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誘惑
幾個同事都在等她,秦歡迅速鎖好門下樓。都是年輕教師,其中有兩位還是大學剛畢業的實習生。一群人熱熱鬧鬧地邊聊邊走,講學校里最近發生的趣事,一直走到學校後門,才有人突然腳步一頓,微微「咦」了聲,說:「秦歡,那車是在等你嗎?」
秦歡聞言望去,可不正是早上送她上班的那輛嘛。此刻正安靜地停在路邊,一個男人站在車旁,也正朝她看過來。
大約是因為顧非宸最近接送她的次數比較多,有好幾次都被相熟的同事看見了。他的車又扎眼,每回都大剌剌地停在人來人往最密集的地方。學校里年輕人多,懂車的人也多,時間長了便被人家記住,還三番五次地向秦歡打聽,妄圖套出點花邊新聞或勁爆八卦來。
小劉將剩下的半截香煙掐滅了,主動走上前來,對秦歡微一點頭,說:「可以走了嗎?」
他這副樣子倒有些像顧非宸的那些保鏢們,表情嚴肅刻板,就連語調也像波瀾不驚的海面,沒有一絲起伏,只差再往鼻樑上架上一副深黑墨鏡了。
秦歡著實有點尷尬,因為根本沒想到他居然會在這裡等著。左右都是同事,她只好裝糊塗,聲音低低地:「我要請人吃飯。」
小劉繼續嚴肅地說:「那我送你們過去。」
其實他們訂的餐廳倒還真離學校有點遠,這個時候打車又不方便。幾個同事一見有免費司機,又是難得一見的豪車,頓時一臉期待地望著秦歡。甚至有位男同事還打趣說:「讓我們也沾沾光嘛,別小氣。」
簡直就是「腹背受敵」,最後秦歡騎虎難下,只好點頭:「好吧。」
一行五人,坐進去倒也不顯得擠。
幸好是到了餐廳里,才有人八卦起來:「車主人和你什麼關係,快快從實招來!」
秦歡往落地窗外望去,天色已經擦黑,夕陽沉入高樓大廈之間,四處變得灰濛濛一片。外頭就是停車場,人和車都還靜悄悄地候在原地,大有一副今日非要接她回去不可的架勢。
她開始頭疼了,不禁用手指按住額角說:「一個親戚。」
結果另一位女同事立刻接話道:「我有一次見過他哦。」那個「他」自然是指顧非宸:「非常英俊,是我這輩子見過長得最好看的男性。」
「你就發花痴吧!」坐在她旁邊的男同事毫不留情地評價。
「我懶得和你說。不信你們可以問問當事人。喏,秦歡,你自己來說,那車的主人是不是像我形容的那樣?」
「算是吧。」現在連額角的青筋都開始突突跳動了,秦歡喝了口茶水,才勉強壓了壓。
可是接下來的這一餐飯,因為她總惦記著外頭的小劉,終究吃得心不在焉。
晚飯結束后,大家在店門口便散了。
昏暗中,只見某個位置車燈一閃。秦歡自知躲不過,只好皺著眉頭走過去。
「顧非宸今天不需要你嗎?」坐進車裡,她沉著臉問,「你怎麼這樣閑。」
可是開車的人根本不答話,徑直載著她出了市區。
其實晚上秦歡喝了一點酒,加上心情不佳,在封閉的車廂里悶了一會兒居然有了醉意。她把車窗降下來,外頭空氣里還有餘暑未消,帶著熱氣的風呼啦啦一下子灌進來,卻讓她更覺得胸口煩悶。
「喝完酒不應該吹風。」小劉終於開口說。
她靠在座椅里,斜眼睨過去,嘲諷道:「我還以為你又變成啞巴了。和你老闆待久了,你也被傳染上了他的脾氣。」
