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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5 願望

  幸好今天是周末,由於之前的體力消耗,秦歡回到房裡只玩了一會兒手機,便又忍不住睡了過去。


  等到再次醒過來時,居然已經接近中午。


  趙阿姨過來敲門,問她起床沒有,似乎還當她是小孩子,就像過去的每個周末一樣,叫她下樓吃午飯。


  她還沒完全醒過來,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又呆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起來洗漱。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打在客廳的落地窗上噼啪作響,宛如音樂一般十分清脆好聽。


  見秦歡下樓來,溫如青笑著打了個招呼,下一秒卻又仔細朝著她的臉端詳了一陣。


  秦歡不禁微微一驚,還以為顧非宸在她身上留了什麼痕迹。可剛才洗澡照鏡子的時候,分明沒有發現。


  結果溫如青說:「你今天氣色很好嘛。」


  「是嗎?」秦歡一口氣松下來,下意識地便朝客廳另一頭看去。


  顧非宸似乎剛打完電話,手機還握在手中,也正巧轉過頭來看她,倒是一臉雲淡風輕的模樣,只有嘴角似笑非笑地揚了揚。


  秦歡輕咳一聲,只能若無其事地扯謊:「可能是因為睡足了吧。」


  「你平時工作很辛苦嗎?」廚房的飯菜還沒準備好,溫如青便拉著她坐下閑聊,「我聽說學校里很有意思的,年輕人多,工作氣氛大概會比在公司里上班輕鬆許多吧。」


  「差不多,我辦公室里的同事都是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


  「那樣多好。改天等我事情忙完了,去你學校參觀一下。」


  「隨時歡迎。」


  午飯過後,溫如青邀秦歡一起逛街。


  用人們正在收拾碗筷,顧非宸站在落地窗前,看了她們一眼,說:「這麼大的雨。」


  這幾乎算是自秦歡下樓以來,他開口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其實雨勢確實太大,玻璃上已經模糊一片,彷彿一道自上而下的寬大水幕,隔絕了院落里原本美妙的景緻。


  可是秦歡望了望外頭,只想了兩秒鐘便同意了:「等我上去換件衣服。」周末在家無事可做,她不想與顧非宸四目相對,免得他又玩出什麼新花樣來。


  司機將她們送到商場的地下車庫,兩人搭了直梯上去。雖是休息日,但這樣的暴雨還是影響了商場生意,一樓珠寶櫃檯的客人寥寥無幾。


  溫如青一邊在各個檯面漫不經心地瀏覽,一邊與秦歡聊天。


  她是健談的人,性格又豪爽,有時候甚至像個男孩子,嘻嘻哈哈口無遮攔。秦歡與她接觸的時間越久,便越覺得她的個性與嫵媚的外表極不相稱。


  可到底總是女人。夢露就說過,鑽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這一點在溫如青的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


  她似乎特別鍾愛這種珠寶,並且對此頗有研究。從切工到火彩,從鑲嵌類型到純凈度,專業知識幾乎比櫃員還要豐富。


  溫如青試戴了幾款手鐲,又讓人拿出戒指來試。


  她的手指纖細修長,十分漂亮,璀璨的鑽石套在中指上,射燈之下簡直流光溢彩。最後選中一隻兩克拉的,她偏過頭問:「好看嗎?」


  秦歡笑道:「不錯。」


  「那就要這隻了。」


  刷完卡,秦歡才說:「你經常給自己買鑽戒?」


  「對呀。沒有男人的時候,只能自己對自己好。」說到這裡溫如青似乎才發現,「咦,好像你很少戴首飾?」


  秦歡十指上空空蕩蕩,腕間也只有一塊手錶而已。


  「嗯,不習慣。」


  「你別看我這麼愛珠寶,但和一個人比起來,我這種程度根本算不上什麼。」溫如青突然說。


  「誰?」


  「顧非宸的母親。」


  秦歡不禁有些愕然。


  其實她從未聽顧非宸主動提及過自己的母親,只是隱約知道在他幼年的時候,顧懷山的元配妻子就已經去世了,之後顧懷山也並沒有再娶。


  哪怕在她與顧非宸關係最好的時候,她也沒有多問過半句。她自認為體貼,逝者已矣,總不想提及他的傷心事。況且那段時間是那樣的甜蜜,而她終究有一點小小的自私和天真,只希望生活里都是歡聲笑語。


