妥,因為接下來操作股份轉讓恐怕還需要費上一番工夫才行。」
她問:「我以前簽的股份受讓書,你看過了?」
「是,已經看過了。那上面規定,您必須和顧先生生下孩子,才能夠轉讓手上顧氏集團的股份。顧先生也和我交代過,讓我另想法子變通,但是我和其他同事商量過,目前還沒有找到一個妥善的處理方法。」
「哦。」秦歡低低地應一聲,發覺頭有點痛,兩側太陽穴突突地跳,似乎是沒睡好。
「那就這樣吧。」她出於禮貌勉強笑了笑,「這些就麻煩你們去辦了。」其實簽不簽婚前協議確實無所謂,等到離婚時,她自然也不會要顧非宸一分錢。
走出律師樓,她沒有搭計程車,只是沿著濕漉漉的街道一直走。
其實這裡離她住的地方很遠,一個在北一個在南,幾乎跨了整個城區,離學校也遠,但她今天請了假,原本就不打算再回學校去上班。
雨細得如同牛毛一樣,可是密密匝匝,好像要將這天地都籠罩起來。她出門時帶了雨傘,可是後來落在車上了,大概真是睡眠不夠的緣故,這幾天做事總是心不在焉。
路邊就有報亭,兼賣各種雨具。其實質量未見得好,十五元一把,大約撐兩次就報廢了。她冒雨過去,挑了一把摺疊傘,是墨綠色小碎花的傘面,今年大街上流行的清新文藝范兒。
傘骨很輕,稍稍有些短,而傘面又薄,果然只是臨時拿來應急的,連撐起來都不敢太過用力。她給了那做生意的大嬸十五元錢,把傘拿走了。
其實走得漫無目的。她向來不太認路,這附近平時又來得少,印象中只隱約記得幾座標誌建築就在附近,可是繞過幾個十字路口,卻似乎越走越偏。
難得有空載的計程車緩慢從旁邊經過,雨幕中朝她閃了閃燈。
這樣的天氣,能攔到車已經算是十分好運了,但她不想坐車,只是低著頭慢悠悠往前走。走得久了才發現有點冷,又似乎是餓了,她想,不如就近找個吃飯的地方,進去坐一坐也好。
可是吃飯的地方還沒找到,手機就響起來。
她拎著手袋,又撐著傘,實在有點不方便。最後好不容易摸出手機,也沒細看便接起來。電話里的聲音卻有點奇怪,似乎是從聽筒里傳出來,又彷彿近在咫尺。
她下意識地立刻回頭,果然就在身後十米開外的地方看到那個修長俊挺的身影,而他也正好講完最後一個字。
他打電話來,好像就只為說這句話一樣:「一個人在雨中散步,是因為太閑了嗎?」說完之後便收了線,薄唇邊露出一點笑容,似乎十分欣賞她此刻極度驚訝的表情。
「你不是出差去了?」待顧非宸走得近了,她才彷彿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剛剛回來的。」
他沒帶傘,黑色風衣被雨濡濕,肩頭儘是細小瑩白的水珠。她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也會出現在這裡,只是很自然地將雨傘交過去,遲疑了一下才跟他說:「我和律師見過面了。」
「我知道。」顧非宸接過雨傘,朝她的方向偏了偏。
這把傘又輕又小,花色繽紛,被他這樣的男人撐著倒真有些滑稽。她側頭看了看,可是笑不出來。
也許明天,也許後天,總之要不了多久,以那些律師的專業程度和敬業程度來看,她很快就會是顧家名義上的女主人,是顧非宸的妻子了。
可她甚至還沒想好接下去要怎麼辦。
兩人在外頭吃了飯,他才送她回去。
一路無言,但是氣氛很平和。只聽見計程車廣播里傳出張惠妹那平靜中蘊含著無限力量的聲音:……過了太久,沒人記得,當初那些溫柔……街邊霓虹從窗外呼嘯而過,彷彿膠片倒帶,盡數映在臉上,又匆匆退去。這一路上秦歡都在想,如今她和他到底算是什麼?前一陣子彷彿假戲真做,令她差一點就忘了真實處境。而如今見了面,雖然不再針鋒相對,不再冷嘲熱諷,可依舊讓她覺得難受。
就像這場雨,潮濕黏膩,纏纏綿綿,裹在身體上讓人舒展不開,就連心都彷彿被緊緊包裹束縛住,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終結,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嚴悅民如期回國,帶給秦歡一份禮物。是一隻卡地亞手鐲,最經典的白金款式,上面鑲著幾粒精巧的鑽石。
「很漂亮。」秦歡看過之後,重新將手鐲放回紅色的絲絨盒子里,說:「謝謝。」
「怎麼,你不喜歡?」
「喜歡。」
「我替你戴上。」
嚴悅民正準備伸手,結果卻被秦歡避開。
他不解地看了看她,而她只是勉為其難地一笑:「我戴慣手錶了,不習慣戴其他首飾。」
任誰都聽得出,這是個拙劣的理由。因為手錶錶帶夠寬,恰好能夠遮住她手腕上那道細長的舊疤痕。
嚴悅民似乎有點抱歉,說:「我忘了。」
「這沒什麼。」她彷彿鼓足了勇氣,終於抬起眼睛看著他,「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在他出國的這段時間,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瘋狂的事,就像喪失了全部理智一般。直到去機場接了他,她才如夢初醒。
不管初衷為何,她終究還是背叛了他。
「……對不起。」
原本以為嚴悅民聽完會生氣,可是等她說完了,他好半天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頭頂上方懸著一隻被藤罩罩住的燈,稀疏的光影落在那張沉默的臉上。
她把手鐲連同盒子一起推還給他:「我們就到此為止吧,希望你能原諒我。」
她拎起座位旁的手袋匆匆站起身,心裡卻不禁微微有些黯然。
這個男人,如同一束溫暖的陽光,在她日子過得最為黑暗難熬的時候照進了她的生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好,竟然可以吸引住像他這樣優秀的人。更何況,他與她的初次見面,是以她的流產住院開始的。他明知道她有那樣的過去,可還是待她耐心又包容。
她想,能最終和他結婚的女人,應當是十分幸運的。
可惜,她沒有這份運氣,也辜負了這份運氣。
她甚至並不指望他能理解她。只是出了一趟國,回來之後她就成了別人的妻子,恐怕換做誰都無法諒解吧?