小劉在昏沉的光線中似乎低低地「唔」了一聲。因為沒人再講話,車廂里很快便又重新安靜下來。秦歡漸漸感到眼皮發沉,思維也有些混沌,不大聽從自己的使喚。所以,她明明知道車子正開向哪裡,心裡其實不大情願,但嘴巴和聲音卻好像不受控制一般,好半天也沒表示出反對。
最後車子進了院門,隔著長長的行車道,老遠便能看見有人站在前門門廊上迎接。一樓客廳里燈火通明,二樓則只有書房的窗戶透出光亮。
這時趙阿姨已經迎上來了,輕聲說:「回來了。」
一瞬間,秦歡竟然有了某種錯覺。恍惚以為還是若干年前,她從學校下課回來,也是這般情景,趙阿姨等在門口,接過她的書包,笑眯眯地說:「回來啦。」一邊將她讓進屋裡,一邊叮囑廚房準備開飯。
她把這裡當做自己的家,幾乎每天放學都心情愉悅,不僅僅是因為家裡溫暖舒適,更因為這裡還有她愛著的人。
她曾經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幸運,還未結婚,便能和愛人光明正大地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了。
每天早晨一起吃早餐的時光是她最喜歡的,可由於顧懷山有時候也在家,她和顧非宸總不方便明目張胆,於是她便喜歡在桌子下面搞許多小動作。比如拿腳去蹭蹭他的腿,又或者一隻手鑽在桌底下,惡作劇般地輕輕去掐他。
而顧非宸居然定力非常好,看似專心致志地用著早餐,俊美的眉目低垂,眼觀鼻,鼻觀心,動作從容不迫,一副十足的優雅做派。
一直要等到出了門上了車,他才會一把攬過她。劍眉星目,隔得這樣近,她幾乎能看見他眼中自己清晰的倒影。他還未動手,她已忍不住先笑著求饒:「對不起,我錯了……」可是他才不理會,伸出手捏她的臉,揚揚眉問:「剛才玩得高興嗎?」
他似乎很喜歡捏她,有一陣子她照完鏡子便愁眉苦臉地控訴:「你看你,我的臉都被你捏腫啦!」其實她是真的胖了,所謂心寬體胖,因為那段日子實在太舒心。
再後來,當有一天她站在二樓的窗邊,看著另一個女人跟著他一同坐進車裡的時候,她忽然想:他會不會也對她做同樣親昵的動作?
趙阿姨端了一碗清心去火的蓮子羹來,叮囑秦歡:「剛溫好的,快點喝了。」似乎這時才察覺到異樣,又仔細端詳了一番,才問:「你晚上喝酒了?」
溫如青也在,一邊喝著甜品一邊笑吟吟地說:「我就猜著你今天會回來。」
秦歡好像仍有點恍惚,半晌才轉過頭應:「為什麼?」
「直覺呀。」溫如青眼尖,又心細如塵,早就發覺她今晚有些不對勁,於是也不多說廢話,只拿眼睛朝樓上示意了一下,「有人還在工作,倘若你不去勸一勸,我怕我半夜會被救護車吵醒。」
秦歡只一愣便旋即明白過來,訕訕地說:「關我什麼事。」
她低下頭開始有一勺沒一勺地喝著蓮子羹。
本來她晚上是沒什麼胃口的,但現在也唯有這一件事可以讓她遮掩一下自己的情緒了。
她微微低著頭,濃密的睫毛蓋住輕輕閃動的眼波。
她實在不知道,為什麼溫如青只和她認識了短短一天時間,就好像已經十分了解她一樣。而事實上,她晚上會回來這裡,完全是酒精麻痹了思維,再加上小劉的胡攪蠻纏,讓她無法擺脫,只好就範。
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就要與某人打照面吧?
況且,他工不工作與她又有什麼相干呢?