  她也曾見過一張顧非宸母親的照片。


  大約還是很年輕的時候,黑白照片,被放大了擺在書架上。當真是傾國傾城的絕色麗人,尤其一雙美目顧盼流轉,風華絕代。看得出來,顧非宸遺傳了他母親最好的優點,只是眉目更見疏離冷淡。而他的母親,至少照片上笑得極為溫暖,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美麗。


  「你見過他的母親?」秦歡忍不住問溫如青。


  「當然沒有。這些我也是聽長輩們說起的。聽說當年顧家的女主人非常喜歡收藏珠寶首飾,甚至一度到了痴迷的地步,每年輾轉於各大拍賣場所,凡是她看中的東西,不惜重金也要收入囊中。她擁有的那些倘若拿出來,足夠開一個小型展覽會了。曾有一年城中舉辦慈善活動,光她私人就捐出十餘件首飾,偏偏每一樣都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引得其他貴婦們爭相競拍,據說當時場面極為熱鬧轟動。」


  大概也是因為這樣,這個故事才漸漸流傳開來。到後來溫如青長大了,與商圈中一眾長輩們接觸時,偶爾便能聽到此類逸事。


  人老了總愛追憶往昔。在這些長輩的眼中,顧懷山的妻子像一個不老的傳說,因為樣貌美艷,又有如此奢侈的愛好,早年香消玉殞的結局便更令人欷歔不已。


  說完這些,溫如青似乎也有些感慨:「如果一個女人的精神世界足夠充實,又怎麼會對那些冰冷冷的死物如此迷戀呢?聽說曾經有那麼兩三年的時間,她除了奔赴世界各地參加拍賣會之外,幾乎什麼事都不做,連家也回得少。」


  秦歡不禁愣了愣:「她和乾爹……我是說,她和她丈夫的感情生活不好嗎?」


  溫如青用一種疑惑的眼神瞧了瞧她,說:「你一直住在他們家,對這些事情都不了解?」


  「我住進來的時候,顧非宸的母親已經去世很久了。家裡也沒人提過她,而我平時也很少接觸外面的人。」


  「那怪不得了。」溫如青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告訴她,「聽說不好。」


  簡單的四個字,已經足以解釋一切。


  豪門少婦,寂寥人生,只能用近乎變態般的物質追求填補精神上的空白。


  可是關於這些,秦歡根本無從想象。


  她眼中的顧懷山,溫文爾雅,平易近人,甚至算得上是一個十分體貼的男人。他對她都那樣好,又有什麼理由會對自己的妻子不好呢?

  彷彿是心中忽然一動,她忍不住問溫如青:「那她是因為什麼去世的?」


  「藥物中毒。」溫如青停了停,補充道,「當時顧家給出的說法是這個。」


  這天她們一直逛到傍晚才回家。


  秦歡先上樓洗了個澡,結果在浴室里接到內線電話。


  這部電話已經很久沒有響過了,她其實已經猜到是誰打來的。果然,一接起來,便有清冽的男聲從聽筒里傳過來:「下午出去買了什麼?」


  「幾件衣服。」她一邊撥弄著浴缸里的水花,一邊說。


  「現在在幹嗎?」


  「洗澡。」


  「洗完跟我出去一趟。」


  「做什麼?」


  「吃飯。」


  「好吧。」她很快就從浴缸里出來,換完衣服下樓,才發現顧非宸已經等在客廳里。


  趙阿姨見他們二人一起出門,先是有點吃驚,旋即笑容就堆了滿臉,送到門廊上還不忘連聲叮囑:「路上小心。」


  「又要去應酬?」到了車上,秦歡忍不住問。


  其實問完她就後悔了。不應該關心的,反正只是大家共同做戲罷了。十五天,不,轉眼就只剩下十四天了,倘若到時候抽離不出來,自己又將何去何從?