彷彿是無顏以對,她急匆匆地從他身邊經過,準備離開。誰知,下一刻,手臂便被人緊緊握住。
「你等一下!」嚴悅民也跟著站起來。他的力氣很大,捏得她骨頭都在隱隱生疼。她皺了一下眉,卻沒動,他一字一頓地問,「你是說,你已經嫁給顧非宸了?」
「……是。」
「你還愛他?」他瞪向她。
「……」她動了動嘴唇,卻做不了聲。
「你說,你是不是還愛顧非宸?」嚴悅民的聲音陡然提上去,音量大得引起了周圍其他顧客的注意。
秦歡看到已經有好幾桌人轉過頭來看熱鬧了,不得不低聲說:「我們能不能別在這裡說這件事?」
嚴悅民卻不為所動,臉上似乎帶出一抹冷冷的微笑:「怕什麼?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很簡單的。」
他此刻的表情讓她感到陌生,像是一向晴朗的天空突然陰霾下來,遍布烏雲,而這樣的情形是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
她定定地看了看他,看著他的嘴唇一張一合,用一種極為奇怪的語氣問她:「那姓顧的有什麼好,讓你念念不忘?讓你們這些女人前赴後繼?除了有錢之外,他還有哪點好?」
已經有越來越多的顧客把目光投過來,她好像突然不認識他了,因為他的樣子看起來既暴戾又憤怒,眼睛里的溫和之氣早已經消失殆盡,只有那隻手越捏越緊,似乎要掐進她的骨子裡去。
她忽略了他的話,只是忍著疼,靜靜地提醒他:「你放手。別人都在看著。」
可是他充耳不聞,瞪著她又問了一遍:「顧非宸到底哪裡好!」
這時候,秦歡注意到有個男服務生正朝這邊走過來,恐怕很快事情就要越鬧越難看。其實她根本沒想過會是這樣的收場,以嚴悅民的性格,本不應該這樣才對。她不想被這些人白白看了笑話,不由得伸出手去掰他的手指,聲音壓得愈發的低,終於帶了一絲惱火:「……嚴悅民,我們出去談,好不好?」
「二位。」很快,那服務生就到了跟前,彬彬有禮的聲音插進這詭異的氣氛中,恰如一根針,刺破了鼓脹的氣球。
嚴悅民的眼神終於隨著服務生的到來而微微一動,彷彿如夢初醒,又彷彿另有打算,手指順勢就被秦歡掰開了。
剛一脫離束縛,秦歡便本能地往後退了兩步,站在對面的這個男人清了清嗓子,平靜地說:「抱歉。」
這句話卻不是對她講的。嚴悅民打發走了服務生,才重新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也就只有那麼一眼而已,緊接著便拎起椅子上的外套,大步流星地走出餐廳。
一場好戲落幕,男主角突然提前離場,觀眾們自然變得意興闌珊。只有少數好事者仍不死心,時不時扭過頭來,並不放棄對女主角的關注。
眼見嚴悅民如一陣旋風般消失,秦歡卻站在原地遲疑了片刻。她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地步,也不知他是否仍在外面等她。總之這裡是沒法再待下去了,她正舉步要走,後面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
「秦歡?!」乍聽起來既驚且喜,聲音卻十分陌生。
她回過身去,一愣之下,才發現那人竟是認識的。
「想不到真的是你。」
「嗯。」她有點尷尬,也不知剛才那一幕被他看去多少,只好勉強笑道,「錢副總,來吃飯嗎?」
錢雲龍身邊還帶著兩位朋友,笑呵呵地望著她說:「是啊,吃完了,正準備換場。你呢?我剛才看見你的朋友似乎已經走了……」
錢雲龍的聲音猶豫遮掩,也不知是不是故弄玄虛,秦歡聽了只覺得心裡一沉,果然還是被他看見了。
「我也要走了。」她答得不置可否,沖他笑了笑,「再見。」
「好好好。」錢雲龍一迭聲地應道,也是一副笑容滿面的樣子,「再見。」
等到秦歡走出餐廳,外頭早沒了嚴悅民的身影。她猜想他盛怒之下一走了之,興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
長這麼大,這是她第一次,對一個人一件事,懷有深深的負疚感,哪怕他最後與她分別的樣子著實有些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