她覺得有些累,酒意隱隱上頭,客廳里輝煌的燈火更是讓人眼皮發沉。最後,她只喝了半碗就推說困了,回到房間里去洗澡。
浴室里裝了整套德國進口的視聽系統,遙控打開來,環繞音響里立刻飄出舒緩的音樂。
當初就是因為她愛享受,又特別愛洗澡,常常留戀浴缸半天也不肯出來,所以顧懷山特意找人裝了這套設備。全家上上下下都看出顧懷山對她有多疼愛,簡直比親生女兒還要親,因為顧非宸有時候還會挨罵,就只有她,堂堂顧氏集團的掌舵人,官商通吃、呼風喚雨的人物,卻只拿她當寶貝一般,一個眉頭都不曾對她皺過。
所以有時候她跟顧非宸鬧彆扭,就會故意說:「我跟乾爹告狀去!」
「去吧。正好讓他知道我們的關係。」顧非宸似乎不以為意,只是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其實,他們交往的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但一直瞞著顧懷山。起初她迫不及待想公開,可等顧非宸同意了,她卻又改主意了。
畢竟是小孩子心性,彷彿偷來的果子才會更甜,尤其是大家共處一室,每次當著顧懷山的面,她都覺得自己像個地下工作者,正悄無聲息地進行著一場隱秘而又偉大的事業。那種感覺,既甜蜜又刺激,使她的生活多了許多額外的樂趣。
可事實上,她想顧懷山是知道的。因為母親已經知道了,難保不會告訴顧懷山。更何況,這樣精明的老人家,又怎麼可能看不穿她的小把戲?
可是顧懷山從不點破,也不知是不是在配合她玩這場遊戲。於是她也就更加心安理得,玩得不亦樂乎。
她的卧室與書房相連,而顧懷山那些年已習慣了早睡,每天晚上十點鐘準時回房間,於是她就算準時間,悄悄開門出去,去輕敲書房的門。
通常顧非宸都會在書房裡,似乎公司的事情總也忙不完。
「……陪我一會兒好不好?」她總是可憐巴巴地眨著眼睛,「我睡不著。」
她不愛穿拖鞋,就那樣赤著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露出圓潤精緻的腳踝和一截雪白的小腿,彷彿迷路的小動物,忽閃著長而濃密的眼睫,在燈光下楚楚動人。
她知道他就吃這一套,所以只等他一招手,她便快飛地奔過去,笑嘻嘻地攀住他的脖子,整個人縮進他懷裡。
顧非宸的懷抱那樣可靠,衣襟上總有一種凜冽清新的味道,讓她捨不得離開。她傻兮兮地嗅了又嗅,而他那時候對她似乎無限縱容,任由她像只八爪魚一般纏住自己,卻還可以高效率地處理公事。
她常常就那樣蜷在他身前,閉著眼睛想,如果這就是一輩子該多好!
可是,一輩子還這麼長。
當他站在她面前,用一種極為冷淡的神色看著她,她恍惚又回到最初相處的那段難熬又難堪的時光。他的目光彷彿最銳利的刀片,將她的世界和已經成形的夢想在一瞬間割得支離破碎。
他竟然有這樣的本事,可以捧她上天堂,也能輕易將她拖入地獄。
猝不及防,所以摔得粉身碎骨。
他說:「你愛錯人了。」原來這世上竟有人連聲音都能是冷的。
她恍恍惚惚地望著他,也只能這樣望著他。最後他轉身離開,修長挺拔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她的視線里,一步都沒有停留。
那一天之後,她終於知道,原來一輩子還很長,長到令人不能再生出任何一點希望。
或許是音樂過於舒緩,才會讓人沉浸在漫無休止的回憶里,掙扎輾轉,如同漂泊在汪洋上的孤舟,起起伏伏卻靠不了岸。
最後直到水有些涼了,秦歡才睜開眼睛。
從水裡出來,皮膚已經泡得發白,十指指腹都打了皺。鏡子上霧氣蒙蒙,她還是有點懨,精神比方才更加糟糕,於是隨便扯了條浴巾圍上就出了浴室。