  外頭是瓢潑大雨,連路燈的光亮都彷彿被遮蔽了大半,車廂里顯得尤為昏暗。


  顧非宸的側臉隱在暗處,似乎輕笑了一下:「不是,只是和公司幾個董事吃飯。」


  「那為什麼叫我參加?」


  「因為我想帶你去。」


  他說得十分隨意,一邊說一邊牽過她的手。其實他的手指一貫有些涼,那樣的溫度貼在她的手背上,讓她下意識地回握過去。


  因為天氣的關係,路上有些堵,開到市區的時候還遇上一起交通事故,車子陷在長長的車陣上緩慢挪移。


  其間顧非宸打了個電話,大約是給秘書的,讓她交代參加飯局的人,自己會晚一點到。


  車子停停走走,好半天都開不起來,秦歡都有些不耐煩了,卻發現身旁的男人今晚似乎十分放鬆,掛了電話之後又伸手過來撩起她的一縷髮絲,漫不經心地在自己指間緩緩纏繞。


  她忍不住故意問他:「好玩嗎?」


  「嗯?」他轉過來,薄唇微微上揚,眼睛在雨夜的昏暗中顯得明亮攝人,慢悠悠地說,「還不錯。但我覺得另一樣事情更好玩。」說著便攬過她,不由分說地吻在她的唇上。


  他力氣不大,但動作快,所以她被他平白親了一口,反應過來之後不禁又驚又羞,推開他朝著前面示意了一下。他不以為意,連眼皮都沒抬,只是騰出另一隻手來,摁下座位旁邊的電動按鈕。


  隔板升起來,他看著她,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現在可不可以繼續了?」


  或許應該是從今天早上開始的,他的笑容忽然間就多了起來,連她都覺得詫異。她被他的氣息環繞,看著他的眼睛,那裡面彷彿有漫天星光,一一墜落入海。這大約就是他們最好的時候,也只有最好的時候,他才會露出這樣的一面。


  時光彷彿真的倒流了。


  她像是中了魔障,連象徵性的反抗都忘記了,只是輕輕眨了眨眼睛,笑著低聲應允:「……好。」


  如果這是一場夢,就此沉淪共醉。


  因為堵車,他們遲到了半個多小時。其餘眾人都在等著顧非宸來開席,這時見他與秦歡攜手出現,似乎都很吃驚。


  這些董事中,秦歡倒是認識大半。因為當年顧懷山在世時,這些元老們偶爾會上顧家閑坐,與顧懷山閑聊,有時候則是相約一起去釣魚。


  她也跟著去過一回,是在深山的水庫里,她在半路上就睡著了,後來到了水庫仍舊精神不振,烈日底下只覺得昏昏欲睡。於是有人主動幫她套魚餌支釣竿,又移了一把遮陽傘給她,細心的程度讓她很是印象深刻。


  所以今晚的飯局上,她一眼就認出那人來。而錢雲龍也似乎一眼就認出了她,笑呵呵地打了聲招呼:「秦歡,好久不見了啊。」


  秦歡笑了笑。她原以為顧非宸會問,結果轉過頭只見顧非宸正與另一位頭髮花白的董事小聲交談,大約是在討論什麼重要的事情,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這邊。


  等到飯局結束了,兩人回到家中,顧非宸才問:「你和錢雲龍認識?」


  他問得很隨意,眼睛還盯在電腦屏幕上看紐約股市,所以她先是一愣,然後才稀鬆平常地說:「只見過一面,還是好多年前了。」


  「是嗎?」他不置可否地應了聲,丟下滑鼠走到床邊來。


  她已經換了睡衣,正半靠在床頭翻雜誌,他從另一邊躺下,手臂自然伸向她頸后。


  「我們去度假吧。」她忽然提議。


  其實只是心血來潮,因為雜誌上有幾幅插頁,拍攝的是太平洋某個海島的景觀,藍天碧水,從空中俯拍下去,小島仿如一顆明珠,嵌在如畫的風景里。


  「你想去?」


  「嗯,很漂亮。」


  「那我明天安排一下。」


  答應得這樣爽快!她不禁轉頭看他:「你公司的事怎麼辦?」晚上吃飯的時候,似乎聽說顧氏正有一個新的地產項目準備開發,這個時候應該忙得人仰馬翻才對。


  「總能抽出時間來的。」顧非宸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這個問題。


  她將目光重新移回到雜誌上,又翻了幾頁,才終於忍不住說:「你現在比以前對我更好。」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但一說完就後悔了。不是講好了要好好相處的嗎,為什麼又要提起以前的事?