因為喝了酒,趙阿姨怕她著涼,所以特意將她卧室的空調給關了。此時窗戶大開,薄紗簾在夜風中輕輕翻動,風裡有沁爽的涼意。她身上都沒擦乾,頭髮更是濕漉漉地往下滴著水,被風拂過,竟覺得激靈靈一陣發寒。
她不由得站在浴室門口怔了怔。
倒不全是因為冷,而是因為發現這房間里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站在窗戶邊上的那個男人,只穿著薄衫長褲,一雙黑眸深似夜海。他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的卧房裡,幾乎嚇她一跳。然而見到她出來,他也只是眸光輕微一動,便從她雪白的頸項漸漸下移,越過胸口腰線大腿,最後才落在她的赤足上。
水珠沿著她的小腿慢慢滑至地毯里,瞬間便湮沒消失了,留下深深淺淺的幾個印子。
她好像半晌才定了定神,一邊稍稍掩住胸口防止浴巾下滑,一邊問:「有事?」
顧非宸沒回答,只是回身順手將窗戶帶上。
趁著他轉過身,秦歡終究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卻看不出他的氣色哪裡不好了。她很懷疑之前有人誇大其詞,特意將他的情況說得十分糟糕,干擾她的判斷。此刻想通了,便不禁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隨口就問:「你病了?」
其實她的語氣故作輕漫,彷彿是在說著一個自己並不怎樣關心的話題,僅僅是為了求證自己的猜測而已。
果然,顧非宸表面上依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才說:「沒什麼要緊。」
「我看也是。」她不在乎地笑了笑,略帶嘲諷,「否則哪還能半夜三更闖入我的卧室?」
總是這樣,用不了三分鐘,她與他之間就有劍拔弩張之勢。
可顧非宸今晚卻好像不以為意,只是不動聲色地看著她:「我是聽阿姨說你在裡面待得太久了。」
「所以你才過來看我?莫非你擔心我會淹死在浴缸里不成?又或者,是怕我死了,協議作廢,你就收不回那一大筆投資了?」
「你的優點不少,其中最突出的就是聰明。」他挑起唇角,算是笑了一下。
她說:「謝謝誇獎。可我怎麼覺得自己笨得很,不然又怎麼會總是被你耍得團團轉?」
……
水漬在身上漸漸蒸發掉,屋裡的空氣並不算濕潤,因此裸露在外的皮膚微微有些發乾發緊。她的聲音也有些緊,繼續說道:「你知道么,這麼多年一直有個問題困擾著我。我怎麼想也想不通,你說是不是因為我太笨?」
「什麼問題?」他順著她的話反問。
「你真的想知道?」
「說吧。」
他輕咳一聲,雙手插在褲袋中,站姿未變,靜靜地等待著她的下文。
今晚的他看上去似乎有很多閑工夫,所以才會站在這兒任由著她翻舊賬。而秦歡覺得自己也一定是太閑了,那麼多年前的往事,其實早該拋在身後的,可不知怎麼的,如今偏偏突然記起了。
「顧非宸,」她想了想,突然開口喚他的名字,「你其實一直都很討厭我,對吧!從我剛進這個家開始,你就不喜歡我。後來也一樣,所以才和我分了手。那麼我真的很好奇,中間那段時間你是怎麼了,居然肯陪我玩一場戀愛的遊戲。」
這麼多年的疑問,直到今時今日,她才終於問了出來。當年年少氣盛,自尊心又強,寧肯死也不願去探究一句為什麼。他說她愛錯了人,他走得那樣決絕無情,甚至很快就結交了新的女友。他連正眼都不再給她,她堂堂秦歡又怎能拖住他的袖子追問一句你為什麼不要我?
她被他傷得體無完膚,不能將僅剩的自尊也給丟棄了。
所以她始終不知道,他到底是為什麼?給了她短暫而又美妙的一段時光,再迅速抽離,冷眼看著她像個傻瓜一樣掙扎在痛苦與崩潰的邊緣。
她是真的差一點兒就崩潰了,刀片割破肌膚的痛楚都感覺不到,彷彿整個人都已變得麻木,幾乎嚇壞所有人。只除了他。
無數個失眠的夜晚,她一遍又一遍地想:倘若一早知道是這樣的結局,不管自己有多麼愛他,也絕對不會選擇開始。
「是為了打發時間嗎?」她裹著浴巾兀自輕笑,烏黑的眼眸在燈下彷彿蒙上一層霧,微微歪著頭一邊看他一邊猜測,「還是因為你慈悲憐憫,想要滿足一個少女暗戀你的心思?」
除此之外,她是真的想不出別的理由。
可是話音落下了,顧非宸也只是薄唇微抿,並不答話。
她看不出他在想什麼,看不出他對她是喜愛還是厭惡。眸色如深海一般幽冷,而真相就埋在萬里的海底。
最後是手機鈴聲劃破了寧靜。
歡快的歌曲吸引了顧非宸的注意,他一低頭,目光掃到床角的手機屏幕,而秦歡也已快步走過去,拿起來看了兩秒,切換成靜音。
他抬眼看她:「為什麼不接?」
這似乎是第二次,嚴悅民打來電話時他恰好在場。上一次是在酒店裡,他當時好像摔門就走了。
她把手機扔回床上,挑釁似的笑道:「這樣的電話,外人在哪裡方便接?」
「外人。」顧非宸低低地將這個詞重複了一遍,臉上帶出點似笑非笑的神情,薄唇微微一挑,突然說,「是鬼迷心竅了。」
「什麼?」她有點不明白。
「你不是問我原因嗎?當時只是鬼迷心竅了而已。」他邊說邊邁開腳步往門口走,越過她身側的時候,嘴角已然冷淡下來,「打完電話,去書房找我。」
「打完電話我就要睡了。」她也沉下臉。鬼迷心竅而已?果真是個好理由!
「隨便你,如果你不介意你父親的公司被真正的外人給吞掉。」他頭也不回,丟下這句話便開門走了出去。
秦歡獨自在床邊呆立了半晌,直到手機再次亮起來,她才靠到耳邊去聽。
嚴悅民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遙遠:「在幹什麼呢?」
她這才想起來,他出去似乎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可中途兩人聯絡得卻並不頻繁。她只當是他家中有事,又因為時差關係,所以打電話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可事實上呢?她不想承認自己其實並不經常記起他,不然打一通電話又能有多難?她不是沒做過類似的事。那時候顧非宸去多倫多公幹,她便熬到凌晨三點不睡覺,只為聽一聽他的聲音。結果那段時間恰好是考試周,害她有一門專業課程差一點掛掉,驚險地擦著60分的及格線低空掠過。
後來等顧非宸回來了,她就趁機向他討補償,要求是她放暑假陪她一起去歐洲玩。
……
不能再回憶了。
在自己又一次滑向深淵之前,秦歡及時地將腦海中的場景切換掉。
耳邊就聽見嚴悅民說:「……所以我可能過一陣才能回國。」
前面的理由她走神了沒聽清,這時也不好再問,只得含含糊糊地應道:「好,那你確定了歸期再告訴我吧。」
「嗯。」嚴悅民又問她,「你最近怎麼樣?」
她只挑了日常生活的內容告訴他,隱去了和顧非宸相關的信息。最後她掩口打了個哈欠:「我有點困了,想早點睡覺。」
「那你休息吧,晚安。」
「拜拜。」
掛斷電話,秦歡想了一下,還是扯掉身上的浴巾,找了件睡袍披上,然後才走出卧室。
書房的燈果然還亮著。
她推門進去,恰好看見顧非宸坐在椅子里抽煙。看見她出現,他什麼都沒說,只隨手往水晶煙缸里彈了彈煙灰。
她忍不住皺起眉,盯著那道裊裊飄散在空中的灰白煙霧,實在無法認同。心裡想著,這個人近些年倒真是越來越不講究了,明明氣管不好,偏偏煙抽得比以前還要凶,酒也沒少喝,哮喘不發作那才奇怪呢。
顧非宸見她愣在那裡,便低笑一聲:「怎麼,電話這麼快就打完了?」