  只剩下十來天而已,而時間過得那麼快。


  幸好顧非宸並沒有接話,只是攬在她肩頭的那隻手微微緊了緊。她知道自己破壞了氣氛,便有點意興闌珊地放下雜誌,側了個身,背對著他睡下了。


  結果到了周一的下午,她果然接到顧非宸秘書打來的電話,請她查看郵箱。


  她打開電腦,下載了附件,發現上面竟是幾個精心挑選的旅遊地點和行程安排,這份文檔做得十分詳盡,甚至還配了大量圖片。


  她的手指定在滑鼠上,過了好一會兒才關掉文檔。


  其實這真是她的願望,曾經她是多希望能和顧非宸一起出去玩一趟,而且越遠越好,南極的極光、企鵝,又或者到埃及沙漠里,看一看人類古老的文明。


  只有他們兩個人。


  可是總沒能成行。他太忙了,而她和他的緣分實在太短淺。


  看來如今他是真的打算將過去未做完的事繼續做下去。


  她不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這一切都是他主動發起的,他給她這樣滋味甜美的酒,難道他不知道,哪怕這酒里藏著見血封喉的劇毒,也會讓她甘之如飴,自願飲下?

  最後她拿起電話,直接給顧非宸撥過去:「我不想出國旅遊了。」


  他正在辦公室里見客人,所以語言簡潔:「好,我知道了。」


  見他掛了電話,端坐在沙發上的客人才笑著繼續剛才的話題:「聽說顧總好事將近,準備何時舉辦婚禮?」


  顧非宸一笑:「這是哪來的傳言?」


  「咱們的圈子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已經有好多人見過你帶著同一個女性朋友公開露面了。這難道不算是預先宣告?」


  顧非宸不置可否地站起身,拿筆在便簽紙上寫了個名字,交給對方:「這個人,恐怕要麻煩你幫我查一查他的底,要儘快。」


  「這人……他常年都在國外混著,專干騙人的勾當,而且這兩年膽子越來越大,聽說最近又釣到條大魚。」


  「我知道。」


  「怎麼?他這次招惹到你了?」


  「算是吧。」顧非宸不冷不熱地笑了笑。


  「那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你等我回信。」


  「好。」他想了想,才又說,「十天之內,可以嗎?」


  「我盡量吧!」


  送走客人,顧非宸坐進椅子里,捏了捏眉心想:其實還有十二天。


  他曾經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了,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與秦歡像現在這樣相處。每天早上醒來看見她的臉,她的發梢柔順馨香,隨意纏繞在他的指間,滑得彷彿絲緞。她的身體也一樣,柔軟溫暖,與他貼合的時候就像一條靈活的小蛇,直溜溜地竄進他的心口裡去。


  為什麼世上會有這樣一個女人?

  他抱著她,居然會有失而復得的喜悅。哪怕明知道時光那樣短暫,明知道只是自己騙自己,他卻甘願做著這樣愚蠢的事。


  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拿得起卻未必放得下。


  他平時的睡眠時間本來就少,每每半夜裡醒過來,便總會看見她安靜的睡顏。呼吸勻細悠長,半蜷在自己懷裡,像個孩子似的。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能依稀看到一點點她當年的影子。


  這些年她變得太多,有時候甚至都會令他感到陌生。彷彿褪去一身柔軟,武裝上了堅硬鋒利的刺,時時刻刻警惕著他,防備著他。


  所以他根本沒有想過,自己終有一天還能這樣擁著她入眠。


  這幾天,她簡直柔得像水一般,就連眼睛里都彷彿盛著水光,瀲灧動人,直射到人心裡去。令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親吻她,從額頭開始,遍及全身。


  可唯獨只有一個地方,他小心地避過了。


  那條猙獰盤踞在白玉般皓腕上的淺粉色疤痕,即使在深沉的黑夜裡也是那樣的刺目。


  每當他扣住她的手腕,將她反壓在床上時,總會下意識地拿指腹輕輕摩挲它。


  大約是幾年前了,她怒氣沖沖地跑來質問他,是否將她拿去與人交換了商業利益。


  他靜靜看著她,這才發現她已經出落得美麗無比,甚至比她那社交名媛的母親還要美,哪怕是在盛怒之下,也有一種火焰般灼人的力量。


  她母親曾經艷名遠播,後來哪怕嫁作人婦,也依舊有本事讓其他有婦之夫神魂顛倒。而她顯然更勝一籌,怪不得,就連歐陽遠那樣閱人無數的公子哥兒都會為之驚艷傾倒。


  歐陽遠與他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那一次卻特意來找他,誠懇地請他從中牽線,介紹認識。