雖是在笑,可眼底哪有半分笑意。他的眼睛狹長深亮,隔著煙霧睨過來,分明譏嘲意味濃厚。她也跟著笑了笑:「沒人在旁邊打攪,該說的話順利說完了。」
「是嗎。」他又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來,臉上的表情漫不經心。
她直接切入正題:「你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你問哪句?」他隨口應道,「鬼迷心竅,還是指外人吞併你公司的事?」
那四個字著實刺耳,她一咬牙:「公司的事!」
顧非宸再度看了看她,不緊不慢地說:「你那位好叔叔嗜賭成性,很快你父親留下的東西就只能剩個空架子了。」
倒沒想到竟有這樣嚴重,秦歡不禁愣了愣。
「據我所知,你叔叔最近結交了一位『好朋友』,那是個出了名的老千。只怕以你叔叔的道行,最後會被人家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下。」
「那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
「怎麼可能?」秦歡忍不住上前幾步,手指抵在桌沿,只隔了一張桌子與這個一臉漠然的男人對視,「顧非宸,如果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那你一定會有辦法解決它。」
「呵……」顧非宸似乎想笑,卻突然偏過臉去低低地咳了幾聲。
香煙已被抽掉大半,他咳得肩膀微微顫動。秦歡不自覺地皺眉,身體快於大腦,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就先伸出手去,直接從他的指間把煙拿了出來。
顧非宸似乎也有些意外,止住咳嗽抬眼看了看她。
如夜般深沉的目光下,她彷彿無所遁形,做了一半的動作只得尷尬地繼續下去。她狠狠捻滅煙頭,垂著眼瞼聲音僵硬:「你不要命了隨便你,但別讓我吸二手煙……難聞!」似乎仍覺不夠,便又補充道:「就算要死,也等我們兩清之後再死。」說完便低下頭去一語不發。
那一點猩紅的光在透明的煙灰缸里迅速熄滅。
顧非宸並沒有阻止,只是靜靜地盯著她的臉。其實秦歡此刻眉眼低垂的樣子讓他微微恍惚,彷彿是勾起了某些極為久遠的記憶,竟讓向來自持的他開始晃神。
或許是光線的原因,她垂下的睫毛顯得長而濃密,猶如兩把小扇子,在臉上投下淺淺的弧形陰影。她剛洗過澡,柔順的發梢垂在肩后,臉上脂粉未施,唇瓣是自然的嫣紅,肌膚卻仍舊如同少女一般細膩白皙。
他記得那樣的觸感,雖然已經隔了這樣久,但他卻要命地記得十分清楚。每一次他撫摸她,都彷彿撫著上好的絲緞,令人流連難捨。
鬼迷心竅。
他並沒有說假話,因為是真的彷彿鬼迷心竅了。
他靜默片刻,終於慢慢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不如我們再做個交易吧。」
她似乎還沒反應過來,而他的手已經伸出去,觸碰到她的臉頰。
他的動作很輕,充滿了珍惜的意味,就像在觸摸一件世上最珍貴的瓷器,連多用一分力道都捨不得。
「我們再做個交易,我可以幫你留住你想要的東西。」
低沉清冽的聲音,緩慢地從那張薄唇中逸出,彷彿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她不由得怔在那裡,像是晃了神,又像是忘了閃躲,只任由那微涼的手指在自己的臉上摩挲。
其實,她是那樣熟悉他的觸碰,哪怕她在心裡曾經懷著多麼大的恨意,身體卻從來不肯欺騙她一絲一毫。他的手指和他的溫度,好像已經深入骨髓,刻成了永恆的烙印,與時間無關,與空間亦無關。只是因為他是他,她的身體似乎就永遠都忘不了。
「什麼交易?」她站著一動不動。這一刻的溫存暌違已久,彷彿隔著千萬年的漫漫時光,在她早已經絕望之後,卻又突然再一次降臨。
所以她著了魔中了邪,連一動都不能動。
「讓我們好好地相處幾天,就像分手之前那樣。」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顧非宸彷彿若有所思,其實就連他自己都懷疑自己已經失去了理智。可是他捨不得放開手,手指流連在那滑膩瓷白的肌膚與櫻花般粉嫩的嘴唇之間,他發現自己竟然捨不得離開。
二十歲的秦歡,那個笑靨如春風化雨般嬌俏美艷的秦歡,那個喜歡賴在他身旁、如同一隻慵懶小貓般撒嬌的秦歡……每一個從前的影子,都在今夜與眼前這個女人不斷重合,彷彿影片倒帶,明明都已經過去,明明不該想、不能想,他卻又統統重新憶起了,並且忽然無法放任這樣的美好再一次從自己身邊溜走。
商場上腥風血雨這麼多年,他深諳談判技巧,這時候卻用在她的身上:「半個月。把以前沒做完的事情繼續做下去,半個月之後,你會得到你看重的東西。」
「……就這樣?」她的眸子猶如黑色的水晶石,在燈下幽幽閃爍,彷彿正穿過他,看著某個更深更遠的方向。
這是他第一次看不出她在想什麼。他頓了頓,淡淡地說:「就這樣。」最後一絲理智也徹底失去了,他這才發現,這個女人總有辦法讓他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
而她依舊靜靜地,秀麗的眉眼間彷彿籠著一層霧。直到桌上的台鐘極輕地跳過下一個整點,伴隨著那一點細微的聲響,她才點了點頭,聲音極低極輕,猶如陷在夢裡,甚至令人懷疑她此刻是否還清醒著。
可他到底還是聽清了她說的話。
她說:「好。就像我們從來沒分手那樣,半個月。」
泠泠目光,恍如浸在水中,一分一分,終將那長久以來瀰漫在四周的硝煙暫時化開了。
她居然對他笑了笑,笑容也像罩在輕霧裡,美得令人窒息:「你說話要算話。」
「我知道。」他眸光不覺一動,低聲答應她。
這樣的一瞬間,他竟真的以為六年前的秦歡重新回來了。
這天半夜,突然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秋季的第一場雨終於到來了,打在窗沿上,其實只是極小的聲音,但還是將秦歡驚醒了。
她在黑暗裡睜開眼睛。
借著窗外的那一點微光,只能隱約看出身旁男人的輪廓。他似乎睡得熟了,呼吸勻停,一隻手臂枕在她的頸下,另一隻則攬著她的腰。
可大約就在兩個小時之前,他還精神熠熠,在那短暫停頓的時刻,昏暗中他自上而下俯視著她,眸光又深又亮。他的吻卻很細,就像此刻窗外的雨點,掠過她身體的每一寸領地,彷彿極有耐心的挑逗,燃起一簇簇火焰,直到她不自覺地弓起身體求饒為止。
他的技巧很好,記性也好,哪怕隔了這麼久,他仍然記得她的所有習慣,所以很快就讓她醉生夢死,彷彿整個人墮入雲霧裡,茫然四顧,卻無法憶起此刻所在。
她是真的忘記了。
在他進入的那一剎那,她全然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他是誰,更忘了自己答應這場交易的初衷。他們之間的年年歲歲、恩怨糾纏,那些曾經在無數個日夜將她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愛與恨,都在這一刻被拋在了雲霄之外。
她感受著他的體溫和衝擊,每一下都彷彿撞進靈魂的最深處。他的手扣住她的肩,那樣用力,似乎生怕她下一刻便會化作輕煙飄走,又似乎要將她整個人都嵌入懷裡去。
最後一切結束了,他低下來親吻她的嘴唇,他的額上覆著薄薄汗水,在黑夜裡亮晶晶的。而她還有些迷糊,便下意識地抬手去擦拭。
只是這樣的動作做到一半,才彷彿忽然醒悟。
她的手就這樣僵在那裡,他聲音微微低啞,問:「怎麼了?」氣息就縈繞在頸邊,在這樣的夜裡,似乎有著無盡溫存。
她搖頭,說:「沒什麼。」是真的不舍,只因為太難得,曾經最美的夢境如今觸手可及,讓她連破壞它的勇氣都沒有。所以她放任和縱容自己,同意去做一件極度危險的事。
彷彿飲鴆止渴,喝下第一口之後,甜美的毒液便已侵入百骸。
這筆交易,到底是誰在欺騙誰?