  他只考慮了一天,就答應了。


  其實是真的想讓她離開自己的身邊,免得她總像一條小蛇,冷不丁就往他心裡鑽。


  可是沒有料到,最終會是那樣收場。


  當她終於冷靜下來之後,用一種近乎絕望的眼神定定地望著他,又彷彿不敢相信,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她沒再多說什麼,轉身離開了。


  第二天,他才接到家裡的電話。當他從公司飛車趕到醫院時,她已經從急救室里出來了,左手手腕上包著雪白的紗布,可她的手卻似乎比紗布還要白。


  那種慘白讓他覺得心驚。


  而她只是木然地將目光轉向他,在他的臉上停留了短短的一秒鐘,便閉上了眼睛。


  大約就是從那一刻起,他隱隱知道,他和她之間徹底結束了。


  那個喜歡撒嬌、耍無賴,但多半時候又對他十分順從的小姑娘,最終用了一種近乎決絕的激烈,向他表達了自己的最後一絲情感。然後,一切隨著熊熊烈火焚燒殆盡,終於化作一團死灰。


  他本該算是如願以償的,因為他不能再去愛她了,結束未必不是件好事。


  可是他卻忽然想起了另一個女人。


  除了秦歡之外,另一個在他面前輕生的女人。而那個時候,他只有八歲。


  ……


  有節奏的敲門聲將辦公桌后的男人驚醒過來。


  他放下抵在眉心的手,站起身來穿好外套。助理已經等在門外,見到他出來,說:「顧總,待會兒談判需要的材料已經準備好了。」


  他微一點頭,目光沉穩:「走吧。」


  深夜,秦歡幾乎都快要睡著了,才突然接到電話。


  「睡了沒有?」


  她還有點迷糊,低低地「唔」了一聲,才問:「……你還沒回來嗎?」


  「回來了。你過來,還是我過去?」


  顧非宸顯然已經回到自己房間里了。她聞言便坐起來,說:「還是我去你那兒吧。」


  她看了看時間,剛過零點,想必用人們都睡下了。所以她連外袍都沒披,直接穿著弔帶睡裙穿過走廊,溜進盡頭的主卧。


  經過一場秋雨的洗禮,這個城市的氣溫終於降了下來。到了晚上,已經能夠感覺到絲絲涼意。每年的這段時間,家裡的中央空調都會被關閉,因為顧懷山生前格外喜歡秋季,所以入秋之後,一直到初冬來臨之前,他都要求家中享受自然空氣。這幾乎已經成為一個傳統,這麼多年延續下來,大家也都習慣了。


  見到秦歡穿著單薄地跑進來,顧非宸不免微一皺眉,一把攬過她,問:「不冷?」


  她連拖鞋都沒穿,就這麼光腳踩在地毯上。其實是真的有點冷,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隱隱生寒。她索性依在他懷裡,瑟縮了一下,帶著點鼻音:「冷。」


  話音剛落,下一秒,整個人便騰空而起。


  她只來得及驚呼一聲,雙手順勢摟住顧非宸的後頸,任由他打橫抱著自己,放進被子里。


  「傳說中的公主抱?」她眨了眨眼睛開起玩笑來,卻仍舊揪住他的衣襟不肯撒手,那上面的氣息和溫度簡直讓她捨不得離開。


  「又不是沒試過。」他有點好笑地撥了撥她眼前的劉海,「剛才睡著了?」


  「嗯,誰叫你這麼晚。」


  「那我去洗澡。」


  「其實可以不用洗,我不介意的。」


  她今夜的心情似乎特別好,此刻就像只小貓一樣慵懶地撒著嬌,嫣紅的唇瓣微抿,一雙烏沉沉的眼睛輕輕眯起來,眼角蘊著絲絲縷縷的光,天真中混著風情,煞是動人。


  顧非宸單膝跪在床沿,居高臨下地看她片刻,便答應說:「好。」


  幾天之後,秦歡接到邀請,讓她周末隨同顧非宸一起去鄰市泡溫泉。


  邀請她的就是上一回一起吃飯的官太太,顯然對她印象極好,讓顧非宸將電話轉交給她,熱情地說:「……你一定要和小顧一起來。到時候我會帶幾個女朋友介紹你們認識。到了那邊,他們男人聊天打牌怪無聊的,我們女人就自己玩自己的。」末了又問,「你喜歡吃什麼,我提前叮囑山莊那邊準備。」