她覺得自己就像受到蛇的引誘的夏娃,在點頭同意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再也怨不得別人。
寂靜的黑夜裡,她將手掌停在他的臉上,閉了閉眼睛,突然叫他的名字:「顧非宸。」
「嗯?」
「……這是夢嗎?」
她閉著眼,喃喃猶如囈語,大約他沒聽清,因為直到睡著為止,她都沒有等到他的回答。
窗外雨勢漸濃,睡意卻已經全消了。
她其實一直都明白的,這只是一場夢。因為他提出的交易,因為她答應了,所以他們共同造了這場夢。
而半個月,就是它的長度。
從這一夜起,她便化身成走鋼索的人,每行一步都危險萬分。這條路卻是她自己選擇的。明知腳下是萬丈深淵,但她才是鬼迷了心竅,竟然只是為了伸手觸一觸那曾經未能到達過的天堂。
最後天堂將如美麗的泡沫般破碎,也許她也會跟著一起粉身碎骨。
天快亮的時候顧非宸才醒過來,見秦歡正傾身從地上撈衣服。他一把將她拖回懷裡,低聲說:「這麼早。」
「嗯……我回自己房間去。」
他的嘴唇就貼在她耳後,那裡是她的敏感地帶,溫熱的氣息拂過,引得她一陣戰慄,就連聲音都開始顫抖:「……免得讓他們看見。」
他似乎也聽出她的聲息不穩,不由得低笑一聲,在那小巧白皙的耳垂上輕吮,一邊含混不清地要求:「再多睡一會兒。」
「不……行……」她只顧著躲,可哪裡躲得開?他的手臂結實有力,牢牢地將她圈在方寸之地,同時一條長腿也架上來,簡直將她當做抱枕。
「……顧非宸!」她有些氣急敗壞,聲音卻不受控制地愈發嬌嗔,柔軟得彷彿都能掐出水滴來,「我怎麼……怎麼從不知道你這樣壞!」
「哦?」好整以暇的聲音從頸側傳來,拖得長長的,如同醉人的醇酒,帶著晨起時的慵懶隨興,「那今天就讓你見識一下。」
於是在天亮起來之前,秦歡又被成功地折騰了一遍。最後她下床穿衣服,才發覺兩腿微微發軟,差一點被柔軟的地毯絆倒。
「小心一點。」床上的男人一手支著頭,側身看她。
她不願理他,只回頭瞪他一眼,便拾起地上的睡袍三兩下穿好,光著腳快速溜回自己的卧室。
到底還是不適應。短短一夜的工夫,倘若被用人們看見他們和好如初,是否會被徹底嚇到?
況且她自己也還沒作好準備。離開了顧非宸的床,她才好像恍恍惚惚地清醒過來。
這只是一場交易,又或者,這只是一場戲,而她從沒發現自己竟然也有做演員的天賦,因為僅僅一夜之隔,她似乎就已經開始入戲了。
其餘的,忽然都再不願去想。她是想把這場戲好好演完。