  盛意拳拳,秦歡不好意思拒絕,只好在私底下問顧非宸:「我和她們接觸,沒什麼問題吧?」


  「沒關係。」顧非宸說,「你放心玩就是了。」


  周末上午出發,驅車四個多小時才抵達目的地。


  因為溫泉在大山裡,中途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儘是盤山公路。待到下車時,秦歡已覺得雙腿發軟,頭昏眼花。


  不過這裡的景色實在是優美,被鬱鬱蔥蔥的樹林環繞,放眼過去滿目深綠,只在山頂辟出一大塊地來,建了溫泉山莊。庄內也是林蔭道,曲徑通幽,空氣清新得令人忍不住要深深呼吸。


  秦歡這兩年在城市裡待慣了,倒是很少有機會出來走動,像這般大自然的風光更是極少接觸。大約是看出她高興,顧非宸攬在她腰間的手微微緊了緊,提醒她:「衣服帶夠了沒有?」


  即使是正午,山上仍有涼意。她穿了件薄外套,倒不覺得冷,一邊呼吸新鮮空氣,一邊心不在焉地應:「嗯。」


  顧非宸越發覺得好笑,她這副樣子還真像被放出籠子的鳥雀,如今終於回歸山林,連眼睛都興奮得發亮。


  吃過午飯,那鄭姓官員招呼幾位同來的男士一起打牌,鄭太太則挽了秦歡的手,輕快地說:「走,我們到前廳去坐。」


  鄭太太果然帶了三個女性朋友同來,大概都是她的親戚,秦歡聽見其中最年輕的一位喊鄭太太作「姨媽」。


  其實鄭太太看上去年齡也不算太大,又或者是保養得宜,所以並不顯歲數。結果在聊天中,鄭太太主動笑道:「真是歲月不饒人,想當年我在阿玫這個年紀的時候,才剛剛認識我們家老鄭,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兒呢,可這一晃眼,外甥女都這麼大了。」


  阿玫就是那個年輕女孩子,笑起來甜甜的,有兩個酒窩,看上去十分和氣。


  因為年齡相仿,阿玫便與秦歡聊得最多。看起來鄭太太一家都是同樣脾氣,直爽風趣,只一個下午的時間,秦歡就已經將阿玫的大致情況了解得差不多了。


  阿玫還是在讀研究生,比她小三歲。


  可是阿玫悄聲告訴她:「我家裡最近一直逼著我去相親,可苦惱死我了。剛才吃飯時,有個男人不知你注意到沒有,就是戴黑框眼鏡的那個,又瘦又高的。這次我姨丈特意帶他來,打算介紹給我認識。」


  秦歡對那位黑框眼鏡先生印象不深,只隱約記得飯桌上有人講他是海歸,目前在某機關單位工作。


  她不由笑問:「那你對他感覺如何?」


  「什麼感覺呀!」阿玫孩子氣地皺皺鼻子,「我最煩相親了,連多看他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可我家人偏偏一副急著讓我出嫁的樣子,好像我沒人要似的。」


  兩人正說著,那邊鄭太太已經出聲招呼:「大家去換身衣服,咱們去溫泉那邊,邊泡邊聊。」


  進到池子里,鄭太太靠在池邊沖秦歡招招手,待秦歡貼近了,才笑著問:「覺得這裡怎麼樣?」


  秦歡由衷道:「很好。我已經好久沒感受過這麼好的空氣了。」


  「你喜歡就好。其實我還知道幾個好去處,等你和小顧蜜月時,我可以推薦給你們做個參考。可比那些人擠人的著名旅遊景點強百倍。」


  提到結婚,秦歡不禁沉默地笑了一下,正不知該如何接話,恰好阿玫也換好泳裝過來,靠著她又是唧唧喳喳一陣閑聊,總算將這個尷尬的話題給岔開了。


  晚飯過後,照例是牌局。


  秦歡閑著無聊,便在旁邊看了一會兒。這才知道原來他們玩得極大,就連這山莊的老闆也出來湊了一角,鈔票進出跟流水似的。


  等到夜裡他們的牌局終於散了,她才忍不住小聲感慨:「原來你的生活這麼腐敗糜爛。」


  她與顧非宸自然是住一間房,卻是原始木屋風格,獨樓獨棟,不用擔心隔牆有耳,悄悄話被人聽去。


  顧非宸淡笑一聲:「偶爾而已。平時你哪裡見過我這樣了?」


  她卻不依不饒:「我聽說像你們這種玩法,通常贏一局都是滿場派錢的。」


  「派給誰?」


  「小姐唄。」


  顧非宸似乎啼笑皆非,挑了挑眉峰:「哪裡來的小姐?」


  「只是今天恰好沒有罷了。」她伸出手指,戳在他的胸口上,「在其他場合呢?有沒有小姐?」


  「沒有。」他狐疑地看向她,「這些都是你聽誰講的?」


  「書上看來的。」


  「什麼書?」


  她咬了咬嘴唇,不太情願地承認:「言情小說。」


  果然,顧非宸聞言大笑出聲。其實他笑起來的樣子十分好看,薄唇上揚,眉飛入鬢,狹長深亮的眼睛微微眯起來,鋒銳的光芒在一瞬間被削弱許多。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嘴角邊還掛著笑,似乎是在取笑她:「想不到你也看那些書。那些都是騙人的。」


  「也許是你在騙我呢。」她也覺得不好意思,悻悻然抽出手,自顧自地去刷牙洗漱,不再答理他。


  等她收拾完了回來,才又想起一件事:「你和鄭家很熟嗎?」


  「算是吧。」顧非宸正倚在床頭看晚間新聞,抬了抬眼,反問,「怎麼了?」


  「我看鄭太太十分喜歡你似的。」


  「嗯。她原本想將外甥女介紹給我。」


  他答得十分隨意,卻令她有些吃驚:「阿玫?」


  「嗯?我不太記得那女孩兒的名字了,事實上以前也沒見過面。」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沒和人家見面?」她也發覺自己今天的問題出奇地多。


  果然,顧非宸換了個姿勢,連新聞都不看了,只是側過身來盯著她看了半晌,才似笑非笑道:「難道你吃醋?」


  她動了動嘴唇,似乎好半天才想起來要翻臉。


  於是她真的把臉沉下來,挑眉反問:「我有必要吃醋嗎?」


  顧非宸卻還是那副表情,半笑道:「那要問你自己了。」


  簡直看著讓人生氣。她都不知道他哪裡來的這樣的自信,憑什麼認為她會為了一個小丫頭吃醋?


  第二天再見到阿玫,她主動上前打招呼。


  「秦歡姐!」阿玫笑意盈盈地挽了她的手。


  她轉過頭,朝不遠處看去,她知道顧非宸就在那兒。果然,兩人的視線對了個正著,彷彿是為了證明什麼似的,她沖他揚了揚眉毛,然後便同阿玫一道親密地走開了。


  因為晚上才下山,這一整個白天都沒什麼事可做。幾個男人聚在一起,除了打牌,便是聊正經事,從政治聊到金融,內容無一不枯燥。


  阿玫挽著秦歡四處閑逛,才發現這山莊佔地面積其實非常大,光是溫泉就有十數個之多。在山莊的最後頭,還有一個小型農莊,養了一些土雞土鴨。


  兩個人都是自小在城市裡出生長大的,連雞下蛋都沒見過。這時看到不免覺得稀奇,阿玫恰好走得累了,便找了個石階坐下來,捶著小腿說:「歇一會兒吧。」


  前面就是水塘,塘邊搭了鴨棚。這會兒正是下午,鴨子們都出來散步,在塘里嬉水,有幾隻還撲棱著翅膀,從水面上低低掠過,遠遠看去,就是一片灰褐色的影子。


  阿玫問:「秦歡姐,聽說你快結婚了?」


  秦歡正拿出手機來看時間,這時不由得微微一怔,才含混不清地應了聲。


  「我好奇的是,結婚之前都必須先訂婚嗎?」


  「不一定,看個人喜好。」秦歡淡淡地說。


  「那你們呢?」阿玫的眼睛在陽光下顯得烏黑透亮,「你和顧總是什麼時候訂的婚?」


  四年前。


  秦歡在心裡默默回答。


  恐怕也沒有多少人會像他們這樣,四年前訂婚,直到四年後,仍舊掛著未婚夫妻的名頭。


  那還是顧懷山在世的時候。


  她往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刀,徹底驚動了遠在國外療養的顧家家長。其實那一刀並不深,因為她終究還是個膽小鬼,捨不得死,也不敢死。她那麼怕痛,平時生理期的痛都讓她受不了了,更何況要在自己的身上劃上一刀呢?

  所以,那一下,沒有真正要了她的命。可她還是覺得,從那一刻開始,自己似乎真的已經死了。


  血流了一地,回想起來仍舊觸目驚心。趙阿姨及時發現了她,連忙送她去醫院急救,後來顧非宸也來了。她明明看到了他,但已經提不起任何力氣對他說一句話。其實她想讓他走,可是她連動一動嘴唇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這樣完了。


  她甚至覺得,自己的一生其實已經結束了。


  他可以不愛她,可以不要她,可他怎麼能夠親手把她送入別人的懷抱?一塊土地,又或許還有別的什麼東西?他怎麼可以因為這些,就把她硬生生送到別人手上?


  這個男人是鐵石心腸嗎?

  她真想剖開他的胸膛看一看。可最終,她也只是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現在想來,當時是多麼的傻。真是又傻又天真。倘若他真的已經不愛她,那麼她的死活又有什麼意義呢?


  況且,鬧出那樣大的陣仗來,竟然驚動了乾爹。老人家尚在病中,立刻買了機票飛回來。見到她后,第一句話便是:「找律師,我要修改遺囑。」


  其實她那段時間過得渾渾噩噩,不關心外界的事,連神思都很恍惚,所以始終不清楚那份遺囑到底改了沒改。只是等她好了,顧懷山才宣布:「顧非宸和秦歡訂婚,明天就讓人動手準備。」


  老爺子說一不二,在顧家沒人敢反駁他的意思。


  她記得當時顧非宸也在場,他卻只是低垂著眉眼,平淡地說:「知道了。」


  她簡直懷疑自己還在夢裡。


  不然他怎麼會答應?

  他竟然答應了!連一個「不」字都沒有說。


  她覺得可笑極了,他明明已經不愛她了,甚至這一年以來,他跟她說過的話屈指可數。可他居然還要和她訂婚?!


  她笑不出來,只是木然地說:「我不要。」


  「秦歡。」老爺子鄭重其事地叫她的名字,「這件事由我做主,誰也不準反對。」


  她卻還是說:「我不要。」


  「你連乾爹的話都不聽了?」老人的聲音里終於透出一絲疲憊。


  她抬起眼睛,似乎直到這時才發現,乾爹原來已經這樣老了,面色蠟黃、氣色衰敗,連一貫銳利的眼神也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筋疲力盡般的混濁。


  她心中忽地升起濃濃的負疚感。倘若不是為了她,又怎會煩勞他老人家千里迢迢來回奔波?

  他明明是在國外養病的,如今卻為了她……顧懷山動了真怒,顯然有些氣力不繼,在家庭醫生的勸阻下,好不容易才肯回房間休息。


  臨走時又看了看她,說:「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你們誰再敢有意見,就是嫌我活得太長了。」


  她不再做聲,只是木然地坐在那裡。


  下午的日光一寸一寸從落地窗前移過,彷彿過了很久,她才意識到顧非宸也沒走。因為地上有他的影子,也被越拉越長,一寸一寸,緩慢地向著她的方向延伸。


  她有點困難地抬起頭,果然見他仍站在那裡,手裡燃了支香煙,已經抽掉大半。這似乎是她頭一回見他抽煙抽得這樣凶,煙灰積了長長一段,他都沒有伸手去彈。


  「……怎麼辦?」她恍惚間好像聽見自己這樣問。可是聲音太小,喃喃如蚊蚋,就連自己都聽不清。


  他站在落地窗前沒回頭,修長挺拔的背影逆著光,好像離她有千萬里那麼遠。


  其實自從她出院之後,這還是她第一次同他講話。


  地上的影子仍在向她腳下拉長,她不由自主地向後縮了縮,身上沒什麼力氣,但到底還是撐著椅背站起來了。


  在她轉身上樓的時候,才聽到他的聲音:「我不想真的氣死我父親。」


  她緊緊抓著樓梯扶手,閉了閉眼睛,都不知道忽然從哪裡來的力氣,竟能讓自己挑起嘴角笑出來。


  她明白了。


  這個自己曾經最美麗的願望,卻以一種最不堪的方式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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